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如同一个酣睡于沂蒙腹地里的婴儿,安详而又美丽。四面环抱她的一座座连绵不断的群山,虽然海拔都只有五、六百米左右,但每当攀登上去,还是能让人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记得我懵懂且玩劣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没有一天不爬山,因为只有在那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才能寻觅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穷乐趣与成长的动力。在那些连大名都不曾有一个的一座座山上,我们放过牛、放过羊,拾过柴禾、挖过草药,逮过蝎子、捅过蜂窝,还偷过田野里的庄稼举行过野炊……在爬过的这十几座没有大名的山中,我们最喜欢去、也是去的最多的是我们村庄东面的“东山”。这是由于东山距离最近,仿佛一抬脚就能走到;另外,东山是这些山中海拔最高的,若在晴好的天气里,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百里之外的山东第二大高峰——蒙山的轮廓;还有就是东山上土质肥沃、植物葱茏、动物繁多,可以让我们这些闲不住的“捣蛋鬼”尽情撒欢儿。
那些清苦可快乐无比的日子啊,许多往事与情节,已同岁月的烟云一起随风飘散,但有一些却一直萦绕于心底挥之不去,并伴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清晰。譬如我在东山顶上三种不同的眺望,便值得我一生去回想、追问与珍藏。
那眺望,是从一场场登山比赛引发的。大概是正在上小学五年级吧,山脚下小学里那个一边种地一边教书的高个子班主任,为缓解我们即将考初中的压力,当然也是为了锻炼我们的身体,每逢周末,他总要拿出两节体育课的时间,带领同学们举行登东山比赛……那会儿,我虽然从未率先到达过,甚至属于比较落后的分子,但当顺着那条蜿蜒崎岖的“羊肠子”小道,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到山顶时,也会和其他同学一样振臂高呼,心中自有一番征服了什么的快感与满足……登山比赛的次数多了,我便喜欢上了站在东山顶上眺望的美妙感觉:只见远方,是层层叠叠、一眼看不到边的更多云雾缭绕的群山;近处,是山脚下星罗棋布、绿树红瓦掩映下渺小的村庄……这一切,都被我们一双双幼小稚嫩的脚踩在了下面,怎能不产生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从此,即使不在体育课上,我也常常约一两个知心的小伙伴,抑或单枪匹马地跑到东山顶上去,一边看着脚下的乡村景物出神,一边对从未到达过的山外世界充满了迷惘的渴盼……那个满怀理想却又狂妄无知的少年啊,那时站在东山顶上,总喜欢学着电影里的伟人双手叉腰的动作,总是在俯视,总天真地以为征服山外的世界和征服脚下的一座山一样容易!
这种现在想来不由脸红心跳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到城里的大学读书。记得刚进城那会儿,看到身边的同学无论在家庭经济条件上,还是在学习成绩上,几乎一个个比我优秀,加之周围的车水马龙同宁静的乡村相比是如此流光溢彩,作为一个只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农家子弟,曾豪情万丈的我,从此内心又被一种深深隐藏的自卑久久压抑着。
自从有了这样一种难言的情绪,再回到乡村老家时,我便懒得再到东山去了。哪怕偶尔上去一两次帮助忙于半山腰里的父母侍弄庄稼,我也不再登上近在咫尺的山顶,更谈不上像小时侯那样无忧无虑地眺望了——我怕,怕在上面显得自己更加渺小与不足……后来经过内心的煎熬与思考,我才知道,那一段时间,那一大段如花似玉的青春岁月,对于东山、对于城市、对于自己,我是换了一种仰视的态度,所以才躲避的。
好在时光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当我参加工作后,在这城里摸滚打爬了十几年,历经白眼、无助、贫穷、疾病等种种折磨,也饱尝赞赏和收获的喜悦,仿佛脱胎换骨似的更换了一个人之后,它又让我拥有了一份能够站立于我的东山顶上的心境——如今的我,不再像小时侯那样跑着去爬山,也不再像刚进城时那样害怕爬山,而是心怀一片恬然,一边欣赏着那条山路两边或青葱或金黄的庄稼,一边随心所欲地慢悠悠走上去……到了上面,我也不再叉腰,而像一个老人似的背起双手,贪婪地让山里山外、远远近近的无限景色尽收眼底。奇怪的是,当我用这种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平视的眼光站在东山顶上,小时候总觉得山脚下渺小的村庄与混沌的远方,竟都在当下变得既伟大又清晰起来:我甚至能分辨出我五谷飘香的老家门楣的具体位置,能认得清远方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要通往哪里,而我,将会踏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想想,在眼花缭乱的尘世走过,我们真的需要一种平视的姿势去生活呢,因为不管是使人狂妄的俯视,还是使人自卑的仰视,都令我们活得很累,且看到的事物总是片面的,唯有大智若愚的平视,会让饱经沧桑的容颜,既懂得沉静谦恭,又能流露出关爱感动。
在乡村老家的日子里,早晨,我站在东山顶上,当看到又一轮崭新的太阳喷薄而出,胸膛内便涌起暖暖的希望;傍晚,我站在东山顶上,当望见山脚下村庄里的炊烟又袅袅升起,脑海里便感受到香甜的人间气息……这些,都在我平视的目光里,成为我生命中至纯至美的好元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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