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母生意忙无暇照顾她,把她带到了乡下的外婆家。当时她还是一个十二岁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外婆的村庄坐落在一大片田野中,村庄不大,才二十多户人家,辽阔的田野将村庄包围起来,田野的尽头是苍茫的青山。外婆屋前有一条小河,是村里最主要的水源。村民们用河水浇灌田野,洗衣做饭。她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到邻村的学校去上学。初来乍到,农村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新鲜。她穿着紫罗兰色的裙子蹦蹦跳跳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边哼着歌儿,一边顺手摘下路边的野花,头发上的蝴蝶结一颤一颤的,像两只展翅欲飞的真蝴蝶。
周末,别的小孩干农活,她爬上田垅摘野花;人家洗衣服,她光着脚丫在河里拣小石子。她的窗台总是用水和石子养着一些鲜花。她给窗子挂上紫色的风铃,风吹的时候,风铃发出一长串清脆的“铃铃铃”的声音。人们说她是与众不同的孩子。外婆只有她母亲一个孩子,她母亲又只有她一个孩子,一家人都宠着她,即使在乡村也不让她干丁点儿活。
他是贫困人家的孩子,比她大一岁。他们成了同班同学。放学后,他跟在她身后,偷偷地望着她,她的快乐气息感染了他。她有一张城里人的白皙娇嫩的脸,明媚的笑容一挂上脸庞,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看着她欢快地走进了外婆家,然后又在窗台上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把玻璃瓶里凋谢了的花拔掉,又把刚摘的插进去。然后举着喷水壶给花浇水,还把鼻子靠近野花,闭着眼睛,仿佛陶醉在花的香味里。当她睁开眼睛,脸上又露出了那个浅浅的酒窝,她欣喜地笑了。
“小蕊!”是外婆在叫她,她“哎!”了一声,离开了窗台。从那时候起,他知道她叫小蕊。
后来他们渐渐地熟了,他们一块儿走在放学的路上,他的肩膀上常常多挂着一个她的书包。她更轻快地欢跳了,唱歌、摘野花、捉蜻蜓都是她乐此不疲的游戏。她的窗台,花也开得更艳了,从那经过,就能闻到一阵阵花儿的香味。
一大早,她还没起床,他就在屋外叫她了。于是她手忙脚乱地起来刷牙洗脸,在外婆的督促下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饭,和他一块儿出去了。外婆手搭凉篷望着他俩和谐欢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温和地笑了。
太阳才刚升起不久,昨天夜里的露水都还没晒干,山上有点儿阴冷,他们是最早上山的。他牵着老水牛,她骑在牛背上,悠哉游哉地唱起了《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摘下一片树叶,卷成卷儿,吹成一曲悠扬的笛声,给她的歌声伴奏。
“田园哥,乡村真美,我再也不想回到城里去了!”她拨弄着手中的一根青草,下定决心说。她把草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又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欣赏地注视着它,“这儿的花是香的,连草也是甜的!”
“是吗?你当真不回城里去了?”他看着她半信半疑地问。不远处,老水牛悠闲地吃着青草。
“当然!发现了乡村这世外桃源之后,再回到拥挤的城里我再也不能自由呼吸不会快乐了。”
“可你终究是城里人,你爸爸妈妈都是城里的,他们会要你回到那里去的。”
“我才不担心呢,他们都听我的,只要我想留在这儿谁也阻止不了!”
“若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他说,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虑,然而转瞬即逝。
他带着她到山里摘野果,教她如何套野兔、山鸡,她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让他暗自得意。
他们找到了一棵杨梅树,树上结满了鲜红的杨梅。他拣一颗替给她,她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马上皱起了眉头,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一辈子也难忘。
“怎么,不好吃吗?”
“太好吃了!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吃那么有味的东西!”她咂着嘴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说。
“那——赶快动手吧!”
“是!”
他敏捷地爬上了杨梅树,把手够得着的都摘了,够不着的摇下来让她拣。她挎着竹篓像小鸡吃米似的把杨梅拣进篓里。她感到快乐极了,不时把一颗杨梅送进嘴里,树上传来他的嘱咐:“别使劲吃,会把牙齿吃酸的!”可是她越吃越想吃,只好朝他愉快地眨眼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吃一颗,为此她还偷着笑呢。然而后果是她的牙齿酸了几天,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她碰到一堆矮灌木丛,里面藏了很多熟透了的杨梅。她小心地爬了进去,并把竹篓留在外面。
他的竹篓很快就装满了,熟练地下了树,没看见她,正要喊她,却听到她的呼叫声:“田园哥,我出不来了!”
他在灌木丛旁发现了她的竹篓,然后又看到她困在带刺的灌木丛中,进退两难。
他把她拉出来,她的袖子被刮破了,头发也乱了,衣服上结了许多草籽。原来灌木丛下长了许多狗尾巴草。他一边笑,一边帮她摘去衣服上的草籽,她喊道:“痛死我了!你还笑!再笑我可要打你了!”她扬起手,一副欲打他的样子。
“好,好,我不笑了。呀,你的蝴蝶结怎么只有一个了?”
“真的吗?”她在头发上摸索着,真的只摸到一个蝴蝶结,她急了,到处找了起来,“怎么会少一个呢?我明明是戴在头上的呀!这是爸爸送给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不能丢的呀!”
“别急,我们到灌木丛里找找,说不定丢在那儿了!”
他们拔开茂盛的灌木枝,她惊喜地叫起来,“瞧,那不是!”狗尾巴草里落着一只粉红的蝴蝶。她又想钻进去,他拉住她,说:“瞧我的!”他找来一根长棍,轻而易举地把蝴蝶结勾了出来。她拿起蝴蝶结检查它有没被破坏,“田园哥,你真聪明!”
“哎,小意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看你的头发都弄乱了,我帮你戴上它吧!”
她把头发理好,他笨手笨脚地帮她带上蝴蝶结,“真好看!”
“谢谢!”
他们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回村,他把杨梅全都给了她。外婆把杨梅洗净泡了盐晒干后又和甘草、白糖一起煮,然后再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两天,就是酸酸甜甜的正宗的杨梅干了。
逝水年华,匆匆而过。在外婆家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田园是她少女时代最亲密的伙伴,如果当时没有他,或许她的乡村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十六岁那年,父亲病逝,她不得已回到城里与母亲相依为命。
二十岁,外婆逝世,她和母亲回到村里参加外婆的葬礼。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头发上没有扎蝴蝶结了,乌黑的长发随意地系了根丝巾,松散地垂在背上,她的脸更加洁白了,在村里那几年晒成的黑红色褪得不见了踪影。她的脸上少了些明媚的笑容,身旁却多了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
在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刹那,田园简直不敢相信,曾经健康活泼的她会变成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就是她说回到城里再也不能自由呼吸不会快乐的验证吗?在城里的这些年,她就真的没再快乐过吗?她身旁的男子又是谁呢?他有千言万语想问她,可又找不到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外婆的葬礼上,她和母亲跟在灵柩后面,哭得伤心欲绝,许多旁人都落泪了。他好想过去掺扶着她们,然而那位高大的男子已经在做这件事了。他揉了揉眼睛,离开了。
她终于来找他了。
“田园哥,我要走了。”
“去哪里?”
“回到牢笼里去。”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牢笼?”他暗忖着,她把城市比作牢笼,她还是讨厌城市的。“你不喜欢城里的生活,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他迫切地望着她,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让他难过。“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田园哥,我要嫁人了。”她言不由衷地说着,她的眼睛雾蒙蒙的。
他大吃了一惊,木讷地看着她。
“爸爸去逝了,没留下什么财产,妈妈靠涛的父亲的帮助才支撑起那些生意。”
“涛就是葬礼那天掺扶你们的那男孩吗?”
她点了点头。
“你爱他吗?”
她没有回答,抬起头望着她,她的眼神像在诉说什么,可是他不能明确地理解。他曾想拥她入怀,然而心里冷不丁地想起自己只有家里那几块贫瘠的土地,他撑不起她的天空。他让她走了,希望涛会为她扬起生活的风帆,带给她如鱼得水的幸福。
他想起来,她这次来村里,他再也没有看到她脸上的酒窝。她根本就没有笑过,她的神情是那么悲伤和迷茫。涛真的会带给她幸福吗?
他站在曾经眺望她的窗台的墙角下,那个穿着紫罗兰色裙子扎着粉红色的蝴蝶结,脸上常常挂着明媚的笑容的女孩仿佛又在窗台里出现了。她正举着一只喷水壶给花浇水,抬起头来冲她盈盈地微笑呢。
“小蕊!”是这一声呼唤把她吓走了吧?他看见窗台已人去楼空,连养花的玻璃瓶都不见了,只有窗前的紫风铃还在冬天的寒风里“铃铃铃……”地响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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