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北风依然凛冽,只是吼声不再那么嚣张,添了些哀怨,象是知道大限将至却不甘心就这么匆促离去。
江小磊和韦笑笑站在断崖边,丝毫也不觉得冷,彼此深情地凝望着,在对方的眼眸里找到了同自己一样坚定的答案。他和她同时跪在冰冷的岩石上,举起了右手。
“山川为媒,天地做证,我,江小磊,愿意娶韦笑笑为妻,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山川为媒,天地做证,我,韦笑笑,愿意嫁江小磊为妻,生死相依,永结同心。”
“轰隆!”一声炸雷惊扰了沉浸在幸福中的爱侣。韦笑笑惊惧地望向苍穹,刚刚还和蔼可亲的太阳已不知去向,一层密过一层的乌云不断地涌过来,盘踞在头顶,似要倾轧下来。
“小磊,我害怕!一定是老天不愿意给我们做证婚人,毕竟我们是兄妹啊!这是lu*n伦,要遭天谴的。”
“别怕!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天谴。只要从这里跳下去,我们就不是兄妹了,来世我们一定能做夫妻。”
“可是我娘她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我还没有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就要先她而去,我真是太不孝顺了。”韦笑笑抱住江小磊失声痛哭。
江小磊爱怜地抚摩着心上人的青丝,他多么想就这么一直搂着她,永远也不要分开啊。她的泪眼让他怀疑自己的爱是否太自私了,或许不该叫她陪着他一起死。
“笑笑,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是这样,你走吧,回到你娘的身边去。我不会怪你的。我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一直等一直等,等你来了我们一块投胎,来世再做夫妻。”
“不,小磊,爱上你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不能和你同生已经是我的遗憾,我怎能再错过和你共死的机会?今生我们的相爱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注定有缘无份,那么来生它一定会开花结果,会的,一定会!
江小磊用火热的唇封住了眼前这个让他恨不能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的女子的嘴,贪婪地吮吸着,他是多么迷恋这种感觉啊,就象是初生的婴儿终于吮到了母亲甘甜的乳汁,又象是久困沙漠的旅人终于喝到了清泉。他真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忘记从前的一切,也不去设想未来,就这么抱着她,吻着她。她激烈地回应着他,以从未有过的疯狂回应着他,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的缠绵了,她甚至希望就这么和他一直热吻到窒息,到死亡。
二
当韦青颜看见女儿放在她枕边的信封时,心里隐约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信里写满了诀别的话,每个字都象是一把尖刀,一点一点剜着她的心。从昨天她将女儿的身世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她就后悔了,可是她不能不说啊,她怎能眼看着女儿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相爱而无动于衷呢?那是有悖常伦的,天理不容啊!可是女儿又有什么错呢?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江小磊的,她并不知道他是她的哥哥啊。要怪就怪她这个做娘的,都是她造下的情孽,可是老天也太不公平了,上一代的苦果怎么要让下一代来咽呢?因果报应也应该报应在她韦青颜的身上啊。可是这一切又真的只是她韦青颜一个人的错吗?她困惑了,思绪飘到了35年前的那个夏夜,那个令她想永远忘掉却永远也忘不掉的夏夜。
那天是她5岁的生日,她娘给她煮了两个鸡蛋,做了一碗雪花丸子,这可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好菜啊。她特别高兴,搂着娘亲了个够。可是娘的脸色暗暗的,象是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
吃过晚饭,娘把她抱到床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那首她已经滚熟于心的儿歌:“天光光,雄鸡唱,小儿郎,上学堂。学识字,学做人,将来做个状元郎。”她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听见娘在哭,泪水不停的滴在她的小脸蛋上,她想帮娘擦泪,叫她不要伤心,可是仿佛被人堵住了嘴,她说不出话,手脚也被捆绑似的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巧有一道电光闪过,她发现娘不在身边。“轰隆”一声炸雷似乎就在她家的屋顶上炸开,她害怕极了,大声叫着“娘”,可是屋子静得吓人,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她沿着墙摸索着走到门边,门虚掩着,她拉开门,迎面扑来一股风,虽然是三伏天,可她却无端的觉得冷。门外的黑和门里的黑连成一片,把她小小的身子埋在了无边的黑海里,她用发抖的声音竭力叫着“娘”,回答她的却是雷声隐隐。她迟疑着往后退,眼睛却不甘心地在黑暗中继续搜索着娘的身影,只要找到娘,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闪电象利剪一样将蒙着天的黑布剪开一角,露出了些须光亮,借着光亮,韦青颜看见了娘,娘穿着前天刚做好的红衣裳,站在院里的槐树下。可是娘的脚怎么是悬着的,脖子上怎么套着麻绳啊?“娘”韦青颜跑了过去,抱住娘的腿,娘的腿凉得好象冰棍,任她喊破了嗓子,娘就是不答应,也不下来。莫非娘死了?她记得自己家喂的小鸭子死了以后就是这样一动不动的。她不要娘死,她要找人来救娘。她哭喊着跑到离家最近的桂姨家,使劲地擂着门。
娘真的死了,虽然她象是睡着了一样躺在那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里,可是他们都说她死了。青颜不明白,为什么前天娘在做好红衣裳的时候还笑着说过几天就要带着她去新爹家,现在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大人是不是老爱骗人?那么他们说娘死了是不是也在骗她呢?如果娘没死,那么她为何要躺在箱子里装死呢?青颜真的不明白。揣着这些不明白,她看着他们把装着娘的大箱子埋进了后山上的土坑里,她还听见他们在议论着断掌克夫什么的。断掌是什么?她不知道,只记得娘总爱扳开她的小手看,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听娘说爹在她出生前的三个月就死了,是去城里卖鸡蛋让车给轧死的。现在娘也死了,只留下了空空的土屋和小小的她。村里的大人们经常会轮流着送些饭菜给她吃,如果哪天哪家忘记了,她就会自己生火,然后踩着椅子趴在灶台上煮鸡蛋,鸡蛋是娘喂的两只母鸡下的,现在娘不在了,她学会了喂鸡,她小小的心里已经知道这两只鸡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只有把鸡喂饱了,她才不会饿肚子。
桂姨很疼她,经常会象她娘一样给她扎辫子,做新衣裳。有一天她搂着桂姨的脖子问她娘为什么要死,桂姨说娘是让坏男人害死的。她歪着小小的脑袋问那个坏男人是不是她的新爹,桂姨点头。她又问新爹为何要害娘,桂姨说因为娘是断掌,新爹听说后就不娶娘了,娘羞愤交加就死了。她伸出自己的小手问断掌是什么,她是断掌吗?桂姨扭过头去说她不是断掌,可她分明看见桂姨眼里莹莹的泪光。
桂姨的儿子国荣对她就象亲哥哥一样好,经常帮她去园子里摘菜叶,喂鸡,还帮她提水,小小的胳膊提着一桶水晃悠晃悠的,进了屋,桶里就只剩下半桶水了。
门前的大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国荣已经是小学五年极的学生了,而青颜却依然只是教室外的旁听生。她多想象国荣一样端正地坐在教室里听课啊,可是这样的情景只在梦里出现过,她没有钱交学费,村里的好心人施舍饭菜衣物给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可能奢望太多。她总是在门外静静地听,在纸上默默地记,不懂的地方就作好记号,等国荣放学后讲给她听。
三
冬去春来,一晃又是几个年头过去了。国荣再也不是提着一桶水晃悠晃悠的小男孩了,他俨然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每当他将两桶水滴水不漏地挑回屋后,青颜总会帮他捏捏肩膀,捶捶背。其实国荣一点也不觉得累,能帮青颜干活是很快乐的事情,可是他习惯了装成很累的样子,因为他喜欢青颜那柔软的小手在他身体上游走的感觉,就象是炎炎夏日吹过的一阵凉风,每个毛孔都舒畅无比。每当青颜问他够了没,他总说不够,他想让她就这么永远捶下去,捶一辈子。可他没敢说出口,他曾经说过一次,却把她惹哭了,她说她不是他的奴隶。青颜多傻啊,他怎么忍心让她做他的奴隶呢?他恨不能给她当奴隶,把她当主一样的供奉。其实他是想娶她作媳妇,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青颜正在园子里浇菜的时候,桂姨一脸喜气地走了过来,叫她去她家吃饭。青颜有些诧异,自从她满了16岁,村里人已经不再施舍饭菜给她了,她也不需要被施舍了,她能够自力更生,只是逢年过节才上桂姨家吃上一顿,可是今天并不是过节呀,莫非是谁的生日?正想问个明白,桂姨却急匆匆地走了。
青颜到桂姨家的时候,菜都已经上桌了,围了一桌子的人,国荣给她搬了张凳子坐下。她发现除了国荣一家人还多了两张新面孔,一个是和桂姨一样年纪的妇人,一个是眉清目秀的少女。桂姨一个劲地往那少女碗里夹菜,少女却总是羞答答地望着国荣。国荣只顾埋头扒着碗里的饭粒,也不夹菜,青颜夹了一块肉给他,他还是低着头,表情怪怪的。那个妇人问桂姨青颜是什么人,桂姨说她是国荣的干妹妹。妇人吁了一口气,那少女也露出释然的表情,国荣却瞪了他娘一眼。青颜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桂姨告诉她那妇人是给国荣说媒的,少女就是国荣的对象。桂姨的话就象一声晴天霹雳,炸得青颜的耳朵嗡嗡作响,手里的碗险些落地,嚼在嘴里的菜顿时没了味道。桂姨笑眯眯的眼和少女羞红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国荣一直低着头,他一定是不好意思吧?其实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那碗饭的。虽然她的心里象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可她还是佯装着高兴的样子说了些恭喜祝福的话,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她仆在床上放声大哭,记忆中她只在娘死的那一天这么哭过,可是今天似乎比那一天更伤心,更难过,五脏六腑象是浸泡在黄连水里,说不出的苦。她恨自己为什么要长大,如果永远都是小孩子就不会有烦恼了。她可以天天跟国荣一起学习和玩耍,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他也是她的唯一。可是现在这种关系却发生改变了,他仍是她的唯一而她却不再是他的唯一了。其实她早在知道自己是断掌女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却还是无法承受。
有人在敲门,她不想开,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她听见国荣在叫着她的名字,泪水又止不住掉了下来。
“青颜,我知道你在里面,快把门打开,我有话要说。”国荣使劲地擂着门。
“你如果不开门我今晚就在门外站一宿,让冷风把我吹死。”国荣不甘心地叫着。
青颜擦干脸上的泪水,拔掉门闩。
国荣盯着青颜的眼睛,问:“你哭过了?”
“沙子迷了眼。”
“骗人,明明是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
“哭过又怎样?不用你管。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说完就出去,我要睡觉了。”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
“我想起我娘伤心了。”
“我不信。你是不是因为我相亲才哭的?”
“你相亲和我有啥关系,我为什么要哭?你不在家陪你未来的媳妇,跑我这来做什么?”
“青颜,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难道你真的要我回去陪她?”
“你去呀,没人绑着你的腿。”
国荣一把攫住青颜的手臂,说:“这是你的真心话?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青颜想挣脱,他却抓得更紧,眼睛里象是燃烧着两簇火焰。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恭喜祝福的话我已经在饭桌上说过了,你还想听什么?”
“我要你再说一遍。”
青颜用力挣脱他的手,把他往门外推,泪水又泫然而下。
国荣猛地将青颜搂进怀里,笨拙地拭去她的泪,说:“青颜,你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就象一把斧子将我的心劈得支离破碎。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对我?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你能做我的媳妇吗?”
泪如潮涌般一波又一波。青颜静静地靠在国荣的肩上,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淆在一起。她知道他的心思,她自己也和他一样的心思,可是她不可能嫁给他做媳妇。虽然她做梦都想成为他的新娘,可是她长着一双断掌,断掌女人克夫一直是个很灵验的谶语。她外婆克死了外公,她娘又克死了她爹。她爱他,绝不能让心爱的人因为她受半点伤害。所以她只能克制自己的爱,将对他的爱藏在冰窖里冷冻起来不让他知道。
她多么想永远地依靠在这坚实的肩膀上啊,就象躺在温馨舒适的摇篮里,不愿醒来。可是她不能这么自私。
她万般不舍地推开了他,同时也推开了自己的爱。
国荣一脸困惑地望着她。
她冷冰冰的说出足以让他跌进地狱的话:“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把你当成亲哥哥看待。我衷心祝福你早日给我找个好嫂子。”
“我不相信。我要你再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国荣使劲地攫住她,就象是溺水的人揪住了一根稻草。
青颜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他,说:“我是喜欢你,是妹妹喜欢哥哥的那种喜欢。如果因此而让你产生了误会,那么我诚恳的向你道歉。”
国荣眼里的两簇火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灰色的灰烬。他松开她,走了。
泪又淹没了她,她知道自己亲手扔掉了幸福的钥匙,可她并不后悔,因为她成全了他的幸福。
四
国荣结婚的那一天,青颜起了个大早,她提着一篮鸡蛋坐上去城里最早的一班车。她没有勇气参加他的婚礼,她怪自己不够坚强,怕自己在众人面前泪流满面。她只能选择逃避,逃得远远的。她浑浑噩噩地游荡在陌生却热闹的街道上,象是丢了魂的野鬼。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也没卖出去,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把蛋卖出去,这不过是她给自己出逃的一个借口。
国荣依旧帮青颜挑水,可是她却再也不替他揉肩捶背了。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整间屋子就只有水倒进缸里的声音,然后他默默地走了,一如他静静地来。
光阴荏苒,眨眼功夫国荣的儿子小磊就满周岁了。青颜把娘留给她的一对银镯打成一个长命锁系在小磊的脖子上,在她的心里国荣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
国荣喝了很多酒,他娘和他媳妇怎么也劝不住,他说他当爹了,高兴。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眼睛却不时地看着青颜,青颜的心跳得厉害,总觉得要有事发生一样。
“青颜,我的好妹妹,哥哥敬你一杯。”国荣歪歪斜斜地走到她面前。
“国荣,你醉了,别再喝了。”
“应该叫我国荣哥,你不是说我是你哥吗?现在哥哥敬你酒,做妹妹的不能不给面子吧?”
青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涩涩的液体就象是慢性毒药渐渐腐蚀她的心,灼痛后渐渐麻木。
她知道他还在恨着她,恨她那天说的话,那么狠心,那么绝情。她不求得到他的原谅,她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一醉真能解千愁,那么她愿意陪他喝个痛快。
“哥,妹子回敬你三杯,一祝你喜添贵子,二祝你合家美满,三祝你万事如意。”
酒虽烈,心却是彻骨的寒。泪滑落眼眶的前一秒,她迅速逃离了他的视线。
青颜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体软绵绵,轻飘飘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蜜蜂,这些蜜蜂嗡嗡乱叫着,还不时的用刺刺她,脑袋象是被刺穿了一样痛。
火红的杜鹃象是天边的彤云点燃了青山碧野。青颜和国荣在这片彤云上追逐着,疯跑着。累了,倦了,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嗅着杜鹃的清香,看蓝天白云,听飞鸟低鸣,一切是那么美好和惬意。
他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她俯身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近得能听见他胸膛里心的跳动声。他此刻就象个孩子,脸部线条柔美祥和,嘴角微微翕动,眉头轻蹙,似乎在梦里遇见了烦心事。
她摘下一朵杜鹃轻抚着他的额头,他突然睁开眼睛把她搂在怀里。火热的唇压住了她的,似是沾着岩浆的舌缠绕着她的,就要将她点燃,烧成灰烬。
她羞红着脸偷偷看他,看见他眼里燃烧的杜鹃,同时也听见自己心房里杜鹃花开的声音。
如果她是冰雪,他就是阳光,如果她是杜鹃,那么她只为他而含苞,也终将为他而绽放······
青颜缓缓的睁开眼睛,嘴里还残留着酒精的味道,头依然很痛,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在隐隐作痛,这种痛使她徒生恐惧。她发现自己居然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洁白的床单上盛开着一朵鲜红的杜鹃给了她最不想要的答案。她哭了,嚎啕大哭。她后悔自己喝那么多酒,责怪自己粗心没锁门,懊恼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被不知名的畜生夺去了宝贵的童贞。巨大的耻辱感象漫天洪水般淹没了她,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啊!
有人进来了。青颜慌张地扯过被子遮住赤luo的身体。酒气未尽的国荣站在她面前。他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他的出现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青颜,我--”
“你快走,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青颜,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喝酒,更不该--”
“你不走是吧?想留在这里看我有多么丢脸是吧?看吧,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用说你也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满意了?”
“不!青颜,你听我说,我见你喝得太多,怕你会出事,就跟过来看看,可是你却睡着了,我--”
“你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刚才是谁在我屋里?”
“是我,我听见你在梦里叫着我的名字,所以我--”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国荣脸上。
“你打吧,青颜,最好是杀了我,我竟然对你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酒醒后我就后悔了,我不敢面对你,匆促地逃走了。可是我又害怕你会伤害自己,所以我又回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要打要杀全由你,我绝无怨言,只求你千万别伤害自己。”
被面濡湿了一大片,眼泪无止境地奔流,似乎只有泪水才能洗刷她的屈辱。虽然她很爱国荣,也曾想过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他,可是绝不是以这种方式。望着眼前这个如同犯下死罪等待宣判般惊恐的男人,爱与恨象两团火焰烧得她心力交瘁。
“你走吧,忘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不,青颜,我爱你,而且我必须对你负责。我回去就告诉她发生的一切,我和她离婚,娶你。”
“如果你敢和她离婚我马上就死给你看。”
“青颜,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我即使不和她离婚,我的心里也从来只有你没有她。这样只会让三个人都痛苦。”
“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这辈子不嫁人。也没有人敢娶一个生着断掌的女子,不是吗?”
“我敢!只要能娶到你,我不怕被克。即使被你克死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呢?青颜,你总是这么残忍,总是一次次地拒绝我,伤透我的心,我的心在流血,难道你看不见吗?”
青颜的心渐渐柔软,可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存在将伤害到另一个可怜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孩子,她就不得不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如果故事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那么开始又有什么意义?既然注定会有人受伤,那么就让她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吧。
“国荣,你走吧,今天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了,你还是原来的你,而我也还是原来的我。”
“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不走。”
“你再不走,我真的喊人了。”
“你喊吧,正好让大家都知道,我江国荣爱的是你韦青颜,一直都是。而且我对你做出了这样的事,应该对你负责。只要能娶你,撕破脸皮我也不在乎。“
“不要逼我,国荣。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真的不忍心破坏你的家庭。你不怕丢脸,可是我怕,要知道名节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我求你放了我,忘了我,好吗?”
国荣的心里也搅着一团乱麻。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可是他真的不想放弃对青颜的爱,他痛恨自己当初拿婚姻来和青颜赌气,他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啊。正是当初的幼稚和愚蠢造成了今天进退两难的局面。亲情与爱情压在天平的两端,一样的分量,一样的难以割舍。
“我还会来找你的,你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天天都会来等着你的答复。”
国荣终于走了,青颜锁上门,蒙着被子放声大哭,她知道自己再一次把幸福关在了门外。
五
天蒙蒙亮,青颜就提着两只鸡和一篮鸡蛋还有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坐上了去城里的车。她必须离开,她的存在只会令所有的人为难,她走了,他就解脱了,不用再为了那件事自责,也不用背叛他的家庭。她横竖是孑然一身的孤儿,走到哪里也是了无牵挂。真的了无牵挂吗?她问自己。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她始终放不下他。也正因为放不下他,所以只能选择离开,远远的离开。
把鸡和鸡蛋换成钱后,她去了人才交流市场。一个老教授家需要一名保姆,她去了。
老教授的妻子因车祸失去了双腿,长年卧床,教授虽然退休,却被几所学校聘请去讲课,儿女们又都在外地工作。青颜的日常工作就是买菜,做饭,洗衣物,搞卫生,天晴的日子推老太太出去散步。
事情不累却很烦琐,可是青颜喜欢这种烦琐,这些忙来忙去总也忙不完的事情让她分不开心去想其它的事。日复一日地重复忙碌着这些琐事,日子平淡而充实。
青颜在菜市场买了一条武昌鱼,因为老太太想吃糖醋鱼。可是她在做糖醋鱼的时候却恶心得厉害,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或许是夜里着了凉,她煮了一碗红糖姜水喝下去。可是第二天给老太太擦身的时候,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冲进卫生间,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连着几天,天天如此,食之无味,头昏想睡。老太太见她总是恶心呕吐,以为她嫌弃自己身上的异味,把她辞退了。
青颜又在一家海鲜馆找到一份端盘子的工作。可是没干多久又被辞退了,因为她在给一桌客人端大闸蟹的时候,突然作呕,盘子掉在地上,而她也被扫地出门。
青颜不再急着找工作,她知道如果不把恶心呕吐的病因找出来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久。于是她走进一家医院。她把大致情况给门诊大厅咨询处的大夫说了一下,大夫建议她去妇产科看看。妇产科的大夫开了一张验尿单给她,一刻钟后,结果出来了,她怀孕了。化验单上“阳性”两个字就象是一把盐撒在她未痊愈的伤口上,疼得钻心。
坐在门诊大厅冰冷的长椅上,她欲哭无泪,不知该何去何从。留下,这个样子的她是很难找得到工作,况且她在城里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回去,乡亲们一定会挫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不正经,伤风败俗。或许死是最好的选择,一了百了,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虎毒不食子,她怎么忍心扼杀自己的亲骨肉?生死两难,进退维谷,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六
推开家门,厚重的尘土味扑鼻而来。灶台,桌椅,床上都铺了密密一层灰,可是青颜顾不了这些,此刻的她身心俱疲,只想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不用再想那些烦心事。
梦里,她听见国荣在叫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响。醒了,国荣仍然在叫她,就在门外。三个月不曾见面,她真的很想他,却又害怕见到他。一声重似一声的擂门声仿佛擂在她的心上,乱得很。
国荣瘦了,头发乱糟糟的,下巴露出一截青茬,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她,似要喷火。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这些天你究竟去了哪里?”
“走亲戚去了。”
“你撒谎!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有啥亲戚。”
是啊,她家的亲戚早在她爹死的时候就和她家断了联系。
“进城打工去了。”
“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害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这些日子,我每晚都会在你家门口坐上一会,盼着你屋里的灯亮,可是灯一直没亮,我的心也一直黑着,黑着。”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寻死的。你回去吧。”
“不!青颜,你还欠我一个答复。”
“我不会嫁给你的。即使你离婚我也不会做你媳妇。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怪你,你把那件事忘了吧,不要让它成为你的包袱。我真的不要你负责,你的责任是你的妻子和孩子。”
“这就是你的答复?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
“国荣,别再为难自己了。忘了我吧,我只想过平静安宁的日子,而你给不了我这样的生活。”
“我可以给你,真的。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你马上就可以过这种日子。”
“我嫁给你,那么你的妻子和孩子还能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吗?他们不能平静安宁,我又怎能平静安宁?”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在乎你,做梦都想娶你。”
“这样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再不放手,我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青颜,别再离开我了。我答应你暂时不提离婚的事,可是你哪也不许去,要让我每晚都能看见你屋里的灯光,好吗?”
青颜默默地点头,国荣黯然地离开。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老天真的长着眼睛吗?
七
青颜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村里人的闲话也越来越多。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她在城里做小姐让人搞大肚子后被抛弃了。她不理会也不想解释,谁爱说就说吧,反正她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她就有了亲人,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国荣一脸阴郁地闯了进来,目光凶狠得象一把刀,射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似要把它剖开看个究竟。
“是哪个王八羔子下的种?我要把他生吞活剥,碎尸万段!”他狂吼着,脖子上青筋隐隐,象一头愤怒的狮子。
“我的事你少管。”青颜冷冷地说。
“他弄大了你的肚子就应该对你负责。告诉我他是谁,我要去找他算帐。”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他是谁!”青颜的心仿若坠入冰窖,原来自己在他的心里也是那种可以让人随便就搞大肚子的女人。
“你居然还护着他?怪不得不肯嫁给我,原来早就心有所属了。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我才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国荣狂笑着跑了。青颜悲怆地仰起头,努力把即将滚落的泪水逼回眼眶。她告诫自己不能再哭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要试着快乐,试着笑。
国荣没再找过她,她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安宁。
可是平静的日子总是不能持久。桂姨找上门了。她说国荣在家闹着要和他媳妇离婚。青颜低着头,抚摩着肚子。桂姨又说国荣是为了娶她而闹着离婚的。她还是不说话。桂姨说她只有国荣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失去他。是啊,他如果娶了她这个长着断掌的女子就会被克死,那么桂姨就没有儿子了。做娘的心情她能理解,她也要做娘了。做娘的一心只盼自己的儿子平安健康。她要桂姨放心,她永远都不会嫁给国荣的。桂姨含着泪走了,走前让她别生她的气,还说如果她不是断掌女,她会是她最中意的儿媳妇。
青颜找到国荣,说如果他继续闹离婚,那么她就立刻从他眼前消失,永远也不见他。从桂姨的笑脸里,她知道她的威胁见效了。国荣不再来烦她,只是经常远远地望着她,偶尔碰上了,也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扫她一眼。村里人的闲话还是不消停,她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八
印象中好多年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压弯了小树,冻结了河水。肚子里的小东西不安分地踢腾着,仿佛不愿错过这场雪。青颜的心也七上八下地翻腾,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孩子今天就要出世了,她应该马上去村卫生所待产。可是地上厚厚的冰让她望而却步,她怕踩上去会摔坏肚里的孩子。
浓浓的悲凉缓缓地从心尖蔓延到全身,别的女人怀着孩子的时候,都象菩萨一样被人供着,宠着,只有她没人管,没人疼,象是被丢弃了的一堆垃圾。
“孩子啊,如果你心疼娘,就乖乖地呆在娘肚子里给娘打气,保佑娘能稳稳当当地走到卫生所。”青颜轻抚着肚皮喃喃自语。没有人可以指望,也没有人可以依靠,自己的事情唯有靠自己来解决。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不是也咬着牙关挺过来了吗?只要自己有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冰上,冰裂的声音都让她心惊肉跳,刺骨的寒风怎么也吹不干她手心里的汗。肚子突然绞痛,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痛苦地蹲下身子,不敢再走,剧烈的疼痛令她寸步难行。她巴望着有人经过身旁,可是除了皑皑的白雪,就只有无助的她。肚子越来越痛,她的希望也渐渐被漫天大雪浇灭。孩子啊,或许这就是我们娘俩的命,或许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就让这场雪把我们带走吧,带到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远离痛苦和绝望,只有快乐和希望的世界。
红艳艳的杜鹃迎风飘摇着,象是燃烧的火。粉嘟嘟的孩子蹒跚在花丛中追着蝴蝶,她用一朵又一朵的杜鹃编织成一个美丽的花环,套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笑了,她也笑了······
“醒醒,快醒醒。”
青颜听见有人在叫她,眼睛睁开的同时,肚子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眼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焦急地看着她。
“这是卫生所吗?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是你丈夫把你送来的,你马上就要生了,可你一直睡着,我不得不叫醒你。”
丈夫?青颜努力地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蹲在雪地里,象孩子们堆的雪人一样孤独无助。
“叫你丈夫过来签字吧。”
“我没有丈夫。”
医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说:“生产不是儿戏,必须要家属签字。你丈夫刚刚还在这里,怎么说没有丈夫呢?”
“大夫,我签。”国荣跑了过来,大冷天里他的额头居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定是背她的时候累的,真是命啊,命中注定他要来救自己的孩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痛得不知道痛的青颜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
桂姨天天来给她送饭,国荣也天天来看她,总是在他娘走了以后悄悄的来,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会又悄悄地走。
九
山上的杜鹃红了一季又一季,笑笑也从小不点儿长成了花季少女。青颜希望女儿笑口常开,永远都不要流泪,所以给女儿起名“笑笑”。她不想让女儿也象她一样站在课堂外听课,所以她勤快地种菜,喂鸡,努力地挣钱给女儿读书。即使自己再苦也绝不能让女儿受半点苦。
国荣的儿子小磊也大了,经常找笑笑一块学习,一块玩耍,就象当年的国荣和青颜一样。虽然青颜基本断绝了和国荣家的来往,可是大人的恩怨不应该影响到孩子。女儿太孤独了,她只有小磊这么一个朋友,她不想干涉女儿交友的自由。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爱上小磊。当她无意中发现女儿日记中的这个秘密时,她的心仿佛跌进了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慌包围了她。
为什么?老天捉弄了她还不够,还要捉弄她的女儿。如果女儿知道自己爱上的居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一定会崩溃。不能再让事态发展下去,现在帮女儿抽身应该还来得及。
她严厉警告女儿不许再和小磊交往。女儿问她为什么,她说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什么为什么。
笑笑不明白素来通情达理的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蛮不讲理。她表面上答应了娘,暗地里却和小磊更加亲密了。她并不想忤逆娘,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娘是她最亲的人,小磊却是她最爱的人。
小磊也不明白一直和蔼可亲的青姨怎么突然就对他冷若冰霜。庆幸的是笑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这就足够了。别人对他的态度都不重要,笑笑才是他最在乎的人。他不敢想象如果哪天笑笑突然不理他了他会变成什么样,一定会痛不欲生吧。但愿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
青颜又偷偷地翻看女儿的日记,发现女儿一直阳奉阴违地和小磊交往着,字里行间的柔情蜜意更胜从前。她气坏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带着女儿离开这里,才能彻底斩断这对小冤家的孽缘。
青颜带着女儿去办理转学手续,女儿哭着问为什么。她说要送她去城里念书,城里的教学质量好,考大学的胜算大。
女儿哭着跑了出去,青颜追出去时,已不见女儿的踪影。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见女儿回来。
万般无奈的青颜只好敲开了十几年未曾敲过的门。国荣的妻子开了门,说小磊也不见了,国荣已经出去找了。
孩子们会去哪里呢?青颜猛的记起女儿的日记里写过,她和小磊最爱去后山上的断崖边。她提着手电筒踉踉跄跄地向后山跑去。
两个孩子果然紧紧地依偎在断崖边。
“笑笑,快跟娘回去。”
“不,我不回去,我不想转学,我不想离开小磊。”
“青姨,我是真心爱笑笑,毕业了我就娶她。请你相信我,我会给她幸福。”
“小磊,不是青姨不相信你。你和笑笑还只是孩子,你们还要考大学,现在怎么就想着结婚?未来的路还长着,说不定你们会遇上更值得自己喜欢的人。”
“不,除了笑笑我谁也不爱,只要能娶她,我不稀罕念大学。”
“娘,我的心思也和小磊一样。如果你不答应让我嫁给小磊,我就从这跳下去。”
山风冷,青颜的心更冷,她怎么也想不到女儿居然用死来要挟自己。十七八岁的孩子真的懂爱情吗?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竟让他们生死相许?青颜困惑了,动摇了。可是理智告诉她,必须拆散他们,他们的结合只会是个悲剧。可是她能拆散得了吗?除非告诉他们真相。那可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耻辱啊,就象是烙在她心上的一块印记,即使是岁月也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可是现在为了女儿,她只能忍痛揭开自己的伤疤。
“笑笑,不是做娘的心狠,硬要拆散你和小磊,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青姨,我知道你是顾忌断掌克夫的传言。我不信那些鬼话。我爱笑笑,笑笑也爱我。请你成全我们吧。”
青颜真的被孩子们纯真的爱情感动了。可是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说出了她最不愿意说的话:“小磊,青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你真的不能娶笑笑,因为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韦笑笑的心顷刻间四分五裂,身体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小磊的怀里。
十
“轰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青颜的回忆,手中的信纸已经濡湿得字迹模糊。她发狂般冲向后山,正看见两只蝴蝶向断崖下飘去。“不!”她拼命地伸手想捉住蝴蝶,可是什么也没捉住,只隐隐看见蝴蝶坠落的地方杜鹃红了,血红。
我求你了,放了我,忘了我,好吗?”
国荣的心里也搅着一团乱麻。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可是他真的不想放弃对青颜的爱,他痛恨自己当初拿婚姻来和青颜赌气,他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啊。正是当初的幼稚和愚蠢造成了今天进退两难的局面。亲情与爱情压在天平的两端,一样的分量,一样的难以割舍。
“你走吧,我要穿衣服了。”
“我还会来找你的,你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天天都会来等着你的答复。”
国荣终于走了,青颜锁上门,蒙着被子放声大哭,她知道自己再一次把幸福关在了门外。
五
天蒙蒙亮,青颜就提着两只鸡和一篮鸡蛋还有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坐上了去城里的车。她必须离开,她的存在只会令所有的人为难,她走了,他就解脱了,不用再为了那件事自责,也不用背叛他的家庭。她横竖是孑然一身的孤儿,走到哪里也是了无牵挂。真的了无牵挂吗?她问自己。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她始终放不下他。也正因为放不下他,所以只能选择离开,远远的离开。
把鸡和鸡蛋换成钱后,她去了人才交流市场。一个老教授家需要一名保姆,她去了。
老教授的妻子因车祸失去了双腿,长年卧床,教授虽然退休,却被几所学校聘请去讲课,儿女们又都在外地工作。青颜的日常工作就是买菜,做饭,洗衣物,搞卫生,天晴的日子推老太太出去散步。
事情不累却很烦琐,可是青颜喜欢这种烦琐,这些忙来忙去也忙不完的事情让她分不开心去想其它的事。日复一日地重复忙碌着这些琐事,日子平淡而充实。
青颜在菜市场买了一条武昌鱼,因为老太太想吃糖醋鱼。可是她在做糖醋鱼的时候却恶心得厉害,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或许是夜里着了凉,她煮了一碗红糖姜水喝下去。可是第二天给老太太擦身的时候,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冲进卫生间,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连着几天,天天如此,食之无味,头昏想睡。老太太见她总是恶心呕吐,以为她嫌弃自己身上的异味,把她辞退了。
青颜又在一家海鲜馆找到一份端盘子的工作。可是没干多久又被辞退了,因为她在给一桌客人端大闸蟹的时候,突然作呕,盘子掉在地上,而她也被扫地出门。
青颜不再急着找工作,她知道如果不把恶心呕吐的病因找出来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久。于是她走进一家医院。她把大致情况给门诊大厅咨询处的大夫说了一下,大夫建议她去妇产科看看。妇产科的大夫开了一张验尿单给她,一刻钟后,结果出来了,她怀孕了。化验单上“阳性”两个字就象是一把盐撒在她未痊愈的伤口上,疼得钻心。
坐在门诊大厅冰冷的长椅上,她欲哭无泪,不知该何去何从。留下来,这个样子的她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她在城里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回去,乡亲们一定会挫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不正经,伤风败俗。或许死是最好的选择,一了百了,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虎毒不食子,她怎么忍心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生死两难,进退维谷,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六
推开家门,厚重的尘土味扑鼻而来。灶台,桌椅,床上都铺了密密一层灰,可是青颜顾不了这些,此刻的她身心俱疲,只想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不用再想那些烦心事。
梦里,她听见国荣在叫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响。醒了,国荣仍然在叫她,就在门外。三个月不曾见面,她真的很想他,却又害怕见到他。一声重似一声的擂门声仿佛擂在她的心上,乱得很。
国荣瘦了,头发乱糟糟的,下巴露出一截青茬,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她,似要喷火。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这些天你究竟去了哪里?”
“走亲戚去了。”
“你撒谎!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有啥亲戚。”
是啊,她家的亲戚早在她爹死的时候就和她家断了联系。
“进城打工去了。”
“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害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这些日子,我每晚都会在你家门口坐上一会,盼着你屋里的灯亮,可是灯一直没亮,我的心也一直黑着,黑着。”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寻死的。你回去吧。”
“不!青颜,你还欠我一个答复。”
“我不会嫁给你的。即使你离婚我也不会做你媳妇。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怪你,你把那件事忘了吧,不要让它成为你的包袱。我真的不要你负责,你的责任是你的妻子和孩子。”
“这就是你的答复?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
“国荣,别再为难自己了。忘了我吧,我只想过平静安宁的日子,而你给不了我这样的生活。”
“我可以给你,真的。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你马上就可以过这种日子。”
“我嫁给你,那么你的妻子和孩子还能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吗?他们不能平静安宁,我又怎能平静安宁?”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在乎你,做梦都想娶你。”
“这样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再不放手,我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青颜,别再离开我了。我答应你不再提离婚的事,可是你哪也不许去,要让我每晚都能看见你屋里的灯光,好吗?”
青颜默默地点头,国荣黯然地离开。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天意弄人。
七
青颜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村里人的闲话也越来越多。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她在城里做小姐让人搞大肚子后被抛弃了。她不理会也不想解释,谁爱说就说吧,反正她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她就有了亲人,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国荣一脸阴郁地闯了进来,目光凶狠得象一把刀,射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似要把它剖开看个究竟。
“是哪个王八羔子下的种?我要把他生吞活剥,碎尸万段!”他狂吼着,脖子上青筋隐隐,象一头愤怒的狮子。
“我的事你少管。”青颜冷冷地说。
“他弄大了你的肚子就应该对你负责。告诉我他是谁,我要去找他算帐。”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他是谁!”青颜的心仿若坠入冰窖,原来自己在他的心里也是那种可以让人随便就搞大肚子的女人。
“你居然还护着他?怪不得不肯嫁给我,原来早就心有所属了。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我才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国荣狂笑着跑了。青颜悲怆地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她告诫自己不能再哭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要试着快乐,试着笑。
国荣没再找过她,她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安宁。
可是平静的日子总是不能持久。桂姨找上门了。她说国荣在家闹着要和他媳妇离婚。青颜低着头,抚摩着肚子。桂姨又说国荣是为了娶她而闹着离婚的。她还是沉默。桂姨说她只有国荣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失去他。是啊,他如果娶了她这个长着断掌的女子就会被克死,那么桂姨就没有儿子了。做娘的心情她能理解,她也要做娘了。做娘的一心只盼自己的儿子平安健康。她要桂姨放心,她永远都不会嫁给国荣的。桂姨含着泪走了,走前让她别生她的气,还说如果她不是断掌,她是她最中意的儿媳妇。
青颜找到国荣,说如果他继续闹离婚,那么她就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从桂姨的笑脸里,她知道她的威胁见效了。国荣不再来烦她,只是经常远远地望着她,偶尔碰上了,也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扫她一眼。村里人的闲话还是不消停,她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八
印象中好多年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压弯了小树,冻结了河水。肚子里的小东西不安分地踢腾着,仿佛急于出来不愿错过这场雪。青颜的心也七上八下地翻腾,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孩子今天就要出世了,她应该马上去村卫生所待产。可是地上厚厚的冰让她望而却步,她怕一踩上去会摔坏肚里的孩子。
浓浓的悲凉缓缓地从心尖蔓延到全身,别的女人怀着孩子的时候,都象菩萨一样被人供着,宠着,只有她没人管,没人疼,象是被丢弃了的一堆垃圾。
“孩子啊,如果你心疼娘,就乖乖地呆在娘肚子里给娘打气,保佑娘能稳稳当当地走到卫生所。”青颜轻抚着肚皮喃喃自语。没有人可以指望,也没有人可以依靠,自己的事情唯有靠自己来解决。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不是也咬着牙关挺过来了吗?只要自己有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冰上,冰裂的声音都让她心惊肉跳,刺骨的寒风怎么也吹不干她手心里的汗。肚子突然绞痛,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痛苦地蹲下身子,不敢再走,剧烈的疼痛令她寸步难行。她巴望着有人经过身旁,可是除了皑皑的白雪,就只有无助的她。肚子越来越痛,她的希望也渐渐被漫天大雪浇灭。孩子啊,或许这就是我们娘俩的命,或许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就让这场雪把我们带走吧,带到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远离痛苦和绝望,只有快乐和希望的世界。
火红的杜鹃迎风飘摇着,象是流动的火。粉嘟嘟的孩子蹒跚在花丛中追着蝴蝶,她用一朵又一朵的杜鹃编织成一个美丽的花环,套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笑了,她也笑了······
“醒醒,快醒醒。”
青颜听见有人在叫她,眼睛睁开的同时,肚子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眼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焦急地看着她。
“这是卫生所吗?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是你丈夫把你送来的,你马上就要生了,可你一直睡着,我不得不叫醒你。”
丈夫?青颜努力地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蹲在雪地里,象孩子们堆的雪人。
“叫你丈夫过来签字吧。”
“我没有丈夫。”
医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说:“生产不是儿戏,必须要家属签字。你丈夫刚刚还在这里,怎么说没有丈夫呢?”
“大夫,我签。”国荣跑了过来,大冷天里他的额头居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定是背她的时候累的,真是命啊,命中注定他要来救自己的孩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痛得不知道痛的青颜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
桂姨天天来给她送饭,国荣也天天来看她,总是在他娘走了以后悄悄的来,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会又悄悄地走。
九
山上的杜鹃红了一季又一季,笑笑也从小不点儿长成了花季少女。青颜希望女儿笑口常开,永远都不要流泪,所以给女儿起名“笑笑”。她不想让女儿也象她一样站在课堂外听课,所以她勤快地种菜,喂鸡,努力地挣钱给女儿读书。自己再苦也不能让女儿受半点苦。
国荣的儿子小磊也大了,经常找笑笑一块学习,一块玩耍,就象当年的国荣和青颜一样。虽然青颜基本断绝了和国荣家的来往,可是大人的恩怨不能影响到孩子。女儿太孤独了,她只有小磊这么一个朋友,她不想干涉女儿交友的自由。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爱上小磊。当她无意中发现女儿日记中的这个秘密时,她的心仿佛跌进了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慌包围了她。
为什么?老天捉弄了她还不够,还要捉弄她的女儿。如果女儿知道自己爱上的居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一定会崩溃。不能再让事态发展下去,现在帮女儿抽身应该还来得及。
她严厉警告女儿不许再和小磊交往。女儿问她为什么,她说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什么为什么。
笑笑不明白素来通情达理的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蛮不讲理。她表面上答应了娘,暗地里却和小磊更加亲密了。她并不想忤逆娘,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娘是她最亲的人,小磊却是她最爱的人。
小磊也不明白一直和蔼可亲的青姨怎么突然就对他冷若冰霜。庆幸的是笑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这就足够了。别人对他的态度都不重要,笑笑才是他最在乎的人。他不敢想象如果哪天笑笑突然不理他了他会变成什么样,一定会痛不欲生吧。但愿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
青颜又偷偷地翻看女儿的日记,发现女儿一直阳奉阴违地和小磊交往着,字里行间的柔情蜜意更胜从前。她气坏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带着女儿离开这里,才能彻底斩断这对小冤家的孽缘。
青颜带着女儿去办理转学手续,女儿哭着问为什么。她说要送她去城里念书,城里的教学质量好,考大学的胜算大。
女儿哭着跑了出去,青颜追出去时,已不见女儿的踪影。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见女儿回来。
万般无奈的青颜只好敲开了十几年未曾敲过的门。国荣的妻子开了门,说小磊也不见了,国荣已经出去找了。
孩子们会去哪里呢?青颜猛的记起女儿的日记里写过,她和小磊最爱去后山上的断崖边。她提着手电筒踉踉跄跄地向后山跑去。
两个孩子果然紧紧地依偎在断崖边。
“笑笑,快跟娘回去。”
“不,我不回去,我不想转学,我不想离开小磊。”
“青姨,我是真心爱笑笑,毕业了我就娶她。请你相信我,我会给她幸福。”
“小磊,不是青姨不相信你。你和笑笑还只是孩子,你们还要考大学,现在怎么就想着结婚?未来的路还长着,说不定你们会遇上更值得自己喜欢的人。”
“不,除了笑笑我谁也不爱,只要能娶她,我不稀罕念大学。”
“娘,我的心思也和小磊一样。如果你不答应让我嫁给小磊,我就从这跳下去。”
山风冷,青颜的心更冷,她怎么也想不到女儿居然用死来要挟自己。十七八岁的孩子真的懂爱情吗?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竟让他们生死相许?青颜困惑了,动摇了。可是理智告诉她,必须拆散他们,他们的结合只会是个悲剧。可是她能拆散得了吗?除非告诉他们真相。那可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耻辱啊,就象是烙在她心上的一块印记,即使是岁月也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可是现在为了女儿,她只能忍痛揭开自己的伤疤。
“笑笑,不是做娘的心狠,硬要拆散你和小磊,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青姨,我知道你是顾忌断掌克夫的传言。我不信那些鬼话。我爱笑笑,笑笑也爱我。请你成全我们吧。”
青颜真的被孩子们纯真的爱情感动了。可是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说出了她最不愿意说的话:“小磊,青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你真的不能娶笑笑,因为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韦笑笑的心顷刻间四分五裂,身体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小磊的怀里。
十
“轰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青颜的回忆,手中的信纸已经濡湿得字迹模糊。她发狂般冲向后山,正看见两只蝴蝶向断崖下飘去。“不!”她拼命地伸手想捉住蝴蝶,可是什么也没捉住,只隐隐看见蝴蝶坠落的地方杜鹃红了,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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