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爪子娘不明不白死了以后,村子里就好像粘上了一股鬼气,每个人的眼里都流露出一种神秘感。怪怪的,让人害怕。这种神秘感并非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各自的眼里的,确切的说,它像一种疯狂的传染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月就传遍了村里每一个无论是有人还是无人的角落。它的最初携带者是王铁锤,村子里一个很有威望的老人。平时不爱说笑,严肃的很。
那天早上,王铁锤提着裤腰带从茅厕里出来,没有像以往那样急着回家取盛豆腐块的碗,而是把屁股一放,蹲在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双腿叠着,一本正经的向买豆腐的几个村民说起他昨晚不一样的经历:
“昨晚可把我这块老骨头给吓坏了。”村民见王铁锤说话时没了往日慑人的煞气,忙问:
“怎么了?”
“昨晚我半夜一点钟起来解手,爪子娘原来住的那栋屋子里有女人的哭声,尖尖地、细细地、我耳朵紧贴着窗,心咯噔着听了好一会儿,那声音烟柱似地往半空中窜,一会儿好像被风逮住了,跟着风往四处跑,跑了一会儿,哭声就变成了另人胆寒的冷笑声。呵——呵——呵,那声音慢慢朝我窗子的方向靠近了,我弯着背透过窗格子往声音那边看,却不见人影,后来那声音掉转方向了,往辗米场的方向飘去了。”
村民被王铁锤的这番描述吸引住了,心中感叹铁锤大叔到底是上过大学堂的人啊。
“铁锤叔,别大清早就拿铁锤锤人,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锤你个逑!”
“铁锤大叔,我看,有可能是爪子娘的鬼魂,她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有很大可能是冤死的。”
村民正七嘴八舌地接王铁锤的话时,王铁锤却不语了,双眼铁钉时的牢牢钉在别人脸上,仿佛中了邪似的。这种疯狂的传染病就是在此刻王铁锤看似无神实有神的眼里产生的。他的眼里立刻流露出一股慑人的神秘感来,后来就不能说是流露了,应该说是成了汹涌的洪水了,吞噬着每一双眼睛。
“铁锤大叔,上哪去?”
王铁锤缓缓的转过身来,眼里放出的冷光直逼另一双眼睛,半响,又转过身去了。那人刚开始有点莫名其妙,后来转念一想,心里咯噔一声,假装着按着原调走了几步,紧接着就跑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王铁锤的那番详细的描述得到了许多人的证实。大人,小孩,以及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在半夜里那个恰当的时刻听到了那另人胆寒的哭声和冷笑声。有幸听到的人一开始被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包围着,村里许多人吃完饭没事就跑到这些人的家中津津有味的听起来。听到的人也知道他们的来意,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都会破列的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在他们面前认认真真地讲起来。这样,一顿饭下来,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过了些日子,听故事的人,有点倦了,就不来了。开始把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口水在自己脑海里搅拌着变成新的口水,再向另一群人讲述。那些没见过的人毕竟没有见过,听完了,说完了,也就把它丢到脑后去了。可那些身临其境的可就不一样了,刚开始被围着的热闹变成了十万寂寞,留在脑子里的尽是那晚的真实印象。脑瓜子仿佛成了一口快要干涸的水井,那晚的哭声以及笑声就狂笑似的在脑海里回荡着:
“呜——呜——呜”
“呵——呵——呵”
只是这回声传不出那口井,它只在那个地方回荡着。一阵日子下来,原来红润的脸也变得憔悴了,原来充满活力的身体也萎焉了一般。他们就这样熬着,好像跟这哭声做好了约定,一到半夜一点就从不知不觉中醒来了,不需人叫唤。
这疯狂的传染病就这样传染开来,在越来越多的身临其境里,在无数双会说话的嘴和眼睛里。
表面上村子里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但村里人的心里都各自藏着一个秘密,各自以为这后半夜的煎熬是自己独有的,于是便不敢说出口。受煎熬的为自己做过的坏事忏悔着,不然爪子娘的鬼魂就不会总是缠着他了。于是各自想着曾经做过的坏事。
与爪子娘生前有瓜葛的就赶快低头人错了:“爪子娘啊,那年夏天是我的不对,我暗自在你家的田地里戳了一个碗口大的孔,用草遮掩着,弄得你熬了一个通宵,地里的水还没盖过土面。你就放过我这次吧,不要再纠缠着我了,我以后再也不干这些坏事了。饶了我,我以后多给你烧些纸钱。啊?”
与爪子娘生前没什么瓜葛的几把自己此前做过的坏事在脑海里细细回想起来:爪子娘,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论坏事就干过两件。一是那年夏天我在凤娇家的池塘里摸田螺时,趁四周没人注意,顺手摘掉了她家的几根黄瓜。还有一件是拿过隔壁兰娇家那只老母鸡下的几个蛋。不过那也没办法啊,你也知道,那时候我家那个穷啊,几个儿子都饿的皮包骨头。后来村主任见我抱着儿子坐在大门前,儿子那个样子把村主任给吓坏了。第二天他就叫我去大队里磨米了。爪子娘啊,我还记着你对我的好,逢年过节我一定给你烧纸钱,还有金元宝。”
爪子娘的死确实是一个谜。爪子娘死的事还没走远,就发生在这年的夏天。这年夏天村里人连滚带爬在地里忙碌着,上岸时满身都是汗水和细小的灰尘,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忙着去烧菜洗米了。村子里处处响起的碗筷碰击铁锅的声音连在一起变成了一首悦耳的乐曲。爪子娘就是在这个时候撒手而去的。村里人每每思起这个,脑海里就会浮现一个又一个画面:爪子娘放下手里的铁锅,右手紧扣着油钵的嘴巴沿着楼梯缓缓爬上去,楼梯发出因长年累月的积、压而产生的枝桠枝桠的声音。爪子娘揭开油罐盖子,用小勺往油钵里倒油。每一个动作的完成是那么正常。可后来就有点不正常了。爪子娘忙着下去的那一会儿,脑壳子碰到了楼顶上吊重物、而此时空着的s形勾子,就这一碰,那勾子就魔爪般把爪子娘的心给抓住了,紧抓着,不放手。爪子娘朝窗子外呆望了一会儿,想起了那些那些一直纠缠着自己的痛苦的事情,紧接着从裤兜里掏出那根红色而又结实的绳子,把它栓在s形勾子上,栓成一个弧形的圈,爪子娘的命就套在这弧形绳子上,直至滑到生命的终点。
这毕竟是村里人的猜想,有几分真,更有几分假。村里人叹息着:爪子娘真没脑子想啊,儿女都长大了,快结婚了,享福的时候都快到了啊,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爪子娘怎么就舍得仍下他们啊。
村里人又疑惑着:往常爪子娘可是有说有笑的,临死的前几天晚上还常到我家来玩,我们还说好,等秋分一过就上山摘茶子去。她这样死了,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想起她说笑的脸,心里就直咯噔。
可爪子娘就这样走了,容不得他们的猜疑,死毕竟不是一件挂在嘴边的事情。村里人因这莫名其妙的死的疑惑,牵住了他们外出的步子。村子仿佛跟着爪子娘的死一起死去,变得死气沉沉。晚钟敲过九下,村里的那条大路上就几乎没有人迹了,只有几个胆大的,或者经历过一些事情的还在那不慌不忙的走着。九点钟,正是爪子娘那天走的时候。
因这哭声,也因这笑声,原本安静的村子变得更加安静了。村子里仿佛有一头凶残的狮子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一个有人的角落,只要一有人有什么举动,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扑过去把他们给吞食掉。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恐慌中的安静,村子里快要出大事了。
月末的前一天,瘸子老李就使劲敲起大锣来,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的,无人的,几乎都被他敲遍了。一旁敲一旁大声喊着:“大伙仔细听着了,今天晚上七点,在村口那块空地上开会,村长有重要事情要说。”
铁定不变的每月最后一天集会却提前了一天。村里人嘀咕着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呢。平时善于观察的人心里已猜着了八九分,只是口上不上。到了时间就各自把头从屋子里伸出来望一眼,见妇人牵着小孩,老人两只手插进袖管里,大人抽着眼,年老些的妇女手里端着一把凳子,都朝村口走去,于是也赶紧出来,把门锁好了,又检查了一遍,才加入队列之中。
这次集会的发起人是王铁锤,王铁锤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狗自从那天晚上遭遇那冷笑、热哭之后就嗅到了这股浓浓的另人胆寒的恐慌感。在村里人眼里,他好像被鬼魂附了身,中邪了好几天,现在又正常了。其实王铁锤自从遭遇那件事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件事情。思索了几天,想出了一个办法,跟村长提了提,让他帮着一起干。村长见是铁锤大叔见是铁锤大叔提的意见,也没故意找茬,就应许了。于是就有了这有点不同寻常的集会。
村长双手朝人群压了压,示意安静下来。
“提前一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是因为铁锤大叔有一个重要事情跟大家说。他事先跟我说了,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有利于维持我们村的正常生活秩序。”
“下面就让铁锤大叔来说。”
“我长话短说啊。自从爪子娘不明不白死了以后,村里人一到夜里就不敢随便出门了。打个比喻来说,前一阵日子我们村是一个瘸子,不敢随便走太多的路,而现在呢,连瘸子也不是了,那是什么呢,是少了一条腿的残废,更不愿意出门走路了。是什么原因大家心里应该都清楚吧,不清楚的晚上就不要睡,耳朵贴在窗子上听听。听听就知道了。”
“为让我们这个村子重新强壮起来,我想从我们村挑选八个胆大的汉子,加上我,今天晚上十二点去爪子娘原来住的那栋屋子前守鬼,然后把它逮住。”
“我想了一下,我们村有八个队,那就这样,每个队里举荐出一个人来。”
人群里出现一阵骚动,每个队里分别有几十双眼睛向人群里那独一的一双眼睛望去。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哪个人长的是个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格,胆大还是心细,热情还是冷淡,村里人心里都有个数。被望的人先是一惊,后来一想,不去就被村里人给看扁了。你一个胆大的不去,那还叫谁去。于是自己给自己壮着胆子,大喊着,铁锤大叔,我去,我去。这喊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一连响了八声。
“铁锤叔,你就让我娘安静一下吧,她忙了大半辈子了。”
“爪子娃啊,你心中的苦,铁锤叔心里明白着。你娘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在心里,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习惯着伸手去摸柜子里的酒,摸了一会儿发现柜子是空的,你娘在的时候可从没这样过啊。你娘就这样去了,是因为心里过的太苦了吧。今天晚上不是去打扰你娘,你就这样想着,算是给你娘安魂吧。”
“要不,你也去。”
爪子犹豫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两人这样说着话儿,泪在眼眶里打转,泪所承载的总是人生深处难以述说的苦。
爪子娘原先住的那栋屋子早已废弃,即使是坐落在大路旁的屋子也难以逃脱被废弃的命运。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长大的鸟儿也各自飞了。爪子也只是偶尔回家来看看。娘走的那天,爹呆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一有人走近屋里,就跪在地上,眼悲戚地看着他人的眼,双手不停地比划着,指只里屋娘的尸体说,走了,走了。紧接着就呜咽起来。有时跪在大门前,朝过往的人大声笑着说,走了,走了。爹有开始不正常了,办完丧事的那一天又正常起来,家里的事都安排的好好的。可这却成爹离家出走的预兆。村里的好心人各自分头帮着找了一天仍不见踪影。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王铁锤那天见爪子一个人默默蹲在大门的石头的上,头低着,右手不停搽着眼里快要滴下的泪,嘴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还是挤牙膏似的挤出那一句话来:娃啊,别太伤心了,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没找到啊。人活世上,苦啊,可再苦也要活下去啊。认命吧,孩子。“王铁锤说完,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强抑制住快要留出的眼泪,转过身,双手不再向往常那样紧靠着背,只缓缓离去。
村里的那股老钟敲到了第十二下,黄昏里大喊着“我去,我去”的八个汉子准时地出现在油漆剥落的大门前。屋子里除了夜的黑暗,便什么也没有了。整个屋子仿佛掉进夜的深渊里去了。
十个人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思索着什么,又畏惧着什么。是掉进思索的深渊里去了吧。王铁锤见几个人都这样傻愣着,望着地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撕开一个口子,自己抽出一根先点了起来,身旁的人也接着一一点了起来。烟的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暗闪烁着。
钟声又敲响了一下,四周仍是一片静寂。
“呜——呜——呜”
“呵——呵——呵”这声音让王铁锤猛的站起身来。铁锤大叔的眼前又浮现出爪子娘的尸体从楼上放下来的情景,那晚是他上楼去先扇了爪子娘几个巴掌,(这是成俗的规矩,能除晦气)接着把他从楼上用绳子吊下来。那声音由远及近,在空中回旋着,又仿佛正缠绕在身旁。声音越来越清晰,近了。冷笑,仿佛是对人生困顿的嘲笑,痛哭又好似伤到深处的呼喊。这喊声因这夜的神秘而神秘着,变得另人胆寒起来。
屋子里另人吃惊的亮起了豆子般大小的火苗,火苗在哭声和笑声之间缓缓移动着。
“等那火苗一靠近大门,我们就一起冲上去,不要怕。”
王铁锤的话还没说完,爪子就猛地朝那移动的火苗奔去了。铁锤大叔想一喊,却又停住了,他知道爪子的心情。
那几个胆大的汉子吃惊地看着,豆子般大的火苗还在里屋打着转,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去了,爪子的胆怎么这么大。
来不及思索,里屋传来一声让人心震的哭泣声:
“爹,你怎么在这里,哭的怎么是你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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