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今年六十六了,芝是他的结发妻。芝比田小八岁,芝十七岁就嫁给了田,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41个年头了。
田是今年入冬被诊断为肝癌的,现在眼看着快过年了,田的病却越发沉重,他已经没有力气起来了,勤快了一辈子的他宁愿累死,也不愿意这样“废人”一样躺着。他看着芝正把一锅新蒸的年糕端进屋里,那热气和香气立刻就弥漫开来,每年过年时都要蒸年糕的,糕里有豆粉和大枣。田最爱吃年糕,只要这年糕一出锅,田就会切一块美美品尝,那香甜粘软的感觉就是“年”的味道。已经两天滴水未进的田看见累得汗水津津的芝把年糕端进来,心里又涌上那愧疚、留恋、爱怜的复杂情感,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芝,他想对芝说话,他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他想对芝笑一笑,脸上的肌肉都不听他指挥了。芝此时已经切好了一块儿,盛在碗里,扶田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夹了一小块儿,喂给田吃,田费力地把嘴张开一个缝,舌头感到了年糕的热,却再也不能吃进一点,或是品尝到半点味道。芝的嘴一直和田一起努力着,当田筋疲力尽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努力去吃那年糕,芝失望地看看年糕,又安慰地轻轻拍拍田,说:“咱歇会儿再吃啊。”芝收走了碗筷,又开始忙起来。
自从田有病以来,芝卖掉了过年的肥猪给田买药,她无言失魂落魄却做着:她把下蛋的鸡有的卖了,有的给田做了汤,她从来没有这样自主过,因为平时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也从来没有这样果断过,现在她把所有的恨不能都换了药,换了能让田恢复身体的吃喝——她相信田会好的。儿女各自成家了,日子都过得不太好,能不再伸手向老人要就是好孩子了。所以,芝没有什么牵挂了,她只要田活着,有人在就什么都有了。
田听见芝忙里忙外,心里就泛起对生命的留恋,这样的日子多好啊,不用再为孩子操心了,老两口自己该好好享受一下了,谁想到啊……他以为自己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真没想到啊——太快了!他想用自己的余年来报答芝,来对芝赎罪。他是对不住芝啊,他的心和身一直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多少个夜晚,他背对着年轻的芝,多少个夜晚,他借口进山和另一个女人过着夫妻生活,而此时的芝正带着孩子,做着家务,替他 养育儿女,守着这个家。
( 二)
41年前,在这个院子里,田用一头牛娶回了芝。芝不是很好看,瘦小而且黑,此时正一个人躺在洞房里,她听老人告诉她许多关于今天的神秘事,她羞涩而紧张地等着田的到来,可是田一直没有回来。天亮的鸡叫把芝唤醒,她慌忙起来,却发现田早就在院子里忙着。芝不由得自责起来,怪自己太困了,没有等到丈夫回来,也没有在丈夫之前起来。
当天再黑下来的时候,田又不见了,芝正纳闷呢,田被公爹推搡着进了屋。门被公爹在外面反锁了,田的脸上都是泪,芝吓坏了,急忙问:“我们怎么了,为什么把我们锁起来?”田没好气地说:“锁住人锁不住心!”然后,气呼呼自己拽了一条被睡下了。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好意思主动去叫田,就这样过了第二夜。
这样,白天各自干活,晚上,田和芝就被公爹锁在新房里。第七个晚上,芝正熟睡,被田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知道那个时候要来了,在撕裂般的疼痛里,芝变成了女人。她惊慌、疼痛,她轻声地哭泣了,田却把头转到一边很快睡着了。
以后的几个夜晚田每夜都要芝,并有时会叫:“昭娣”。芝后来知道昭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芝第一次见到昭娣真怀疑是见了仙女了,她皮肤那么白,眼睛那样水汪汪地扑闪,嘴吧那样小巧而且红润。但是,昭娣却低着头走过,像犯了大罪一样。婆婆后来告诉芝:昭娣是“白虎精”,克夫。后来,芝还知道田一直和昭娣好。后来,昭娣嫁了一个没能力的傻子。田和昭娣的关系几乎公开了,芝的眼泪哭干了,心也麻木了。一直眼看着昭娣和自己的孩子先后出世,他们越来越像田的鼻眼。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41年啊。
( 三)
田被诊断为癌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炕头上,芝红肿着眼睛把熬好的老母鸡汤给田端到炕上,让田都吃下。田忽然发现芝也老了,她的头发里有了白发,背也驼了,一双手又皱又黑,还裂了口子。他急忙叫芝上炕来,摸着芝冰凉的脚老泪纵横,他把芝的脚焐在胸口上,芝急忙说:“快别介,凉了你,可咋好啊。”田就呜咽着说:“让我焐焐吧,早听说媳妇脚只有当家的能焐热,现在还来得及。”芝和田就一起吧嗒吧嗒掉眼泪。昏黄的灯下,一对老夫妻亲密地坐在炕上,老头握着老太太的脚,一会儿揉揉,一会儿又放到胸口上。老太太竟然少女一样羞涩,低头笑着,然后又开始抹眼泪。在田最后的日子里,他们每天晚上都这样度过。田是幸福的,芝是快乐的,他们几乎都忘了永别就在眼前。田是在一个夜晚悄悄走的,他躺在芝的怀里,听着芝给他讲他们孩子小时候的趣事。
芝在田下葬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在远远的山头上跪着昭娣,她没有资格为自己一生的爱人送行,她的哭声要吞咽,和着血。
(四)
田走了,芝一下子什么活都没有了,她围着被坐在炕上,不断地抚摩一只黑猫,她一点儿也不饿,也不知道自己明天还应该做什么,好象就在等死吧!她看见昭娣趴在窗户往里望,头发全白了,眼睛更不好使了,不停用袄袖子擦着玻璃,也不知道她找什么。芝就喊了声:“老姐姐,田不在了,咱姐俩做伴吧!”说完就是一阵爆发了似的干嚎。昭娣踉踉跄跄地跑进屋,两个老女人围在被里又哭了一回。哭够了就一起讲田的事,她们从这天开始就搬到一块儿过活了,守着一份爱,平淡地继续活着——做伴呗。人到这时候没什么想不开的,只要活着一天什么都是美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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