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区的胡同里,有一所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前后各两大间,有一个小院儿。由于爸爸出生这里,自然承载他许多美好或痛苦的回忆,况且他还念旧,总想搬回来,因此,始终闲在那里。
前年见动迁无望,我修葺一番,把前面两间租了出去,后面两间堆积旧家具等一些破烂东西。先前是一家三口住了半年多,他们买楼之后,又租给饭店三个服务生。好家伙,从那以后我再没消停过,有时半夜三更邻居给我打电话,投诉我的房客。原来,这帮家伙经常带些姑娘小伙儿聚会,连唱带跳,一疯起来,大呼小叫没完没了,音响开好大,影响左邻右舍的安宁。多次之后,我答应居委会主任,把他们撵走再租户好人家。
第一眼见到新房客我就放心了。他是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气度不凡,谈吐咬文嚼字,挺有学究风范。
“闹中有静,别有洞天!不错,不错!”他各处瞅瞅,赞不绝口。有褒,贬自然紧随其后:“美中不足残败一些......差强人意,差强人意!──不过,小伙子,租金......”
............
一个多月后,全家人吃晚饭。爸爸忽然想起,问:“租房户不是大白梨么?”
“大白梨?”我差点儿喷饭。
“就是总在小广场混的那个娘们儿!”爸爸偷觑一眼老妈,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是个~是个老野鸡!”
我愕然。
在城里,也许你不知道市长是谁,却不可能不知道小广场。那是有闲的人们打发幸福时光的乐园,特别是老年人娱乐休闲的免费天堂。树荫下,石桌旁,长椅上,运动器械那里,到处是人。而打麻将、打扑克的老年男人更是扎堆,只要天气允许,每人自备小凳,,早早来,天天熬战,急头瓣脸异常认真并乐此不疲。老爸也是常客。
为了搞清楚学究儿怎就变成了“大白梨”,一天晚上,我特意去了一趟。
开门的是个干巴小老头儿,有点水蛇腰,怔怔地望着我。听我来意,从里屋急忙迎出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趿拉双红色拖鞋,异常热情。趁她支使老头儿沏茶,她洗涮杯子工夫,我好奇地仔细打量起她来:五十岁左右,大脸庞,略黑,披散着头发,五官端正,过去一定是个大眼睛;现在眼皮,眼袋耷拉着也掩不住年轻时的美丽。她身材适中显得很富态,怎么看也很难同“大白梨”联系起来,她看起来什么人的都象,就是不象“老野鸡”!
“拙荆?续弦?”她一脸困惑。明白怎么回事后,她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在屋里屋外忙活的干巴老头儿,也嘿嘿地尖声笑起来。
“老东西,──对了,我们都叫他老夫子。前些日子,让儿女给抓回去了。还什么干部呢,他女儿吼了一通,他一句当票也递不上去,乖乖跟走了!”她直言不讳:“他过去是我相好,现在炒我鱿鱼了。他炒我,我不会让他下岗?这不,我又换个新老头几!”
小老头儿干咳两声,出去了。
“三条腿蛤蟆难找,两条腿的老鸡巴灯遍地都是!”她用下巴颏儿指着老头儿背影,自嘲道,接着又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世上有些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房子闲置多年盼动迁──影儿都不见;费时费力花钱改造、维修之后,偏偏又传来今年要动迁的消息。有几天去归拢拾掇一下破烂东西,听到不少有关“大白梨”的议论和传说。
她对好事者背后的指指点点毫不在意,也可说不屑一顾,照样嬉嬉哈哈地我行我素。坦率说,我倒觉得她比那些东长里短饶舌根的人要光明磊落,至少她大大方方地从事着自己的工作。尽管内心有点不齿她的作为。
不幸的是,我无意间的观察,证实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我所看到的一斑,很大程度上是他们压根儿没有遮遮掩掩地避开我。她很少出头露面,基本不出屋,倒是那个干巴老头儿挺活跃。他出去,又回来,──回来时往往带个老男人。然后,他就会到院子里,跟我没话找话扯家常,没活找些杂活,做做样子。
来这“串门”的几乎都是上些年纪的老年人,看样子层次很杂;而主动上门的绝不冒然进屋,只是在门口象路人似的遛哒,只有干巴老头儿一照面,干咳几声,路人才会麻利地钻进屋去。
收拾三个下午,总算弄得差不多。把一些准备不要的旧衣物,堆在院里,打算卖破烂。她看到,都要了去。正好,我又省事不少。朋友来电话,我答应明天去a城。她听说我开车去,立马兴奋起来,问我能不能捎她一程。原来,去a城正从她家经过,离公路仅一里多地。我沉吟片刻,答应了。
她家在村子里很显眼:破烂不堪两间土坯房,被一圈小榆树围着,权当院墙,没有门的仓房门口,停着一挂马拉的大车,车胎瘪瘪、泛白,车上扔着几条破麻袋,一看就多年没动过。猪圈里一大一小两头长白猪,懒洋洋躺在那里,不时飘来猪圈阵阵臭气。
车一进村,就引来几个妇女和孩子,她热情地打着招呼。从院里迎出个老太太,眯着眼,拉住她手上下打量,混浊的泪水在皱纹间流淌。屋门口,一个拄着棍子的老老头,含糊不清说句什么,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喘不过气。“大白梨”扔下手里东西,连忙跑过来,边拍老人后背,边埋怨:“爹,你出来干嘛!”无意中,我在窗口看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向外张望,面色苍白。进屋之后,才知他是“大白梨”瘫痪多年的丈夫,两位老人是她的公公婆婆。而让我吃惊的是这个简陋的家:除了炕梢,有一个陈旧炕柜,地下摆个破八仙桌,再就是窗台上各式药瓶,大大小小一堆药盒子以外,真是家徒四壁。她带回一大抱旧衣物和给老人买的糕点堆一炕;我预备扔掉的收录两用机令他丈夫爱不释手。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家的境况,心里始终有点酸酸的感觉。对“大白梨”有了少许好感,多了几分同情。好说歹说才婉拒他们要杀鸡留我吃饭的盛情,“大白梨”送我。她有些抱歉,一个劲儿说,来趟家,饭没吃一口,连水也没喝,真说不过去。
她说,“大兄弟,你可别笑话我!”
我连忙说:“阿姨,真难为你了,家里这么个状况。”
她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片刻功夫,眼见她眼圈一红,泪水倾泻而出;先无声抽泣,而后竟失声痛哭起来。我张慌失措,下了车,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
她渐渐平静下来,含着泪,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拢了拢染成深棕色的头发,用衣襟揩了揩眼睛,一丝苦笑浮现脸上,顿了顿:
“好了,痛快多了!”她松了口气,拍拍裤子尘土。“让人看到,还以为你欺负阿姨呢!”她打趣似的笑起来:“十多年──啊,十二年了,从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
见我尴尬,她敛住笑,正色道:
“其实,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孩子过年二十了。十五岁去省城学修车,现在多少也开点工资。别看我象个老太婆,实际上,满打满算,我才四十出点儿头。世上有几个当妈的不惦记孩子?为什么我要离儿子那么远?一年见不上两回,他不止一次问,怎么不能跟我在一起?我是不想么!”她又流下泪来,“我是怕他知道有个下贱妈妈!我怕他人前抬不起头来!大侄子,你说,那个女人没自尊?那个女人不知羞臊!人要脸,树要皮,谁会天生是个下流婆子?我若是有办法,我也会挺着腰板做人!”她又激动起来,泪流满面。
“我什么活没干过?当保姆,拾破烂,给饭店涮盘子,端屎接尿给人临终关怀!最困难时候,天不亮去排队等着卖血,一个女人到那份上还讲什么脸面?就这样天老爷也不放过我,若没那场病──她突然啪啪地拍着胸部──我这是‘单耳立’,切除一个!什么活也干不动;家里老的老,残的残,病的病,五口人有一对半整天靠药维持,我去干什么?一个病病歪歪、有今天没明天的半大老婆子,又能干什么?去死吗?不瞒你说,我死都死不起!破家让人牵肠挂肚,那么大儿子还没说媳妇......”
我别过脸去,偷偷抹掉不知什么时候、怎么流出的泪水。
她身世很凄苦,小学时,父母先后去世,姥爷将她带大。不到二十结婚,丈夫是独子,家境比较富裕。丈夫老实、厚道又能干,会挣钱,土木活计都有一手。就在准备盖新房那年开春,一天晚上丈夫出了车祸,肇事车连影子都没看到。丈夫命是保住了可成了废人。当然新房也泡了汤。儿子不到十岁交给公公婆婆,她去城里打工。后来,她得乳腺癌,这个家彻底陷入困境。两个老人种地也干不动了,只得把地租了出去。
老人和丈夫体谅她的苦衷,无数次劝她放下这个家,找个好人家,去过几天好日子。她眼睛望着远处,苦笑着说:
“找个宽绰老头倒不费劲,我也能吃香喝辣、衣食无忧。可扔下两老的,一个瘫子,自己躲清静跑了,那是人干的事么?总得想想好处吧?人,做事总得对得起良心吧!──唉,认命啦!”
走出好远,她的话还在耳畔迴荡。后视镜里,她孤零零站在村头,目送我远去,显得很无助,不过比她本人要高大。
如果说,我对“大白梨”的认识由厌恶到违心的同情,由可怜到毫无道理的理解,那么,此刻却平添了一抹无奈的尊敬!也许,这就是我们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朵畸形奇葩的迷人之处吧!
-全文完-
▷ 进入本色男儿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