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历程中有一些片段，在当时看来，似乎很寻常、很不起眼，但随着岁月流水般地滑过，不容分辨地带走了一切，繁华飘零、尘埃落定，一些细微的片段却在不经意间慢慢浮上心海，以其恬淡而清新的温情抚慰我日渐疲倦的心灵，就象沉入箱底的上等绸缎，历久弥新。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有鸟儿在树上鸣唤着，我半躺在床上，呆望着窗外秋日哭泣的落叶，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1993年。带我回到十三年前的，是一丛白色的百合花，野生的。

那时候我正在学校读书，我们的学校地处城郊，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学校的周围环绕着大片的森林，即使说学校本身就是建在森林中也不为过，校舍不过三、五栋，完全掩隐在树林中，如果不是爬满绿色攀沿植物的围墙提醒，任何人也不会把这片茂密的森林与学校联系起来。学校的后面有一个布依族村寨，是一个完全由石头组成的世界，石头砌墙、石片盖顶、石块铺地、石头院坝、石块小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寨子里也有树，不多，基本上都是年龄很老的古树。人走在寨子里，很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如我们久违而梦想的精神家园，有雨的时候，尤其如此。那时大约也是午后时光吧，我去了那寨子，阳光很好，不很烫人，是适宜散步的，于是就随意走了出去。寨子的周围，是整齐划一的稻田，前次来的时候记得还是青青的，现在已是黄灿灿的一大片，一直延伸出去接上了远山的绿。阡陌纵横，乱走一气，贪婪地呼吸着充满乡土气息的空气，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一条小河边，说是河可能有些勉强，因为水面很窄，但估量了一下，水似乎有点深，不似一般浅浅的小溪。水的落差很大，非常洁净，旁若无人哗哗地流淌着，如奔路喧闹的孩子。两边有生形古怪的大石头和小块的野草，近水的芦苇随风飘摇。农田到这里被切割开来，就如金黄色的彩绘被一刀划开，多少有些令人沮丧。但另一方面，因了这条小河，这里却得以顽强地保持着原生态，仿佛沙漠里的绿洲。在我们这样一个原始农耕文明如此深远厚重的国家，要发现这样的绿洲已经不太容易了，即使是在我们贵州这样相对落后的地方，人类的负作用实在是太大了。一念及此，一丝淡淡的忧伤萦绕于心，不肯离去。

视线从水波荡漾的河面上抬起，我看到了一座高高的小桥横跨过小河，注意一看，其实不是桥，而是一个石头砌的渡漕。这东西在乡间原不稀奇，稻田需要水，渡漕是不可少的。但我在这渡漕上却发现了一样稀奇的东西：一丛纯白色的野百合花。首先，这花能生长在这地方本身就是个奇迹，石头砌的渡漕上面积本就不大，又要通水，泥土就更少，这花差不多就是生长在石缝中吧，难得长成那么大一丛。更稀奇的是，那丛野百合枝叶的繁茂与丰厚，花朵的庞大与娇艳，都超出我的经验甚至想象，西斜的阳光穿过绿叶白花，在遥远蓝天的映衬下，野百合是真正的空谷佳人。我素喜花草，在过去和未来的日子里，看到过很多种类和颜色的百合花，但都没有这一丛野百合动人。渡漕离地至少也有两、三米，我是够不上那花儿的，况且我也并不真想去攀摘她。其实就算我费点心力把她摘下来，我又能多得到点什么呢？答案是否定的。于是我就站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抬着头温柔地欣赏着半空中那透明的美丽。

十三年后的今天回忆起这个画面，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客观角度看，我也只是一个生命现象而已，与那永远不再的野百合一样。但这有什么值得忧伤的呢？我活过、我爱过、我微笑过、我痛哭过，就如野百合曾开过、曾谢过、曾鲜艳过、曾枯萎过，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或许，这野百合，只有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被那个我撞见，才得以构成那样一个美丽的生命片段。在那个时候，有谁能阻拦我们在一起呢？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拦我们的相遇，这就是很难得、很幸福的事了。而那个片段就这样静静地沉入了我记忆的箱底。

不知何故，在这春日午温暖的阳光里，想着那仍然盛开在记忆一角里的野百合，就忆起一首读过的旧诗来：“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宋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