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川北极其偏僻的乡下。胡豆是家家户户都要种植的作物,属杂粮。金秋九月种豆,次年四月就可以吃上新鲜的豆了。
种豆的方法有几种。最方便又省工的是“点豆”与片豆。地可以耕,如想偷点懒也可以不耕。用锄头挖窝播种,是为点豆。如是田边或田埂的荒坡,那最省事,将豆子几把撒下去,然后挥锄浅浅地铲一下草皮,豆子便着土了。有些上个世纪走过平的老太太种豆更有趣。她们要么用刀子或小铲子顺着田埂或边角地,戳开一个小洞放入一两颗豆;要么用锄头沿地铲,铲开一片地皮放几颗豆,一锄一窝,要多粗放有多粗放。还有一种是插豆。割过的稻田,大人孩子都端上或提上豆,用手将那一窝窝的谷茬掰开一些缝隙,放上几颗豆,就算完事了。不过,一些老太太们很细心周详,一边插豆,一边不断地叮咛要将胡豆们的眉毛(芽口)向上。顽皮的小孩子不听话,被年迈的婆姨发现放错豆,往生育招来几句“砍脑壳的,莫要乱放豆口”之类的斥责。
豆子的命比较贱,简直是挨土即生有土即长的。放下去就无忧无虑地醒过来,发芽,出苗,抽茎,开花,结角。胡豆苗儿不多久便到了青春期,青中泛白,又嫩又水,看了便觉得可爱。尤其是在冬天,绝大多数的植物都回苗了,胡豆却独出心裁的生长着。这时,我们是最缺少菜蔬吃的时候。便把胡豆苗儿齐巅掐回家,渍作酸菜,那种酸菜味道很纯正,口感细腻绵软,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春天一到,胡豆便尽情地发育。小花朵儿紫黑杂白,缀满了方棱的茎叶枝节间,老远飘着甜香,吸引着成群在蜂蝶嗡嗡嘤嘤成天地闹嚷着,吮咂着。豆角是纯青色的,一串串簇生在灰青的密叶间,长势着实喜人。草薰风暖,一切都沐浴沉浸在阳光里,坡上坡下都是生长的气味。孩子们早就有些忍不住了,在田埂和坡上风风扯扯地奔跑着,不时摸一摸捏一捏捋一捋那些嫩气的豆角儿,口水流出来又咽下去。不知有多大的魔力。
割回一捆活泛的豆,祖母便找来一面筛或簸箩,坐在我家房后老梨树下的青石头上开始剥豆。左手执起一梢豆,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卡住豆角两头,仿佛握着织布梭,用力一挤按,只听见“噼啪”一声,几颗活蹦蹦的豆粒就滚到了她枯瘦的掌中。随着一梢豆在她手中的伸缩轮翻,每个豆角都裂开了肚皮,吐出了果实,空余壳囊。我掇弄着又脏又黑的小手,一边拙笨地剥豆,一边叽叽喳喳地闹着:“老鸦老鸦你叫唤啥,你的妈死在了大河坝。高梁杆儿的杠子,胡豆壳儿的枋子。把你妈抬上跑趟子。”心中感到一种诅咒的轻快感。一会儿,豆粒儿堆满了筛子。祖母用双手略加揉搓,把黄黄的眉毛搓掉,一阵扬簸。指头般大小的胡豆粒,又青又白,散发出淡淡的馨香。
新胡豆煮饭的花样真是多。熬稀粥,蒸干米饭,连米粒儿也浸染上胡豆的绿汁和清香。嫩的胡豆炒米饭、煎腊肉,尽是地地道道的清香味,百吃不厌。炒豆、凉拌豆,有葱蒜,有韭芹,香都到一路了,全是原产货。胡豆拨动着一个个肌体内深藏的食欲神经。再是袖珍乏力的胃口也要撑得开开的,让你多打几次饱满噎,长呼几口带着胡豆气息的口气。孩子大人都喜欢那甜美沙面的滋味。家里煮了胡豆粒干饭,不是抢着那些白生生的米粒,而是要有意抢吃那些焖熟的胡豆,每吃一碗都要多盛一些。胡豆的醇香带来了一家之乐。
煮的没有烧的香。我常常摘下一些胡豆角,用细的竹丝串连成一大串,放到柴火中焐烧后来吃。用火钳翻夹出焐在烫灰里的豆子串,“砰”的一声甩在地上,还“咝咝咝”地喷射着热气,偶尔还打一个又长又细的“响屁”。我拈起豆角,吹吹拍拍,拿到院中与小伙伴们共享。有的豆子被烧烤得乌七八糟,但仍然冲着一股子清香。我们一颗一颗地剥出来,咀嚼着,赞叹着,大吼着,喜形于色。这时,连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忍不住豆子激发的原始欲望。呼喊着要尝几颗豆粒儿呢。
现吃胡豆现剥壳,吃的就是那个“鲜”,尝的就是那个“新”。一边吃一边长,到了胡豆全部熟了。有的也所剩不多了,有的甚至吃得一颗也不剩,反正村子里种得多,到了下种的时候随便向邻居找几碗就行了,保证有新豆吃。成熟的干胡豆又白又硬,有的随便揣几把在衣袋里,放在嘴里在上坡时一边干活一边嚼着吃,说是能养胃。我母亲每天早上用玉米面熬粥都要加入干炒过的胡豆。母亲撮一些干胡豆放入锅里,边添柴薪边翻炒。随着“沙沙沙”的翻搅的声息,远远地胡豆的香气飘出了厨房,飞散到了院子里。其时,我多半是刚起床,看到母亲把炒得又黄又硬的胡豆端到院子下阶柱子旁的石碓窝里去舂,经过一阵舂铲,胡豆的香气更是大,很诱人的。母亲簸扬筛旋去壳,我往往趁此伸抓一把炒胡豆来吃,接着才上坡去。嚼磨得牙齿“咯咯嘣嘣”地响,连同腥香气一同吃下去,打猪草、放牛、割谷子,心情好,更来劲头。
长大了,到了城里谋生。市场上的胡豆角一年四季堆摞在市场的台案上,个大粒饱。看了令人爱羡。买些回来,如法炮制,可咋的也没有老家的胡豆味,既淡又寡,多是索然无趣。经营者将胡豆变着戏法翻新出奇,什么怪味的、五香的、油酥的,有名的无名的,花样很多,卖相很好。但是,当我真正见识了那些珍贵的胡豆后,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吃是遗憾,吃了真遗憾”的道理。那些东西还是不是胡豆,我莫明其妙地怀疑犯糊涂,有时。
老家的胡豆很“老土”,无法反季节,野性大,味道大,但却永远让我回味不尽。
洁尘飞飞2007·10·1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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