爷爷的叙说

我老家在苏北的农村，6岁时，家里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在我8岁的时候，她来到我家，那年她10岁。虽然才比我大两岁，可个子却比我高一个头，黑黑的肤色，她不大爱说话，每天只是默默地做事，像个闷葫芦，看到她第一眼，我就不喜欢。

14岁村上来了部队，看着那么热闹的场面，我兴奋极了。在乡下从没有见过世面的我听着那些当兵地讲着村子外面的见闻，感觉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如此的闭塞无趣，我跟村里一帮兄弟一合计决定参军，到外面见世面去。

到了部队岁数小加上长相不错，我被送到文工团，在那里我不但学会了表演，跳舞，还学了文化知识，6年后还被派到了大学进修。进大学那年，娘来到部队。

几年没见娘，我惊喜交加，但得知娘此番来意却让我的心里凉透了。

娘让我回家成婚。

我跪在娘面前，告诉她我已经有了结婚的对象，是文工团的战友，请求娘成全我们，帮我解除家乡婚约。我已上了大学，怎么能和一个未见过世面且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结合，何况是我从未喜欢过的人呢？

娘脸冷冷地，半天只挤出一句话：“你在外没死就必须给我成婚，在家乡我丢不起这份脸。”娘说话是很权威不能违拗的，我只能去找组织，希望组织给我做主，婚姻不是提倡自由吗？组织找娘谈话，娘毫不示弱，滔滔不绝地倾诉着儿媳在家这么多年的辛劳。说到去世的爹，儿媳是如何支撑着她走过艰难的岁月，说到动情处是声泪俱下，并痛斥我是陈世美，得势就忘了糟糠妻。

部队领导研究后给了我两条路，第一条路转业回家，结不结婚部队管不着；第二条，现在就回家成亲，成亲后再回部队。万般无奈下，我选择回家成亲。

跟娘回家的路上，想着自己刚开始不久的爱情就这样失去了，我心如刀割，一路上愁眉苦脸，跟娘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而娘遂了心愿，很高兴，也不理我，一路走，一路唱着家乡的小曲。

离开家乡六年了，踏进熟悉的家门，心里百感交集，然而看到翠莲，我便什么思绪感慨都没有了。

翠莲长大了，变得更黑了。高高壮壮的个子，是农村中公婆最喜欢的那种结实能干的媳妇。

送走了喝喜酒的人，院落里一下冷清了下来。我站在枝影婆娑的月光下心中思潮起伏。

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本应是人生最大乐事，可我就像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心里冰冷。

娘来到我身边说：“天群，不是娘不体谅你，翠莲是个难得的好媳妇，虽然模样不是很俊俏，但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中看不中用的。翠莲吃苦又耐劳，性子温和又孝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长媳。娘是为你着想。再者你若不要翠莲，你在家乡的名声就臭了，乡里乡亲会唾骂你，人活在世上，不求安逸，但求披好这张人皮，留个好名声。听娘的话，娘是不会害自己儿的。你快进洞房，不要让翠莲起疑，伤她的心，她对你的那份心思是没话说的。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了，你一定要赶快给我添丁，不然我可饶不了你，我还会去部队的。”说完娘拉着我的手，把我递进了新房，并关上了门。

第五个孩子落地的时候，我从部队转业到剧团任团长。十多年过去了，我不是经常回家，虽然我并不凶，可翠莲每次看见我都是那付畏缩的摸样，让我觉得欠了她似的，这让我感觉很窝恼，她为什么就没有女人的矫情呢，我真不想回家，如果不是娘在。

娘两年前不能走路了，瘫痪在床上。是翠莲在家侍候着，端茶递饭，擦洗身体，加上抚养孩子，种田种地，从心里说我是感谢她的。可我跟她就没什么话好说,我们没有丝毫的共鸣点，我们就像两条铁轨，可以平静的相处，却永远不会有心灵相交的那一天。

后来看电影《人生》，我对高加林的苦闷是理解的透透彻彻。高加林就是和刘巧珍结合了，又能幸福到哪去呢？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那个结尾并不悲伤，而是充满哲理。像我这样，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没有奔头，生活过得没有任何滋味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张雪走到了一起。张雪是当时剧团的顶梁柱，她饰演的《日出》中的陈百露红透了半边天。我很欣赏她的表演才华，他也经常找我一起探讨剧本，一起分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她的那份敬业和好学让我喜欢，她对我的那份爱慕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毕竟有所畏惧，但这种似有似无的感情更让我思量、惦念。因为这份想念，竟有种幸福的感觉在心中时时荡漾。

我们关系的突破是在排练《雷雨》时，张雪饰演四凤，而我饰演周萍。我们不是在演戏而是借此在表达自己的感情。演出后来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庆功宴上，我们只从相视一笑中就能读懂彼此的意思，那份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的感觉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在张雪的身上，我丰富的情感终于得到了有效的释放，三十多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每天跟张雪有讲不完的话。一会看不到就思念的慌。因此在得知张雪怀孕后，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到老家向翠莲提出离婚。

娘神志已不清楚了，没法对我的行为指责，翠莲又是那么一个胆怯懦弱的女人。我稳操胜券而志得意满，从此我的人生要掀开新的篇章。

翠莲很平静，我以为她要哭闹一番的，没想到她像早料到似的，不要我一分钱也不要任何东西，包括孩子和娘。她说她没工作，没法养活他们。她的话我没有一点点反驳的力量。望着从高到矮的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我的心一下凉了。这么多的孩子我还怎么工作加上瘫痪的娘我怎么服侍？这跟张雪又怎么说得出口，没有想到的阻力和结局让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城里，把经过告诉了张雪。

一星期后张雪调走了，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强迫自己不去打听，打听到了又能怎样，我能改变什么呢？张雪的离去，让我刚刚燃烧的心又冷却了，老天是否注定我今生如此孤独。

我把我的伤痛怪罪到翠莲身上，对她更加冷漠，态度上也很恶劣，我觉得我的一生都毁在她的身上，她就是我今生的冤家对头。

匆匆的岁月转眼让我已是鬓生华发大半辈子已去。孩子们早已长大，各自成家过他们的幸福日子去了。翠莲迷上了耶稣，经常和教友出去，她也有了寄托。只有我永难平息的泪伴随着曾经的往事。

我67岁时翠莲走了，得的是胃癌。她这一生没跟我顶过一次嘴，一直默默忍受着我的无情，没享一天福，受了一辈子的苦和罪。在她的遗像前，我泪流满面，哭翠莲也哭我自己，一生活得都是一样的凄苦。

半年后，孝顺的大儿媳给我介绍了个老伴，她竟是张雪。

那一刻我恍如做梦一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十多年没见，我依然一眼认出了她。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梦里她无数次的出现过。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我从没忘记过她。四目相碰，泪水汩汩而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儿媳告诉我：“妈妈临终前只拜托我一件事，就是找到张姨，如果是单生让我一定撮合你们俩。妈妈说不忍心看爸爸您再这样苦下去了，妈妈说她这一生对不起你，让爸爸您受委屈了。”

听着儿媳这如天方夜谭般的话，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这一生我了解翠莲有多少呀？！

张雪的泪水也是抑制不住的往下流，她离开我后匆匆地跟一直追求她的同学结了婚，八个月生下了我们的女儿，他似如己出。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老伴四年前病逝了。

百感交集的我们相约，在我们死后我们还葬在各自的老伴身边，今生我们对不起他们的深情，来生一定要加倍补偿。

迟暮的岁月里还能拥有爱，还能尝到久违的爱情滋味真是我们从未想到的。我们像孩子一样每天在生活中嬉戏、逗嘴，没事时还会表演着各种角色开心。我也不再拒绝参加各样的同学聚会及宴请，带着张雪，我们会受到热烈的欢迎。我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而变得活跃善谈，和张雪的结合让我倍感幸福，韶华的流逝并没有淡漠我们的感情，晚年的牵手更让我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在幸福的时候我没有忘记给我幸福的人――翠莲，我深深的感谢她，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去拜祭，述说着对她的思念和感谢。

翠莲，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去找你。

奶奶的叙说

我这一辈子可真苦呀，十岁当上了童养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事，每天全家都睡下了，我才能上床。天天累得向条牛一样，躺在床上腰酸背疼。我想爹，想娘，想哥哥妹妹，想得我眼泪不住往下落，早上醒来枕头都湿透了。

在婆家，我牢记娘的教诲，娘说力气是用不完的，是用了就来的。娘的话我从没敢忘记，正因为听了娘的话，我才渐渐赢得了婆婆的喜欢。婆婆可真是个好人，她每天都让我吃的饱饱的再去做事。婆婆自己也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公公在外做事，家里三个儿子被婆婆管的服服帖帖，没人敢不听话的。只有那一次，天群满着婆婆参加部队。

天群，这个没有心的男人，眼看还有两年就要跟我成亲了，他却没跟任何人说一声就参军走了。婆婆在得知消息时部队已经开拔了。婆婆哭天抢地，我也是哭肿了眼睛。婆婆看我这样，急忙安慰我说，只要天群打仗没死就一定会跟我成亲的。万一他死了，两个小叔子随我挑。婆婆的话虽是为我着想可我不爱听，天群不会死的，我会天天求菩萨保佑他的。

转眼已是六年过去了，我已是22岁的大龄女了。看着村上和我同龄大的人孩子都几岁了，我是更加想念天群。这六年里他只捎来过一封信，说他在外很好，工作是演戏。部队还有演戏的工作吗？就像那次在乡里的打谷场上看到的《白毛女》吗？那他干得可真是份好差使。不过我不管他干什么，只要他平安就行。

解放已经三个月了，天群还没回家。村上跟他一起当兵的福来已经回来了。福来到我们家来看婆婆，他已经是连长了，非常神气。看到他我更是想念天群，想他我都快想疯了。婆婆跟福来打听，得知了天群部队在哪。婆婆当天就出发去部队找天群了，我也想去，可婆婆不让，只让我好好照应家。

一个星期后，婆婆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我日思夜想的天群，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我是多么的想他。然而我终究不敢，天群望向我的眼光为何是冰冷的，他不想我吗？

“翠莲，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办喜事。”婆婆对我说。听了婆婆地话，我高兴地两眼放光，满脸通红。也顾不上他对我的态度，跑到河渠上，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声喊了三声：“爹，娘我明天就结婚了！我终于和我喜欢的天群结婚了！”喊完我是泪流满面，12年的童养媳生涯终于结束了，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天群的媳妇了。

大红喜字下，红红烛光里，我终于做了新娘，成了真正的女人。看着天群我心里充满了欢喜。

再见到天群时，孩子都两个月了。望着被子中自己的儿子，天群为何没有做爸爸的高兴劲呢？不过看到天群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第一次生孩子，我非常害怕，那时多想天群在身边！幸亏婆婆在一旁照料，忙前忙后，肚子疼的时候，婆婆在一旁给我讲怀天群时的事。孩子生下来时，婆婆又跟我讲天群生下来时的一举一动，这些我都爱听，只要是有关天群的话题，我都细细地听着，装进脑袋里。

又大半年下来了，天群来了信。二弟告诉我天群在信中说这星期到家。听到这个喜讯我立刻跑去告诉在菜地里忙活的娘。娘也喜上眉梢，立刻跟我回家，我把孩子交给娘，赶快去把成年收的芝麻找出来洗好，天群最爱吃芝麻糖包子，在外工作吃食堂没什么可口饭菜，不能天天在他身边给他做饭回家一定要让他改善一下。

天群到家了，为何他脸上并无高兴之色，跟他讲话也是一付爱理不睬的样子，我精心蒸的包子他一个都没吃。他给四个孩子每人带了一份礼物，给娘买了几包点心。我什么都没有，虽然娘把点心给了我两包，可我真的是在乎这些吗，我只要天群对我笑一笑，给我讲讲外边的新鲜事就行了。我知道我配给天群他是太受委屈了，没有漂亮的外表也没有文化，可我是真心真意爱他心疼着他。刮风的时候担心他冻着；下雨的时候害怕他淋着；自己饥饿的时候担心他没吃饱。我心中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可他为何回来总是绷着脸，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都不敢说了。娘说他工作忙得不顺心要我体谅，听了娘的话，我这颗提着的心才放下。他在家的二十天里，是我最开心的时间，看着他和孩子们追玩，教他们写字，做算术我很开心，感觉有了家的气氛。那些天，我都很少下田，只想赖在家把他看个够。然而天群在家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眨眼间他又走了。

春天开得花，秋天悄悄飞落了。转眼天群又有半年没回来了，这半年里我是忙得不可开交。先是最小孩子的出生,孩子刚满三个月时娘又病倒了。娘的倒下一下让我心中失去了主心骨，打了电报告诉天群，他带团出去演出了无法赶回。只是寄了些钱回来。娘最终没能逃过这一劫，腿不能走动瘫在了床上。失去了娘这个好帮手，我更加忙了。田里农活要做，孩子和娘都要照顾。而娘在床上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我看孩子。这时我多么希望天群回来能帮我一把呀！但天群连来信都很少了，一月一封都达不到。这时我有些恨天群，恨他的心咋就这么硬。

白天在地里干活，大伙看我是乐哈哈的，又有谁知道夜晚的被子里我是经常哭成泪人啊！天群他只知道娶了我委屈，我嫁他难道不怨吗？说句不好听的话，有男人跟没男人一个样。看别人是一起出去一趟回，一边走一边有说不完的话，而我呢，就像那掉队的大雁，一边偷偷地擦着眼泪。村邻羡慕我家有做官的，可那孤独的苦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旁人哪能体会到呢。

天群回来了，是回来跟我离婚的。庄上早就有传言说他在外有女人了。我不相信这话，后来福来的媳妇也这样说我才相信。福来的媳妇跟我是一样的情况，不同的是福来经常回家，她没有我这样凄惶。我在福来两口子前痛哭流涕。我把我的整个人都给了他，这个让我天天想，时时想，分分想的人最后竟还在外有了人了。这么多年了，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啊，那一刻我真想纵身跳进村头的小河里不在见这无情的人。可那么多的孩子，还有瘫在床上的娘可怎么活呀！我连死都不能做到无牵无挂呀。福来也很生天群的气，说他忘本了。他给我出了主意说如果天群敢回来离婚，就让我把孩子和娘都给他。福来的这招果然奏效，天群回城后再没提这事。

娘去世后，天群把我和孩子都接到了城里。每天跟天群在一起，我都看不到他的笑脸。他对孩子的态度也不好，每个孩子都怕他，他回来这个家里就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大声讲话。天群每晚睡觉都很迟，有一次半夜惊醒，看他拿着几张纸在哭，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他后来把那几张纸放在一本书里放在了书架上。

第二天，天群上班后，我找到那本书把那几页纸递给上初中的小女儿，让她读给我听。原来是一个叫张雪的女的写给天群的信。好多话我虽听不懂，但我听出来这个女的是喜欢天群的，女儿还从书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可真漂亮啊，天群是在为她流泪吧。把书和信及照片放回原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15年前我如果愿意带着孩子和娘成全天群和这个漂亮姑娘，天群会像现在这样闷声不想，情绪坏坏的爱发火吗？他会这样一个人独自流泪发呆吗？再看镜中的自己，不到60岁的人却已经显出了老态，满脸的皱纹，土气的打扮，跟天群根本不能一起走出去。也难怪我来城里这么多年他从未带我一起出去过，就连大儿子结婚，亲家会面也是他一个人去的。是啊，带着我这个没文化长相又土的人也不能给他和孩子们脸上争光不如不去的好。可为何心里这样想着，眼角还是有泪流下来呢？如果真有来生，下辈子我一定问清楚再嫁，一定要他亲口说愿意娶我。我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疼我、爱我，知冷知热的，不要像天群这样眼里没有我就行了。

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了，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心里也没什么难过的，昨天大儿媳来看我时，我托了她帮我办件事。她在公安局上班，我让她帮我找张雪。我就快离开这世上了，就快去见公婆和爹娘了，我很想他们。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念的了，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天群，在我死后，他如果能和张雪生活到一块，也不枉他来这世上一遭。这世上也只有我能体会到他心中的苦了，虽然他认为我什么都不懂，现在也没必要计较了，幸好我走在他的前面了，也算是老天爷在帮他吧。

唉，下辈子我还是不要再投胎做人了吧，怪累的。

本文已被编辑[牛尾帚]于2007-10-13 3:14:5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