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夕阳里，我前行的步履停下来，望着远处那只小狗扑腾着从水泥台阶上跑下来，一会儿圆滚的身子就消失在远方那个拐角处。我不禁产生一种幻觉，那是我的贝贝吗？我的心情就这样徒然跌入记忆的深谷里，仿佛那只小狗影子消失之处便是另一个世界的起点，那个幻觉里产生的世界与眼前这个泅笼着躯体的世界都毫不相干。好久，我的心情才缓过来。只是眼神里依旧藏着那种难以言说的“痴迷”。眸子里深藏着的东西伴着我前行的音符抖落在每一个或深或浅的脚印里，夹杂着带着些微暖意的阳光，却愈加显得冰凉起来。那是我的贝贝吗？我的贝贝丢失在哪里了？——走出好远，我仍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呼唤的声音。

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轻，有如挂在天边的云彩。只是我时常没想到，轻重之间，是一种几乎可以重叠的在一起的事情。就象云和雨，天稍微变脸，云便羽化成雨，雨跌落在地上，就摔个粉碎了。我会时常想起米兰。昆德拉的那句“生命无法承受之轻”。我的桌子里堆满了文学书籍，学校里发的书都被我甩在外面，高高地，像碉堡一般。而我就在这个碉堡的掩护下，一头扎进书筑起的世界里，摆渡着每一个昏暗阴沉的日子。时常，看累了，眼生倦意，抬起头，会望见窗外飘飞的落叶。是春天，牵惹情思以至落叶满怀，却又是几片冬天早已凋零而又迟迟不肯脱离母体的叶片。有时恰巧看见衔泥的燕在教师宿舍门口的屋檐下盘旋不止，也会心生些微暖意，念起家来。我知道自己一丢开这些文学书籍，日子就会过得愈加空洞苍白起来。

沉闷的现实仿佛容不下我，我只幻想着挖一个洞穴好让自己的灵魂能好好地呼吸一下。不过，那是一句真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除了会写文章还会知道干什么？所有的科目都一塌糊涂，除了语文，只剩下写作。只是当班主任又教语文的刘老师却一直让我成为先的同桌。先是班里最勤奋成绩也最好的尖子生，而我往往和这种类型的人是相处不来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先之间在心灵上没有许多相通的地方。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同桌了两个月，先忽然抬起他一贯低着的头对我说，林，你是一个内心藏着深刻悲伤的人。先一说完就语了，继续着他埋首苦读的姿势。而我一听完这句话，眼角几乎溢出泪水来，像一个脆弱的女孩子那样。几乎在同一时刻，我默默地说出那几句一直深藏于胸的诗来：一棵树站久了/便想躺下/像枕木那样/其实树不知道/躺着比站着还累。隐约里，我看见先手里的笔停了下来，些微苍白的脸望了我一眼，又低头做作业去了。我想我是在自筑的坟墓里躺的太久了，几乎接近死亡的边缘，于是想着换一个活着的姿势，站着行走。我仿佛早已厌倦了这牢笼似地生活，为避免过多的摔倒，每天匍匐着一步一步仰望星空。只是一切还是仿佛，处于萌芽状态。我终究还是迈不开现实的那一步，冲不破眼前这张厚实的茧。我幻想着去流浪，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流浪的底线是什么。我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在居无定所的流浪里逐渐变得荒凉起来。我最终需要一个归宿来安置我的灵魂。

夏夜凉爽的风透过窗棂吹乱我的头发时，我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几天前借来的书都看完了。内心深处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书看完了，连同裤兜里的钱也在一个苦闷的晚上都花在了那一扎啤酒上。什么也没有了，我暂时忘却了去思考活着的意义，感到顷刻的快感。只是面对这沉沉黑夜，我的心又微缩起来。我愈来愈感到自己丢失了继续前行的动力，只是依着原有的惯性摆渡着每一个昏暗而又苍白的日子。整个身子仿佛罐了铅，连同躯体里藏着的那个拳头大的心。我重新把作文本摆在自己的面前，想诉说些什么，只是一打开，我又看见了班主任留下的那句话——一个人越在意自己的存在就越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有班主任知道我一直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里以及淹没在宿命的圈套里。也只有他知道，我很想有个温暖的家。这个时候先推了我一下，第一次叫我晚上一起去他家，先还说他家也有好多文学类的书籍。我很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想着应该告诉家里人一声，然后再跟先走。只是一想起如这夜般冰凉的家，就赶紧瑟缩着在心里摇了摇头。

一路上的蛙鸣犬吠，点缀着夏夜别样的氛围。热闹都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的这句话，入情如景时，我才深刻体会出其中的苦涩来。只是走到深处，看见夏夜凉爽的风轻拂的小屋里摇曳着的那一盏灯火，先前家的温暖便又渗透到心的深处来。只是而今，触手可摸的家以及自己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都已支离破碎。我深深感到自己在面临一场大逃亡，只是令人沮丧的是无处可逃。我一遍又一遍的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灵魂的双手扭拧着每一寸苦涩沉重的地方，只是一放手，心重新掉入血液时，又满是苦涩了。流淌着的血液分明在告诉我——活着就一定要承受痛苦，然后独自把它吞下去。只是我深深渴望着一个微笑，一个暖人心怀的微笑。

远远地就闻见一股暗香浮动在夜色里，脚步却是在香味最浓的地方停下来的。先说，这棵桂花树是他妹妹前几年栽的，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我心中掠过一丝惊喜，为这久违的桂花香。仿佛坠入一段梦境里，只是先把门一推，我又被现实猛然惊醒了。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有两个人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墙的那边。先一推开门，咯吱的响声响起时，安静的屋子里就传来一声清脆的话语——妈，快看，是哥回来了。先看了我一眼说，是我妹妹梅儿。那个活蹦乱跳的女孩走到灯光下时，先又说，梅儿啊，这个就是我以前常跟你说的那个嗜书如命的同学，也是我的同桌。先一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只留下我呆站在那里。想起刚才她清脆的嗓音，仿佛能把我沉睡的灵魂敲醒。我深深的望了一眼梅儿。她那一双眸子里仿佛含着一泊清澈的流水。仔细望过去听过去就能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似地。梅儿什么也没说，就站在离我不远的灯光下望着我，而我就淹没在她那清澈的流水里。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我却仿佛沉浸了万年。“旺——望”循声望去，我看见一只小狗正蹲在梅儿的脚下，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贝贝，不许乱叫，姐姐带你玩去啊！”一转眼，梅儿就牵着贝贝淹没在原先那个暗影处。梅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也这样在内心里亲切的叫起这个名字来。先家境的窘困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在学校里的衣着吃住以及勤奋都在这无身而又昏暗声的环境里得到答案。屋子里恢复了原有的安静，那只被梅儿称作贝贝的小不点也不做声了，只安静的蹲在她的身旁，用一种纯净而又可爱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它是她的守护神。昏暗的灯光，深陷进地底而满是尘土的吭哇以及墙壁上的暗影仿佛是我内心深处的那一隅满是孔子的地方。先他妈家我呆站在那里，朝我微微笑了一下，唤着在里屋忙着收拾东西的先拿些东西给我吃。那是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岁月的沧桑都雕刻在上面。只是，我深深感觉到那一笑荡漾开来就把她脸上藏着的所有沧桑都给抹去了。梅儿的那个眼神以及荡漾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的微笑都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深处一个安静而又温馨的地方，心底蓦然延伸出一些暖意来。夜沉入到深处，十一点，我在一阵桂花香里酣然如睡了。微风中闪烁着的烛火墨点般泅湿开来，笼罩着先埋首苦读的影子。半夜里醒来，屋子里的灯灭了，透过眼的缝隙，我隐约看见屋外的烛火依旧在夏夜冰凉的晚风里闪烁着。梅儿贝贝还有先他妈还蹲在那个吭哇的地方收拾着捡来的废品。是在一阵旺旺声里醒来的，一睁开眼就看见贝贝趴在床沿撕咬着先的裤脚，顷刻，在晨曦的薄雾里，我又听见那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哥，你快起床啊，再不起来就要迟到，挨老师骂了啊！走出门去，是满眼的油菜花，清晨轻微的风袭来，一浪翻滚着一浪。此刻，我才深深感觉到春天是那么美好。我和先就在薄雾里向学校奔去，刚迈出几步，贝贝就旺旺着追了上来。先见了赶忙停了下来。一会儿，梅儿也跟着追了上来。手里拽着几本书籍。先从梅儿的手里接过那几本书递给了我。先只叫她赶快回去再睡一会儿，梅儿轻轻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贝贝则摇摆着尾巴跟在梅儿的后面。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梅儿，却见她还没走远，立在水声哗哗的地方，映着这水，眼神变的更加清澈起来。我心里掠过一阵爱的涟漪，整个心仿佛都淹没在梅儿那清澈而又满怀深情的眼神里。那一刻，我真想拧着自己这颗几乎破碎的心扑在她怀里。只是那一刻，我还沉浸在这样的眼神里沉浸在这满眼的油彩花香里。

先说那些书籍都是梅儿和他娘去外面收废品时淘回来的。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先。先好象感觉到了什么，接着又对我说，我妹妹成绩本来也挺好的，只是后来家里支撑不下去就让我来读了。先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赶紧对他说，先，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苦衷。于是每每我翻开这些书籍，暗黄的纸张在轻风里舒展开来，露出几片花瓣，一阵花香扑入鼻孔时，我就会想起梅儿。四月，草长莺飞的季节，连同我心中那个深藏已久的青涩的梦也疯长起来。那些书一直陪着我渡过每个吵闹的夜晚，隔壁的房子里是永不停息的吵架声，我知道父亲又在和母亲打闹了。想起这些，我的双眼又禁不住模糊起来，只是闻着这书里散发出来的清香，我那颗瑟缩的心又注入了几许清凉。每次都是把书盖在头上闻着那一阵清香入睡的，醒来时却见带着清香的花瓣碰在唇上，我不仅感到一阵惊讶，只是在我心里，我是多么希望吻一下这别样的花瓣啊。

书看完的当天夜晚我就会跟着先再次踏进他家那个飘着桂花香的门槛。清晨梅儿和贝贝总会把我们送到满是水流声的桥头。一切，先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他只是不说罢了。先从我的眼神里早已看出我喜欢他的妹妹。而每每晨曦我们离去时，梅儿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我的心里总感到一种苦涩和甜蜜交杂着的味道。那天我随意的对梅儿说，假如我能天天闻到桂花香就好。只因为这一句话，梅便在送我的书里夹满了桂花。我知道梅是不会轻易从树上采摘桂花的，这些都是她清晨早起时在桂花飘落在地的那一刻捡起在手掌心的。

梅儿的脸上始终挂着笑脸，那一抹笑荡漾开来，便开成一朵美丽的花。我始终记得她在晨曦里奔跑的身影，前面是旺旺着的贝贝，身边是满田野的油菜花，清脆的笑声碎了一地，落在人的心上，不由让人感到一阵异样的感觉。梅儿的影子就这样镶嵌并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暗夜里，我一直默守着她——这个在暗夜里仍笑得如此灿烂并飘着桂香的女孩，心一触及便会感到一阵别样的温暖。只是想到最后，我便莫名的哭起来。我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哭，或许那是命运的一种暗示吧。

有一段日子，接连几个月，我和先都没有回他那个家。升学考试已经逼近，我们都在忙着备考。而我只不过是个看客罢了。考到考不到，我都持无所谓态度。只是语文老师常在我耳边说，好好把作文写好，或许升学还有些希望。后来我一连感冒了几个礼拜，是一场重感冒，整天缩在被子里瞪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母亲则躺在隔壁那间房子里，咳嗽一阵紧接着一阵。那个男人经常发火，说着难听的话——怎么这么倒霉，自己是药罐子，生出来的孩子也是药罐子。暗夜里我咀嚼着这些话，吞到肚子里，眼泪便跟着从眼角溢出来。颓废幻觉以及宿命，我又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临近夏季的日子，我却十分渴望则一团火，给我一些温暖，哪怕是一点点。季节的语言以及生命的语言都一下子涌到我的怀里，我的季节始终停留在秋季，而我的语言一直是姻娅残缺的，我心中对梅儿的思念愈加强烈起来。依旧是一个满是雾气的晨曦，我卷着一身疲惫，在家人的面前晃了一下又逃到学校。一旁的作为却是空的，已上课了，还不家先的影子。桌子上摆满了前一阵考试的试卷，我没看，只把它们塞进桌子里。快下课了，我才看见先远远的赶来，手里提着一袋子米，还有很熟悉的包裹，我知道里面一定是梅儿给我送来的书籍。先带了一罐子豆子吵辣椒，问我吃不吃，我摇了摇头就去看书了。书一打开，一张满是字迹的纸便在晨曦卷着些微寒意的风里滑落下来。埋首看完，良久，我说不出话来。那张满是字迹的白纸仿佛是一张白色的布匹，就这样把贝贝给埋葬了，连着那满纸的清香也遗落在尘土里。梅儿说——一次去收废品的路上，贝贝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压伤了，那一晚抱回家便不吃不喝一病不起。直至那一晚，在朦胧的睡意里，梅儿昏昏沉沉的在睡梦里听到一阵撕咬门板的声音，却一闭眼又掉进睡梦中去。梅儿说，她不知道那是贝贝最后一次呼唤她的声音。只是次日醒来，梅儿一推门就见贝贝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前两只脚落进门槛内，而后两只脚还在门槛外，贝贝的身子早已冰凉。从浸满泪水的字迹里，我能看出贝贝在梅儿心中占了很重的分量。“每次在路上，贝贝都陪着我，我们形影不离。每次去收废品，贝贝都摇摆着尾巴跑在前面帮我们敲门。每次我泪水涟涟蹲在地上的时候，贝贝都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用它那一双墨黑的眼睛望着我、、、、、、”贝贝的离去，梅儿的心仿佛都碎了。

那一晚我就去了先家。没有过多的理由，先见我想去，便带着我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依旧飘着桂花香的夜晚，梅儿指着桂花树下的那个小土丘对我说，贝贝就睡在那里。梅一说完，泪便从眼角滑落下来。我看着梅儿从没有过的伤心，她一直都是挂着笑脸带着清脆的笑声的，忍不住冲上去紧紧把她揉在怀里。我用着内心最深处最低微的声音对她说，我可以做你的贝贝吗？梅悬着的手立刻把我抱得更紧了。抽噎的哭泣声里，梅儿轻轻的恩了一声。门咯吱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先。先轻声的说，妈快出来了。话一落地，门又咯吱一声关了。

梅儿说，贝贝就是宝贝的意思。我说，那我就是你的宝贝了。梅儿一听就笑了，依旧是清脆的声音。只是笑到最后，又哭起来。我知道梅儿也是一个内心藏着深刻悲伤的人，连同我。我一直以为两个有着深刻悲伤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只是遇见了梅儿，我便愈加相信起来。一切只因为梅儿清脆的笑声总能消融我内心深处的悲哀。而我，是如此坚信自己会像呵护一个宝贝一样去爱她。

只是这些未来的梦，都在一个晚上破碎，如镜子一般，摔在地上，依旧是一阵清脆的声音，只是再捡起一片细小的镜片，再摔下去，清脆的声音便愈来愈小，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梅儿被弄传销的人骗去了。先叹息地说，就是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去外面啊，若大一个城市，她下了火车去哪里找姐姐。梅儿可从来都没出去过。暗影里，我看见先一蹲下，眼泪便滚落在地上。我双眼朝上，望着天边的星星，手只摸着裤兜里的那一千元对先说，我要去找梅儿，我一定要去找梅儿。先猛得拽着我的手说，你去哪里找，去哪里找啊！日子又变得异常昏暗起来，我只看见先变得更加沉默了。

电话里，我隐约听见梅哭泣着对她妈说，妈，他们把我放出来了，你们不要再担心我了。你要原谅我，女儿现在怕回家，等女儿把那五千元再挣回来，女儿再回家吧。电话快中断的时候，我猛然跑过去，冲着电话筒大喊——贝贝，我的贝贝，你在哪里？我隐约听见电话那边梅儿抽泣的声音，只一会儿，便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的阵阵盲音、、、、、、

桂花香依旧，夜色里依旧暗香浮动，只是贝贝不在，连同梅儿也不在了。我的心不止万次地在呼唤着——贝贝，我的贝贝，你在哪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