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很早以前就读过张爱玲。此次再读,却象过去从未闻过她、读过她似的,感觉竟是到了今天,自己才开始看得懂一些她,并由她开始看得到一些人性、一些人心。
翻着手中的书,感觉那一页页的倒不是书了,而是被张爱玲幻化成一个高明而冷峻的外科医生,他正拿着一把异常锋利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一层一层地划开无数病人的皮肉和筋骨,不知不觉中,一具具看得见血淋淋内脏的人体便狰狞地显现了出来。虽然令人不寒而栗,但仿佛又使人不得不去直面,因为那就是真实的人性、真实的人生。
从前读张爱玲,只觉得她在《金锁记》开篇写的三十年前的那个让人感到凄凉的月亮让人难忘,她在《爱》中表达的于千万年之中、于千万人之中“她”遇到“他”的平淡而笃定的意念令人神往,再看她一袭唯美的旗袍、一副孤傲的气质,便以为张爱玲也许是一个躲在深闺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骄傲公主吧。
而今天我重读张爱玲,却几乎颠覆了她从前在我心中的那些印象。以我粗浅的认识,我想,文学是为表达自我、反映现实而存在的,所以它只是表达自我和反映现实的一个方法和载体。方法和载体原是为内容服务的,而最高水准的方法和载体推出的内容则应象台前的演员,让出彩的演员把故事演活,自己却不露痕迹当幕后的剧务,让观众深陷剧中而忘却了这不过是在演戏。
张爱玲正是用这样高明而不露痕迹的手法向我们展现出一幕幕让人悲喜交加的人生正剧。在她的故事里,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而然,哪怕是骤然一个意外的出现,也是早有前因和预兆的,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编造谎言断送女儿的婚事、让儿子通宵陪着自己抽鸦片,《半生缘》里的姐姐顾曼璐与丈夫合谋强j*亲妹妹,《倾城之恋》里喜欢调情的绅士范柳原和急于找到经济依靠的寡妇白流苏从谈恋爱到真正恋爱。好似一个人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铁轨,四周看上去全是随处可见的山沟、树木和野草,一个人就这样闲闲地走着,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计算着到达目的地的时辰,走着走着,迎面却无端地驶来一列火车,叫他无论怎样也躲不过……悲剧就这样毫不留情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叫人读后不免怅然升起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人生不过就是如此罢!
张爱玲的高明还在于她特别擅长于由内而外用具体的表象冷眼描写世间百态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她至今被大众口耳相传的经典名句就集中体现出了这一点。如“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虱子”(《天才梦》),“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红玫瑰白玫瑰》),“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爱》)。她在《半生缘》里描写妹妹曼桢被姐夫强j*后被当作疯子关在屋子里的情景时,屋外一个木匠在将她的房间钉死,“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写世钧在多年后意外与他心爱的人相见时的激动:“先没看出来是曼桢,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彭湃,仿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身上来,也不知道还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动”。这正是张爱玲描写人物的一大特点——善于由内而外假借人物自己的心理感受来展现人物的生动形象,从而感染读者,让人会不自觉地深入到故事人物的内心,并与之休戚与共。
如果说这样的一点一滴的描写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那么,张爱玲则是通过一系列起伏跌宕的情节把这些宝石一一串连,最终成为一串串璀璨夺目的首饰,把故事中的人物一个个装扮得有血有肉、多姿多彩,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沧桑,至今依然是那般的鲜活。《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因其长期的性压抑和感情饥渴,最终变成一个以从精神上、感情上、肉体上折磨自己的亲人为乐的精神变态、性情乖戾、性格歹毒的疯人。《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原是一个到处留情的调情高手,在和白流苏一起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之后,他终于懂得爱的朴素而重要的含义,于是安下心来和流苏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但当那一场灾难过去之后,他则重又回到过去的状态,不再和流苏调情,“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张爱玲笔下的这些典型人物,看似疯狂或是不可理喻,细细品味,其实都有其命运的脉络的。再比如《半生缘》里当过舞女的姐姐曼璐,为了拴住无情花心的丈夫,想通过妹妹借腹生子来维系她在丈夫眼中可怜的地位,虽然当初她的想法让她自己都觉得非常的恐怖,但最终她竟就这样去做了,让任何一个稍有人性的读者都把她恨得牙齿痒痒的,但她最后凄惨死去的下场又让读者心中这股浓重的憎恨之情如一阵青烟在空中慢慢地散去。人的本性在张爱玲锐利的笔锋下得以充分的彰显。
鲁迅曾经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我想,张爱玲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哀痛者和幸福者吧。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多表现的是悲剧,她笔下的悲剧,不是生死离别,不是大灾大难,更多的是出自一些平常人物的平凡生活、出自他们内心痛苦的撕裂。这样的撕裂,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又多发生在亲人之间,象《金锁记》的曹七巧先后从精神上把她儿子的一妻一妾折磨致死、亲手毁掉女儿的婚姻,《半生缘》里姐姐与丈夫合谋毁灭妹妹的幸福、而她们的母亲为了生活却只有忍气吞声做个旁观者,《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故意把他在外面玩的女人带到家门口让他老婆看……凡此种种,张爱玲一一把它们撕裂开来给人看,而亲情是人世间最基本的一种原始和本能的情感,人人都有,于是,这样的撕裂让人感同身受,使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会自然地感到一种超乎寻常的深切的剧痛。我以为,这是张爱玲震撼人心的地方之一。
张爱玲的故事结局往往藏着她的点睛之笔,让人觉得故事意犹未尽又有些释然,好像人的生命和这世事都如一次次的轮回,从开始的平淡再回归到最后的平淡。张爱玲以四两拨千斤的笔力,深深触动着人心。在《倾城之恋》的结尾,她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在《金锁记》的结尾,她又说,“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纵使再轰轰烈烈的场景,经她这样淡淡地一说,最终都如烟消云散一般地化开来,让人竟可以在她的故事里一眼看尽漫漫人生。
也许,在若干年后,当我再次去读张爱玲时,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的激越吧。正如张爱玲所说的,“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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