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小谷苗,我和其他短工们,虽然只干了一上午的活,下午的活刚刚认上头,就下起雨来,不得不停下来,回到圩子门里来避雨。到了傍晚,雨虽然不下了,可是地里泥泞得进不去人,仍然无法去剜谷苗,所以根本怨不得我们!于是,雇主家得白白拿出一下午的工钱,白白管一顿晚上的热面汤。但是,由于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人家还是咬紧牙关,含着冰冰不说凉,照样管饭付工钱,一点也没含糊……
九岁的我,把那一毛钱的工钱拿到手上的时候,捏钱的右手近乎于颤抖,左手也不自主的伸过来帮忙,两只手使劲把它拱得紧紧地,一会儿,又贴在胸口上,心里很激动。
一天的疲劳,被这一毛钱的神奇力量驱散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居然脚底生风。不过,在这四五里地的路上,我还是想了很多。偷人的东西、钱财的事,我没干过。因为父亲经常说,偷人就是做贼,人有志气剑有钢,宁可穷死也不能做贼!父亲还说过,穷有穷过,富有富过,人要活得堂堂正正,就得凭劳动吃饭,凭力气挣钱,就不能鬼头蛤蟆眼的,去走歪门邪道!现在,我手里紧紧捏着的这一毛钱,就是凭力气挣来的,我今天吃的三顿饭,都是凭劳动得到的,自己挣饭吃,还挣了一毛钱,在我,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荡漾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
一进门,我就喃喃的叫了一声“爹”和一声“妈”,自己听着这近乎于撒娇的声音,不敢相信竟是一种难听的嗲声嗲气。可是我没有过分自责,因为这就是我的真实。当天井里没掌灯,黑乎乎的,听到我的叫声,母亲最早扑过来,她一面答应着,一面把我搂在怀里。
自从上了小学,自己觉得长大了,不乐意母亲搂抱我,因为让母亲搂抱会显得自己还没长大。我是多么愿意快快长大呀。可是今天我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而且可以挣饭吃、可以挣钱了。奇怪的是,“长大了”的我,今天却很愿意母亲把我搂抱得紧紧地。父亲似乎觉察出我的这份情感,不,父亲不是“觉察”,而是比我更动情的兴奋起来。他忽然打破了“院子里不掌灯”的习惯,匆匆忙忙地从屋里端出那盏煤油灯来点上,欢乐的院子立刻明亮起来。
我一面依偎着母亲,一面伸出手来,把那一毛钱递给父亲:“爹,给!我挣了一毛钱!”父亲把钱接过去,对着灯光看了看,笑吟吟的递给母亲:“快看看,你生的儿子,也能挣钱了!”母亲把钱接过来,捏在手上,对着灯光照看了一番,深情地说:“还真不孬哩,才九岁,就能挣钱了。”
父亲抽着旱烟袋,冲我说:“行!见到了回头子儿!没白拉巴。”我不明白,连忙问:“爹,什么是回头子儿?”父亲说:“拉巴孩子,孩子长大了,能挣钱了,第一次挣得的钱就叫回头子儿。”我一听,忙把母亲手里的那一毛钱要过来,重新交给父亲:“爹,这是我的回头子儿!”父亲笑了,笑得很憨厚。
我说:“妈,明天我还要去人市上打短工、剜小谷苗。趁着放麦假,还没开学,我想天天都去挣钱。”母亲却说:“不行!干一天就行了,还是复习功课要紧!可不能为着这耽误了上学读书”。父亲也说:“嘿嘿,打短工挣钱,别拿着当得意似的,早晚有你干够了,不愿干的时候……”
“爹,妈,这个麦假还有五天才开学,我还能干三天,还能挣三毛钱。总共能挣四毛钱,三毛钱,能卖八斤馍馍哩!”
我妈说:“别去了,看待把脸晒黑了,到学校里让老师笑话你。”我说:“不怕晒黑,我还要去,早晨你得早早的叫醒我。”可能母亲有些心痛,她没答应早晨叫醒我。我就撒起娇来,楼着她的脖子,逼她答应,可是母亲只是笑。
还是父亲支持我,他说:“行!那就依你,再干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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