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血色年华兰生福

发表于-2007年10月11日 下午3:22评论-0条

《一》

当我发现自己在现实面前无处可逃时,我开始无声地扎进过往的记忆里。

我不时会想起龙林,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当许多重要的记忆开始以沦陷的姿势逐渐在我的脑海里萎缩时,这种感觉会愈加剧烈起来。这些难以抹去的东西常让我头痛得的厉害。我开始感到有关龙林的记忆不仅仅局限于我的高中时光。我开始发现它们像我家门前的那条蜿蜒着通向远方的小路,会贯穿我的一生。而我,就在这条小路上磕磕碰碰或者狂奔起来。

《二》

我一脚揣在饭堂那扇破旧的大门上,门在午后的风里摇晃了几下又恢复了原样。我又一口气跑到宿舍,驼背在那等我好久了。走进宿舍时,几个人正坐在床沿吃饭。我俯身系完鞋带直起身子的那一刹那,几个熟悉的字眼跳入我的眼中。那正是我的饭盒。我什么也没说,双眼直瞪着那人。一旁几个吃饭的见我这番样子,都好奇地望着我。那人低头吃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交接了一下。干什么?那人怪怪地说,嘴里塞满了饭。你说我要干什么?那人见我直瞅着他手里的饭盒不放,朝我做了个手势说,这饭盒是你的?你说呢?我大声地说,几乎把天花板震下来。凭什么说是你的?那人的嘴也跟着硬了,显然是个做贼的老手。兔子,等你好久了,饭盒拿过来没有?我见驼背进来,直奔上去扣着那人的脖子说,你瞧瞧我校牌,再瞅瞅那饭盒,到底是不是我的?那人见有两对一的趋势,立刻像受寒的麦子,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活腻了,是不是?驼背拉下脸朝那人说。驼背是我初中时的铁哥们,我们几乎无话。班主任快上来了。有人说了声。我和驼背瞪了那人一眼。是真的,骗你们干什么。那人又说了一句。驼背说,这次放过你,算你运气好。我刚走出宿舍就撞上了班主任。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叫我先回宿舍,说要重新调整宿舍。后来我才知道跟我们是说班主任来了的小子就是龙林。

《三》

驼背是扩招进来的,我离重点线差三分,落到了这个普通中学。驼背在普通班,我在尖子班。刚开始那会儿,凭着初中的那点底,我还能扑腾几下,有时还能上红榜亮亮相。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我记得自己考了个全年级第三。驼背捶着我的肩膀说,没想到你丫的这么有能耐,天天书都懒得翻,也能考得这么好。我嘿嘿地笑。我心底知道以后我绝不会这样了。到了高一下学期,班里的倒数三名几乎都被我包了。我经常笑着对驼背说,你看,我的成绩挺稳定的吧。驼背笑着对我说,你丫的没得救了。

那年期末考试完,所有人都扛着被褥鱼贯而出。几天之后,学校里空荡荡的,我和驼背还四处游荡着,像无家可归的狗。飘雨的那晚,我和驼背在宿舍喝得烂醉。四周死一般寂静,窗只听见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我们俩像浸了水的泥巴粘在床上动弹不得。我感到脑袋像挖空了一样,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我忽然发现喝醉了的感觉真好,什么也不用去想。我记得谁好像跟我说过有的人喝醉了一声不吭,有的人则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我想我属于前者,而驼背应该属于后者。驼背一直在一旁说个不停。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忽然拽着我的手说,你丫的还是别像我一样吊儿郎当了,我看你还是块读书的料。这话仿佛让我酒醒了一半。我说你丫的给我闭嘴好不好。我知道没人管你,但你也不能像我一样破罐子破摔啊!驼背依然咕噜个不停。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拳打在驼背的脸上,他却出奇地没还手,不久打着呼噜睡着了。我望着驼背熟睡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空虚,满屋子的空仿佛都塞进我的脑子里去。

《四》

高二文理分科,驼背进了文科班。我选的是理,依然在这个所谓的尖子班里。我想对于一个不想读书的人,在哪都一样。他们没一脚把我从这个班踢出去,我反而感到有些奇怪。校教导主任老麻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对于这样一张熟悉面孔的近距离出现,于我而言确实是个下马威。一个月后,座位发生了很大变动。老麻的这个决策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看见许多人开始安分的趴在桌上看书。那天,夕阳的残辉透过一旁的梧桐树斜照在我们身上。老麻拿着那张月考成绩排名表,每次间隔着叫两个人进去选座位。我看见前面几个一脸傻笑的在老麻的召唤下进去了,像去领奖。最后一个是我。走进教室,许多人都回头朝我这张望。我冷扫了他们一眼说,你丫的看什么看,没见过是不是。许多人见状赶紧回过头去。我知道,除了老麻,没人敢惹我。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还空着。一旁坐着个形容瘦弱的人,正埋头看书。我心底骂了句,你丫的读书这么认真,怎么还跑这来了。我低头看了那人一眼,心底却感到一丝惊奇。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丫的不是龙林吗?龙林一脸苦笑的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除了老麻的课,我大都趴在桌上,龙林则埋头苦读着,课间十分钟也很少出去。这家伙很少跟我说话,把我当成一颗毒瘤,我也懒得搭理他。任课老师不时会把我提起来问这问那,许多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只用冷眼照着他们。每每这个时候,龙林都把头埋得很低,仿佛是一种煎熬。看着他一脸窘迫的样子,我说你丫的就活该,谁叫你老师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啊!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是下午的一堂自习课,龙林拿着一本习题集跑到前排去向班长讨教。我见那人正跟后排一女生说得起劲,哪有功夫搭理龙林。龙林等了一会儿,那人却朝龙林摆了摆手,龙林回来时紧绷着脸。我说你丫的就不能去问别人啊!龙林不吭声。我说你丫的真窝囊。我一步跨上前去扣着那人的脖子说,你丫的成绩好逞能显摆是不是。那人红着脸,沉默不语。刚和他说话的女生把头垂得很低。我一拳打在她桌上,她呜呜哭起来。

龙林后来问我怎么总喜欢说你丫的。我说,这几个字说起来挺解闷挺过瘾的,初一时从书上学来的。

《五》

入秋那一周,龙林吞吐着问我愿不愿帮他一个忙。我说你丫的别婆婆妈妈地,有话就直说。龙林看着我说,我妈这几天风湿病又范了,还有一亩地放在那儿还没割。我说这么晚了怎么还要割谷子。龙林说,是晚稻。

周末,我和龙林一人骑着一辆破车出现在一条满眼碎石而又陌生的小路上。太阳挂得老高,阳光有些刺眼。我的那辆破车中途掉了好几次链。龙林不时叫我骑他那辆车,说他熟悉这条路,车破一点能应付过来。我没搭理他。小路走到尽头时,我们又拐上了一条大路。那条满是黄泥的大路在我们眼前一路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路两边满是茶树。龙林见我满脸汗痕,又不时朝我说再坚持会儿,就快到了。我说你丫的怎么女人一样,烦不烦。

龙林他家窝在村子的最里端,是栋略显破旧的房子,屋内摆放着一些陈旧的家具。这让我感到有点意外。龙林放好车给我舀了勺清凉的水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怀里捧着许多还带着叶的橘子。龙林他妈站在一旁不时叫我多吃几个橘子,说家里没什么吃的,就树上几个橘子。龙林他妈跟我们闲聊了几句就起身进厨房弄饭菜去了。我不轻易间瞥见龙林他妈腿拖着腿走路的姿势,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从心底滑过。龙林早已跑进屋去。妈,你先进屋躺着吧,这里交给我了。龙林细微的说话声还是被我看见了。然后,我看见他妈扶着墙壁往里屋走去。

午饭后,我就和龙林下地去了。龙林说,兔子,你去割谷子,我来捣谷穗。我看了他一眼说,你那么瘦,我看还是你去割。

一亩地,天擦黑时我们还没干完。龙林他妈几次拖着腿走到村口叫我们回去吃饭。我们一个劲的说快了,快完了。

快八点时,我们终于把所有的谷子扛回了家。月亮在云层里穿梭,若隐若现。风把远处的林子吹得呼呼响。刨了几口饭,我们就睡下了。龙林说,家里没什么玩的,这台黑白电视机是十几年前买的,修了好几次不管用,就搁这了。躺在床上,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一向沉默寡言的龙林叽里咕噜跟我说了好多。那晚龙林出神地望着窗外对我说,兔子,我希望以后考上一个好的医科大学,虽然有点土,但这是我最迫切的愿望。龙林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像个孩子。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半夜里,龙林又被他妈在里屋的疼痛的呻吟声惊醒。很久,屋里才响起脚步声。

《六》

收割谷子回来后,我依然每天趴在桌子上睡觉。龙林不时把我推醒叫我别浪费了大好时光,多读点书。我说你丫的吃饱了是不是,管那么多。龙林听了这话好几天没跟我说话。不过,老师走过来时,还会推我一把。入冬的那天,老麻说为统一管理,从今天起,学校规定不允许加夜班了,一经发现罚款十元。

许多听了人都唏嘘起来。

第二天上课,老麻一进教室就冲我们挤鼻子瞪眼,教案甩在桌子上,震得粉笔灰四起。龙林,站到后面去。老麻一脸严肃说道。下课罚十块钱,交到班长那。今天没交,你就别吃饭。老麻显然动怒了。每天见你这样读书,也没见你读出什么样子来。龙林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老麻,只是一闪,又垂下头去。

昨晚我不是看见你上床睡觉了?我问龙林。我半夜起来的。龙林说完就不再吭声。

晚自习时老麻问龙林那十块钱罚了没有。龙林低着头说,刚交了。麻子在一旁站了一会就出去了。我望着龙林埋头读书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隐痛。那十块钱是龙林妈临走时递给他的。林子,你省着点花啊。龙林妈说的这句话不时在我耳边环绕。

我心里憋着闷气,想找地发泄。

晚自习后,我拉着龙林跑到麻子的住处,躲在暗地里把那扇砸了个粉碎。屋里的灯迅速亮起来。我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沿着小路回到宿舍,在路上却撞见若兰。若兰见我气喘吁吁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没搭理她。我看见若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回到宿舍,龙林不时对我说那个女孩一定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龙林说如果碰到另一个女的就好了,怎么会偏偏碰到麻子的女儿。她自己家的窗子被人砸碎了,她肯定会报复我们。我没理龙林,一会儿就睡着了。

几天之后,我收到若兰写给我的一封信。我把那封信递给龙林,龙林看了才放下心来。龙林说,真没想到,她喜欢你。我说,那是高一的事了,那时我经常打架,经常被麻子逮着。麻子在办公室没说完,就把我带到他家去。我说了一大堆,龙林仿佛对这个不感兴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书。过了好久又抬起头来对我说,兔子,真谢谢你。龙林说完,忽然落下泪来。我说你丫的像个男子汉好不好,哭什么哭。龙林说,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我望着龙林满脸泪痕的样子,竟不知所措起来。

龙林变得更加沉没寡言,吃完饭就趴在桌子上。几天之后,不知哪个家伙给龙林起了个“读神”的外号。龙林只假装没听见,但是他的笑容却越来越少。我四处打听起外号的人,许多人都摇头说不知道。那天晚自习,趁龙林不在,我冲着班上的人说,你丫的有种就站出来,别做缩头乌龟,有胆量给别人起外号,就没胆量站出来啊。

我等了好久,却没人应声。

《七》

高三上学期,学校里一帮看不惯我们的人趁驼背不再把我收拾了一顿。驼背问我认识那些人不。我说高一时偷我饭盒的那个也在里面。驼背一拳打在桌子上,说,我看这帮人真是活腻了。那个周末的晚上,驼背从社会上叫了一帮人,在宿舍,趁着天黑,我们把帮人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那帮人都趴在医院里。我和驼背“开心”得笑了。

一周之后,驼背被学校开除,我留校看察。几天之后,我还是走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整个宿舍的人还在做梦,包括龙林。临走时我留了张纸条给龙林。我说,龙林,希望你能考上一个好的医科大学。这句话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我却感到很陌生,我有点不敢相信这出自我口。

我忽然发现自己早已是个没有梦的人。

《八》

在外混了几天,我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最后,我回了我奶奶家。不久,我离异的父亲要把我接到他所在的城市去,我僵持了几天,最后还是跟着他去了。我在那里继续着我的高三生活。驼背也去北京读技校了。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时常感到很孤独。

我开始学好,做一个好学生。想起从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几年后,我进了北方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我不时会在梦里梦见龙林。我梦见龙林也在这个城市的医科大学读书。醒来的时候,我就去市里的医科大学四处打听龙林的消息,但总是毫无所获。我开始跟以前那个高中的人联系。我问他们龙林现在干什么去了。他们有的说龙林还在复读,有的说龙林打工去了。我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说龙林去上大学了。我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

一旁的人见了,都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我把这件事告诉驼背。

驼背在电话里笑着对我说,你丫的是怎么了,梦是真是假你都分不清啦。

我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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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南箫剑点评:

流逝的年华留不住的青春故事和那份青春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