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碧蓝的天空,好澄澈的海水,这么美好的日子我从特洛伊回来就一直期盼着,终于来到了!今天,我的丈夫——那个须发花白的伊达卡岛的老国王又带着他的侍从们去巡视他从特洛伊缴获回来的战利品了,只有看着满库的珍宝和无数的美女才能使他暂时从被夺妻的羞辱中解脱出来,虽然他并不爱我。但是,拥有我能让他得到世人,特别是所有男人的艳羡,因为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不是我说的,而是其他凡人说的,更是爱和美的女神阿佛罗狄特亲口对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说的。神的话还有错么?退一步讲,即使神真地说错了,拥有无上威望的国家的长老们不是也在我回国经过城门的时候看着我互相谈论:打了这么多年仗,死了这么多的人,为了这么美丽的女人,值得!还用说别的么?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舍我其谁?然而美丽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当我看着特洛伊的一片火海、看着满地壮年男子的尸体、看着被从城墙上重重抛下的呱呱哭泣的婴儿,特别是看着我丈夫那不可一世的英雄的老脸,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我也打定了主意:尽管灾难的深层原因不在于此,可我能做到的只是救赎我的美丽给人间带来的无尽的灾难,我要自我救赎!
我招来女奴,吩咐她们给我烧好一池温水,我要干干净净的实施我的计划。躺在温暖的浴池里,随着水波的荡漾,感觉就像回到那心灵最早的家园——母亲的子[gong],舒畅宁静,要是永远都能这样躺下去该有多好呀!可是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从水中出来,我纯洁得有如初生的婴儿,白皙柔嫩的肌肤散发着淡淡香气。我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如雪的白衣,衬着乌黑的长发,恍如神人,女奴们都紧低着头,她们怕自己世俗的眼睛亵渎了我的美丽和清新。我也只能用这种已经被用得滥俗的方式来表现我内心的纯洁,想到此我的心一阵隐隐的酸痛。
屏退所有人,同时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召唤任何人不得进来,我紧闭上房门。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了我生命中第二个男人——帕里斯送给我的那把镶着无价珍宝又锋利无比的短刀,没有片刻犹疑,向着自己的左手腕深深地印了下去,这个动作我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不会有任何闪失的。看着汩汩而出的殷红的鲜血顺着雪白得刺眼的手臂往下流淌,那种鲜明的色彩竟让我内心升腾出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我感受不到任何来自肉体的疼痛,因为我的精神早就死亡了,我静静的躺在床上,以一种最舒适的姿势去迎接我的死亡——这,就是我为自己的美丽而做出的救赎。
往事,如一袭华美而又缀满了虱子的袍子,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躲都躲不开
我的美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刚刚坠地的我一睁眼就把父母因为没能生养个未来家庭支柱的儿子所带来的沮丧一下子赶得踪影不见。贫穷的他们从我的美丽中就已经预见到他们无忧的后半生了,所以我的第一眼看见的是父慈母爱,这让我很放心的闭上了眼睛,开始酣酣睡去。所以很遗憾我没能听见他们接下去的话:这孩子长得太好了,大了一定是绝色美女,肯定会有有钱有势的老爷来向咱们女儿求婚的,我们的好日子就快来了!不过,在老爷们来求婚之前,可得看好咱们的宝贝闺女,别让哪个穷小子偷走她的心,要那样咱们可就鸡飞蛋打了。得看严了她!口气是如临大敌的谨慎和对假想敌的愤恨。其实就是听见了我也听不懂,即使听懂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的人生道路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指定了,我别无选择!
童年,无论对贫穷还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能都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我的不是,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过分的呵护和严密的监视下长大的。我不能独自外出,他们怕我被坏人拐跑;我不用像别的同样家境的女孩子那样去砍柴和洗衣,他们怕因此会使我的皮肤粗糙,手指变形。总之,一切有可能让我的美丽受到伤害的事情他们都尽力避免。只要我每天按照他们的计划去吃饭、走路、唱歌等等,可是这种生活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樊笼中的可怜巴巴的小鸟。我甚至盼望着那个像我求婚的老爷赶快来,我幼稚地以为离开这样的父母我就会得到想要的生活。我那时真幼稚呀!
那个人终于来了!让我父母狂喜的是。他不是一般的有钱有势,他是我们国家的王!所有钱财和人们的主人!我的父母匍匐在地,头磕得咚咚响,谦卑而谄谀的笑着,眼光里冒着金子一样的光泽。那个比我父亲还要大上几岁的国王带着雍容华贵的气度接受着他未来岳父母的大礼,他知道我的父母不可能有拒绝的理由——面对着权势、财富,以及由此带来的气势。我被他的马车载回了王宫,开始了一种既是全新又是如旧的生活。全新是说我接触的人是全新的、我听说的事是全新的,我的衣食住行都是他给我重新置办的,包括我的女奴,都是他新挑选进宫的。我与旧日在形式上彻底决裂了;如旧是说我还是一只笼子里的鸟!昔日我还能看见自家门外的原野、人群,虽然我不能融入其内,现在呢,我只能看到王宫之上的四角的天空!我被放到了一个华贵的大笼子里。我的丈夫对我很好,因为我给他带来了虚荣心的满足和外交上的鼎盛。希腊各国都知道了伊达卡岛的国王娶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各国的统治者都想看看最美丽的女人什么样子,所以他们打着联盟的旗帜,带着丰厚的礼物和一颗颗的好奇心风尘仆仆的来了。每当这时,我才能有机会走出后宫,看到外边的人和事,因此我喜欢有人来的日子,哪怕我只是丈夫炫耀的花瓶,至少我不寂寞。
我的国王丈夫并不真的爱我,和他身边数不清的妖媚女人相比,我太木讷了!我丈夫只是把我当作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我的生活交织着实质的冷落和表象上的繁华,这让我的内心也是冷热两种东西在不断拼力搏杀。我的生活像没有生命的死水,每一个今天都重复着昨天,每一个明天又都是今天,我厌倦了这种停滞的状态。难道一生就这样过下去么?我在无望地期待着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什么,是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是!
期待的东西来了,在一个很合适的时候。那时我的丈夫到曾拜访过他的一个国家回访去了。我正像一个乞丐孩子突然得到一大堆的美食和玩具一样,不知道怎么处理突然就摆在面前的权力,帕里斯来了。如果我当时知道他是为何而来,我是绝对不会和他一起离开自己的国家的。
那时我不知道而后来听说的真正原因是这样的:希腊大英雄阿基琉斯的父母在婚宴上没有邀请争吵女神,这以心胸狭小爱报复人出名的女神不请自到,不怀好意地扔下一只刻着“送给最美丽的女神”字样的金苹果就消失了痕迹。这只不祥的金苹果果然发挥了巨大的威力——让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爱和美的女神阿佛罗狄特争夺不休,伟大的天神宙斯又不好偏袒任何一个,毕竟妻女都是不好惹的角色,他就把这个球踢给了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三个女神都使尽手段贿赂帕里斯,晕头转向的倒霉蛋以为交了好运,偏生他胸无大志,不爱权势、智慧,而想要得到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就这样,手拿金苹果的阿佛罗狄特给他除了这个主意——趁我丈夫不在打着外交的幌子来到我的国家,来偷我的心。看着站在眼前的英俊少年,我的心怦然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是那样年轻,充满朝气,英气逼人,我的头脑中竟然立刻闪现了我那老丈夫的影子,多么鲜明的对比,我暗暗叹了口气。他好像感知到了,嘴角竟然微微翘起,一个无限怜爱的笑漾起在他的脸上,美得让人陶醉!要不是贴身女奴提示我,我真的在他面前失态了。一些都按照神的计划进行着,神终究是神!第三天,我就被他完全迷住了,他带给我一种全新的感受,让我有一种飞出樊笼的冲动。第四天,我就携带着大批丈夫送给我的珍宝和美丽的贴身女奴和帕里斯私奔了,像一切陷入情网的男女。
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上,我的心里交织着激动和恐慌,只有帕里斯的拥抱能让我得到片刻的宁静,我成了他的最温柔的新娘。特洛伊城的臣民们都兴奋、好奇的等待欢迎我们,他们为王子的魅力惊叹:居然能把最美丽的女人得到!只有两个人在忧虑:我的新丈夫的哥哥赫克托尔和国家最伟大的预言家,他们仿佛看到了未来国家不幸的命运,脸上乌云密布。但是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帕里斯是注意不到的,狂热的子民们是注意不到的,只有我,灾难的缔造者,看到了这一切,我的心里,也升起了不祥的阴云。
短暂的甜蜜过后,我发现了我的新丈夫身上的致命弱点:他没有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感和智谋,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激情在消散,他的注意力在慢慢转移,让他好奇和想尝试的新鲜事物太多了,包括我那美丽的女奴。不需要第三个男人的出现,我对爱情就已经再也不信任了!在我看来,那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的东西正因为捕捉不到才被蒙上神秘的面纱,我打开了那层面纱,看到的不是炫目的魅力,而是白色的枯骨。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即使告诉了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人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自己不亲自失败就不会善罢甘休,我要留给世人特别是相信爱情的人们一个摔跤的机会。从小与世隔绝的经历让我每天有充裕的时间思考,我的大脑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锻炼。美丽的外表下,我还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深刻,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发现,即使我现在的爱人,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又是类似的生活,周而复始,我的心灵之门紧紧地关上了、锈死了!还能有什么让我复活的吗?哀莫大于心死!我等待着悲剧的发生,因为我知道,一定会发生的,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悲剧没有惩罚
我,而惩罚了特洛伊无辜的众生。
悲剧当然是我的老丈夫带来的,当他志得意满的回国,迎接他的不是美丽的妻子,而是“丢了夫人又折兵”的噩耗。他要气疯了,花白的胡须都翘了起来,他立刻命令发兵讨伐帕里斯。他的智谋的臣子劝阻了他,并且给他出了绝好的主意:联合希腊其它国家,组成联军,一起攻打特洛伊,不但能夺回妻子,还能得到早就垂涎的那个富裕国度的财富,简直是天赐良机!他转怒为喜,哈哈大笑。就这样,为了共同的利益,希腊联军浩浩荡荡的杀来了。我的新爱人并不担心,他有神的支持、有坚固的城墙、几十年都吃不完的粮食、英勇爱国的臣民和最伟大的预言家——尽管那个预言家在我来了之后就一言不发。“天时、地利、人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没准还能打个漂亮的胜仗,给国家带来威名呢,孩子一样的爱人像迎来了新年,差点儿当着大家欢呼雀跃起来。为了不让无辜的生命赴死,我甚至对帕里斯说我要回去,当然他不同意,那样他会没面子的。
不管什么样的战争,都是惨烈的,是惊心动魄的。我时刻关注着战事的发展,暗自祈祷战争早点结束。可是在赫克托尔被阿基琉斯杀死在战场上后,我知道战争不会轻易结束的。整整十年,都能让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成为少年,让一个健康的中年人走向坟墓。战争终于结束了,奥德修斯使用阴谋趁城里的人们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时,利用木马肚子里的士兵打开城门,里应外合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在胜利即将到来的时刻,那个预言家选择了自杀,他不忍心看着****的场面。我的老丈夫带着我和几十条船都装不下的珍宝、美女,驶回了自己的国家。
当特洛伊上空的浓烟已经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决定要为自己的罪过进行忏悔,即使不是本质的原因,我也只能如此。死亡可以让我结束自己现世的痛苦,为别人、为自己。
好像鲜血已经留得差不多了,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要变成白云,有一种欲飞起来的感觉。我就要离开这说不清的世界,但是,我不去天堂——那众神之地,因为那里也没有宁静,我不想在死了以后,去面对更高级、更文雅的虚伪,我也不想去地狱,尽管那里也有很多不屈的灵魂,我希望自己就这样像白云一样,飘啊飘,就这样飘下去,不要来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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