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代成化年间,济南府城北马里庄,有个名叫马腾云的后生,20出头年纪,生得齐整。7岁拜10里外万字庄名儒万天宁为师,16岁考中了秀才。可是,接连两次应考举人,都是落榜而归。他看做买卖赚钱,便弃文从商,干起了药材生意。谁知他不是这块材料,一心急于发财,在外地受了人骗,弄得血本无归,连身上外套也被扒走,只好穿着内衣狼狈乞讨。当行至万字庄时,天已擦黑,转眼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马腾云赶忙躲进村东三官破庙,以石为枕,席地而卧,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一个脆生生前声音说道:“这是本姑娘的地方,你赶快给我躲开!”马腾云骤然惊醒,坐起来借夜光、看,满目迷茫,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他以为是在梦中,叹口气重又睡下。刚一合眼,还是那个姑娘喊道:“你还像不像个男人,快点儿给我走开!”
这次听得真切,马腾云慌忙爬起,一串泪珠夺眶而出。他想,读书不成,经商赔本,堂堂七尺男儿,如今一事无成,一个破庙都不容我安身,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人世?遂发疯般扯烂衣服,匆匆拧成布绳,摸摸索索爬上供台,把布绳搭上梁头,刚刚吊起身子,布绳忽然断开,把他重重摔在地上。如此再三,越摔越重,马腾云急得扯乱头发高喊“活又活不旺,死也死不成,天哪,我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咯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一个大男人,不去立身扬名,却在这里寻死上吊,萧不菠?臊不臊?哈哈哈哈……”姑娘的笑声变成了兜头下泻的瀑布,像给马腾云浇了一头凉水,他开始清醒起来。
“大姐,你……你是谁?”马腾云鼓起勇气探问。
“怎么,不死了?”姑娘忽隐忽现地说:“别问我是谁,我是死在这屋的女鬼,你看不到我,也找不到我,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我才撵你!”“女鬼?”马腾云的头皮一阵发麻,壮起胆子望去,只见一道白影忽地闪到神龛后边。“呱呱呱呱……”院中树上响起一阵凄厉的猫头鹰叫声,马腾云吓得急望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觉得冷风飕飕,牙关乱颤,如同置身阴曹地府,身上每个毛孔都感到无比恐怖,拔腿就跑,只听那女鬼说道:“死都不怕,焉能怕鬼?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说罢冷笑两声,让马腾云在恐怖之外,又增加了一层羞辱。他兀地停下,怯怯地说:“大姐,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有你的冤屈,我有我的苦衷,今天到了这个地步,真是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你……你就放过我吧!”
“今天我就是放你回家的。”姑娘叹口气说:“你本是个秀才,读书才是正路,经商怕是不行,我看你五岳盈满,三停均称,印堂平阔,鼻准丰隆,日后当行走官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怎能为这点挫折困死破庙?快回来,在三官老爷泥胎后面,放着十几两银子,你拿去边耕边读,来年必能高中!”
“谢谢大姐,不,谢谢仙姑……”马腾云赶忙跪下,如捣蒜般冲着香案磕头。“咯咯咯咯——”那女子又笑起来说道:“还有,婚姻是人生大事,马秀才须细心寻访一位贤惠妻室。记住,‘马走正路,一生富足’,快拿上银子走吧!”马腾云口不叠声地应着,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他仍然觉得如在梦中。于是急忙爬起来走到“三官老爷”。身后,果真摸到一个,洞口,伸进手去再摸,拿到一个布包,不待打开,逃也似的跑回家去,点上灯偷偷一看,果然是一包银子,但成色不好,也很细碎,用块绣了荷花的丝帕包着。这个女鬼是谁?她为什么要送银子?马腾云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也许是天助,常言道“天机不可泄漏”,遂把这个谜团深深藏在心里。
二
马腾云回家以后,连惊带吓。大病一场。病中花去不少钱财,不过这个荷花丝帕里的银子没动一分一厘。病情刚一好转,他就专心致志攻读,果然天不负人,下一科济南乡试,中了第十三名举人。想起那个不平常的雨夜,马腾云可谓百感交集,特地去祭拜了那个更加衰败的三官庙。然后又在村里悄悄打听,得知三年前有个名叫万翠翠的姑娘,为了逃婚吊死在庙里,据说死得很惨,很久才被收尸,她的坟就在三官庙附近。马腾云到那里看了看,已是荒草覆顶,鼠洞遍布,人们大概早把她忘了。
马腾云唏嘘了一阵,听说这个万翠翠家中贫苦,人的长相也很一般,而且大字不识一个。那天雨夜相助会不会是她?马腾云摇了摇头,他想不明白,自己与她素不相识,怎会发生这种离奇故事?也许阴阳不同,人鬼相隔,自己在这个村子读了八九年书,说不定翠翠偷偷看上了他,暗暗结下这段情缘……马腾云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事一时弄不清楚,待考中进士再慢慢查访吧。
恰在这时,马腾云的塾师万老先生前来提亲,姑娘是师母的娘家侄女,名叫郑淑真。马腾云隐约想起,曾经见过这个姑娘,长相俏丽,身段苗条,听说还会写一手婉约派诗词,是个千里挑一的女子,正是自己瞩目的佳人,岂有不允之理?新人过门之后,小两口形同粱盂,相敬如宾。马腾云通过与妻子诗词唱和,方知其学问并不在自己之下,不曲得对妻子又平添了三分敬意。更让他惊喜的是,婚后始知岳母姓路,他想起那个神秘女子留下的箴言:“马走正(郑)路,一生富足”,自己的婚姻居然应在这里。不仅轻易得了一个佳人,还会带来千生财运,真乃神人相助,巧极妙极啊!
新婚后的马腾云踌躇满志,摩拳擦掌,做好了赴京会试的一切准备。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成化八年,境外鞑靼入侵,兵锋直指西北重镇延绥、平凉,四川荣县灾民乘机扯旗造反,一时局面吃紧,朝廷急着用人,一道圣旨下来,授马腾云为陕西渭南知县,按照朝廷规定,知县眷属不能随行,马腾云与妻子洒泪相别,独自踏上西行之路。
马腾云履任后面临两大任务:一是抚民,二是筹饷。对于一个初人仕途的知县来说,他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所幸他有好强的脾气,决心借此磨练自己的才干。很快制订了“访乡贤,惩恶吏,除劣绅,济贫民”四大方略,抚平了动荡不安的局面。马腾云连自己都没想到,过去经商获得的苦涩才干,在知县位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大提前完成了筹饷任务。接着他又腾出手来实施“开粥场,修水利,建学馆,兴贸易”第二步方略,不到三年时间,一个百孔千疮的渭南,被他救治得花团锦簇一般。马腾云声誉鹊起,西安知府孙谦士向朝廷上了专门奏折。又过了一年,马腾云被破格授为杭州同知。
三
马腾云的迅速擢升,让妻子郑淑真欣慰不已,庆幸自己终身有托,没有把人看错。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却知道官场险恶,便与丈夫不断鸿雁传书,劝诫他谨慎为官,清正做人,切不可逐风流俗,误入贪官污吏的邪路。当然,感到欣慰和高兴的还有马腾云的父母,不仅因此光耀了门楣,还得到了想也不敢想的实惠。过去这个谁也懒得搭理的寒门小户,不断地修房买田,不到10年时间,变为十里八乡的名门大户。马大爷变为马老太爷,马大娘升格为马老夫人,还有一群丫环服侍,同时冒出来数不清的干女儿。对于这些,郑淑真感到很不习惯,只好一人躲进房内,默默与纸墨为伴。
随着天下太平,郑淑真终于能够随侍丈夫了。她带上两个孩子,搬人杭州的官衙。本来她想,如诗如画的西于湖畔,应该添加一些她和丈夫携手同游的倩影,然而郑淑真发现,原先那个熟悉的马腾云已经变得十分陌生。
丈夫不仅纣了小妾了还爱到湖中去吃花酒,经常彻夜不归,她开始尝到被冷落被遗忘的滋味。让郑淑真感到难堪的是,她在丈夫的眼里,只是一件摆设,或是应付官场的需要。丈夫虽然也宿在启己的房内,但每次亲热都是心不在焉,完完全全虚应故事。而那个狐媚子一样的小妾,终日指桑骂槐,变着花样使泼放刁,让生性贤淑的郑淑真苦不堪言。
更让她气愤的是,作为正室的郑淑真,只是攥了几把无关紧要的钥匙,而掌管银钱的权力却在小妾手里。当然,马腾云不缺郑淑真的钱花,有求必应,按数支取,可郑淑真需要的不是银钱,而是消失在丈夫身上的亲情和信任。同时,她也很想知道,已经升任知府的丈夫,只是一个从四品官员,岁俸不过250石,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银钱?
正巧,第二天一早,布政使汪大人约马腾云去看钱塘江湖,由于行走匆匆,他把一串钥匙忘在太师椅上。看看今日清闲,郑淑真支开左右诸人,悄悄打开那间密室,但见叠床架屋,箱匣累累。随手奸了几个箱子,装得全是亮晃晃的金银财宝。她不敢继续开箱,感到阵阵眩晕,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忽然袭来,郑淑真无奈地关上这些箱匣,也彻底关上了一直向丈夫敞着的心扉。
四
环境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使郑淑真很快病例了,马腾云请了几个名医,吃了不知多少剂药,然而她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眼看不久于人世,这下马腾云慌了,他买来夫人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又给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精美的衣裳,以补偿对于夫人的亏欠,可是这些已经太晚了。
这天傍晚,郑淑真艰难地坐了起来,把丈夫挽留在身边,一行热泪滑然而下,马腾云轻声问道:“夫人,有什么话,说吧。”
郑淑真示意支退左右,吃力地从贴身衣内拿出荷花丝帕,苦笑着说:“还认识它吗?”
马腾云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立刻瞪大了眼睛。
“怎么,真的不认识了?”
“哦,认识!认识!”到了这个分儿上,他不忍心再欺骗夫人。他知道,这是当初那个夜晚用来包银子的丝帕。自那以后,马腾云一直带在身边,对于这块改变自己命运的丝帕,他怎么会不认识?可是,早在渭南任上时,一次官衙失火,那丝帕连同许多衣物一同化为灰烬,今天它怎么会到了夫人手上?
“还记得你在三官庙的那个雨夜吧?”
郑淑真吃力地转过身去,’抽泣着说::个我好悔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干吗?”
“不,我要说!”郑淑真吃力地欠了欠身子,“当初你费了那么大劲寻找那个女鬼,没找到吧?今天让你好好看看。”
“夫人……你!”马腾云赶忙摸摸她的额头,怀疑是说胡话。
“怎么,不信?这个也有假吗?”郑淑真又抖了抖那块丝帕。
马腾云脊背上又一阵发凉,战栗着说:“怎么,那是你演的戏法?”
郑淑真点点头说:“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我是为了和你终生相守,不得己而为之啊!”原来了当初在姑母家——也就是万天宁先生家里,郑淑真偷偷看上了这位英俊聪颖的马秀才,一直留意他的行踪,那天见他狼狈归来,梗心生一计,演了那出鬼;戏。接着,又托姑夫前去提亲,终于成就了自己的婚事。
这些马腾云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好奇地拿过那块荷花丝帕,不解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它如何又到了你的手上?”
“本来这丝帕就是两块,绣得一模一样,那天包银子用了一块,我留下一块,现在还是归你,咱们夫妻一场,怎么也得留个念想。”
“淑真,你……”马腾云彷佛又回到当年那个雨夜,猛地抱住了妻子。不料郑淑真用力将他推开,“这是本姑娘的地方,你赶快给我躲开!”声调虽然十分低微,但仍有当年那股震慑力量。马腾云只好松开妻子,他有点迷糊:“怎么,称不喜欢我了?”
郑淑真吃力地转过身去,抽泣着说:“我好悔啊!真不该劝你做官,我一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只这一件错了,可惜不能改了!”
“淑真啊,多亏你那一劝,否则怎会有今日?”
“不!我不稀罕这个。”郑淑真摆摆手道:“当初如果劝你经商,也会一生富足,可是你不会成为一个贪官!
马腾云姐雷轰顶,他没想到夫妻诀别,她怎么会说出这些?马腾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想自己是捞了一把钱财,可是看看如今世道,有几个当官的不占不贪?戏台上的老包当然令人崇敬,可是让“老包”到后台再装清正,不是糊涂就是疯子。
自己是苦孩子出身,吃苦早吃怕了,之所以这样苦苦聚敛,就是为了让淑真过得好些,怎么就不知不觉成了贪官?这真是有违贤妻当年一片苦衷!“淑真,我对不起你!”马腾云不顾一切紧紧抱住了妻子。
郑淑真不再推他,扭头看着马腾云的眼睛,还像当年那样亲切地说:“腾云,我要清清白白回家。”说完,永远闭上了眼睛。
马腾云小心翼翼把妻子放平,郑重地收起荷花丝帕,从容扯开自己的绸褂,还像当年那样拧成丝绳,哭喊一声;“椒真,咱们回家……”待左右赶来,马腾云已经缢死在床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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