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a君的一封信

尊敬的a君: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给你写信。虽然在我的心上，你一直象个模糊的影子，偶尔闯进我梦里吓我一跳；虽然这么多年来也常回阆中，在大桥那棵白果树郁郁苍苍的缝隙里看到你跟一群人神彩飞扬地走过大街；也曾在那装修一新的豪华的老式宾馆里看到你跟那些人喝得醉醺醺、怀里左一个小姐，又一个妞……（当然你不会看到我的，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这时，我就会笑，这个社会变化可真快啊！

细细想来，我们差不多十多年没联系了。那些天，朋友从老家回来说你问到我，说真的，有点受宠若惊，感谢你偶尔也能想起我来，就象我今夜偶尔也想起你，忽然想提笔写些什么一样。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霓虹灯的微光照亮我前面的路。

走在广州这繁华的大街上，匆匆的人流和喧哗让我感到有些头晕。

一个人行走着，一只手交叉着放在肩上，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看着街上那一张张眉飞色舞的有些青春的脸，忽然间竟有些嫉妒：那些热闹和沸腾是别人的，在我的世界里，我依然孤独！

这个时候，脑海里想起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躲在家乡的草楼上读《红楼梦》的情景。

仿佛也是这样一个秋天，我默吟着“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的诗句，一时竟然忘情地泪流满面，周围人说我莫名其妙，皆以为我“无病呻吟”，“古怪难驯”……解释不清，只想大哭一场，我简单的思想，简单的头脑，在那些日益重复的繁重的简单劳动里竟然一日日麻木。直到有一天，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第一次与你相见，已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天你在我家走廊下，采摘了一朵微微有些枯萎的蒲公英，说不应该生长在角落里，要是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里，她该开得多么灿烂，该是多么快乐……因为太孤独了，没有阳光照到她……

你不经意的一句话竟然让我兴奋了整整一个秋天,脑海里总是浮现那一株蔫了的还在继续生长的蒲公英，想着自己的在风里有些飘摇的命运,竟然把你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希望那里折射的光芒能照耀我的生命之路,以为从那时开始,我会从孤独中解脱出来,甚至有点侥幸地认为,我的命运于你会不会有些奇迹般的转折。于是，我大胆而主动地给你写了第一封信，虽然这于我个性还不怎么相吻合，虽然在那样的年月，一个农村女孩子在封闭的乡镇上做出这样的“浪漫”举动，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我不久便收到你的回信。你的信写得很优雅，真不愧是高材生。我们在信里谈友谊、事业和人生，有时也谈爱情，侃得昏天黑地。或者因为我生性孤僻，又或者因为我年少便担负着诸多苦难的缘故，在那侃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书信里，我从未有过爱的感觉，亦从未体验过浪漫的滋味，只感到自己从一个孤独陷进另一个孤独里去了，且越陷越深，后来终于无力自拔。

几乎不记得为什么我会对《红楼梦》情有独钟。你说那是名著，读了受益匪浅。你的建议于当时的我来说无异于盲人摸象，因为那时我除了面对生活中的简单的镰刀、锄头等农具外，就是繁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体力劳动……什么“名著”，什么“文学”，在我来说真是天方夜谈。我只是深深被书里那些女人的命运所震撼，同她们一道笑，与她们一道哭，有时竟不知夜已阑珊，月已西沉，想起翌日田里的繁琐劳动，有些冻得发僵的我，这才钻进被窝，泪眼婆娑地沉沉睡去。

你说文学家成长有三步曲：读书、抄书、写书；你说你对我寄予了很多希望：努力努力再努力，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很遗憾的是，我让你很失望，因为思想简单，又缺乏想象力，所以我只了解我自己真正的生活；实在只能写自己的事，所以注定了我的平庸；到现在也没读很多书(包括小说)，那些文学博士、硕士的强词读起来实在太累，所以这也让我的小文章不是那么优雅，甚至还有些肤浅。

不过,尊敬的a君,我还是得感谢你。你的那些鼓励虽然在当时看来的确有些教条,虽然今天的我在这条路上依然有太多的困惑,虽然忙忙碌碌三十年有余,我依然平凡如故,虽然我的多次“不争气”让你最终远离了我，甚至还给你产生一些错觉(现在都还是这样):你说你搞不懂我为什么如些自卑,说就是因为我的自卑,我失去了与你继续深交的机会,又因为我的自卑,我们由半个知音到朋友,甚而至于后来成了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感激你，感谢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知遇之恩，让那株蒲公英终于走出狭窄的小巷……

不过说到自卑，我心里真感到疼，——我为什么要自卑呢？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看我。以前不想作解释，现在终于有机会，还是说清楚为好。

尊敬的a君：我不是一个自卑的人！试想想，哪一个自卑的女孩，在那样封建而闭塞的农村，敢主动来敲你的门？只是那样的岁月，人们都善于用有色眼镜看人，只是那样的岁月，太多的世俗小人让友谊和爱情蒙上尘垢；我的愤世嫉俗在那样的年月非常不受欢迎,或者说在那本该是女孩花季一样的岁月我却过分地忧郁,被深深的孤独所威胁，让你一时没看清我?亦或你固来也受了世俗的洗礼，与他们一样看我？

这些道理以前是不曾想的，因为那时年轻，还没有到一种境界。

今夜走在广州这繁华的大街上，虽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霓虹灯的光芒却照亮了我的路。我非常明白我们由知已而陌路的原因，——每当我脑海里闪现着你醉意朦胧地和那些人一样左手搂一个小姐、右手抱一个妞，在那些酒楼里纸醉金迷、无情地践踏自己的人格和才学时（我一直不想说，今夜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我真不敢想象你就是当年那个毕业于川大中文系、被众多人称为“才子”，而且还为蒲公英的命运而叫过屈的年青后生呢！我不得不感叹，这个社会变化真快！不由得想起一诗：

天空

是汉唐以来的地中海

金鱼

在凤凰花上叹息

爱情

压碎在席梦思上

我的人生

是一场无止境的欺骗

……

秋天的风有些凉意了，扑面而来的感觉仍然是二十岁的那个秋。街上不时飘着一些流行而时髦的乐音，有几片不知名的叶子飘落下来，就象落在我心上。

我知道我在走自己的路。尊敬的a君，你也同其它人一样走着你自己的路。我们都不知道谁走得正，谁走得对，只是心里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孤独，尤其在这个花花世界里，虽然也有一大帮很铁的朋友，却仍感觉孑然一身。现在虽不再象二十岁那时“无病呻吟”，每天却聆听着自己与上帝的对话；我想，大约这颗孤独的灵魂永远都不能得以解脱，这是命，但不是自卑。

尊敬的a君，写到这里，我写不下去了。

谢谢你托朋友捎给我的话，也谢谢你的鼓励。我答应你等条件成熟了，不再为起码的生存而奋斗时，我会去给自己充电的，到时也弄一个文学博士呀什么的，我想，那时写给你的信一定会很深刻吧？那时，友谊和爱情该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还有最重要的，在你和众多人眼里，大约我会不再“自卑”了吧？！……

07年9月于广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