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古老的房子,深褐色的墙壁,爬满岁月的灰尘。屋子的中央凹陷进去,整个房子坍塌了许多。繁华褪尽,只留下荒凉。它是文竹村这个古老村庄遗留下来的唯一一所古老的房子,四周爬满枯藤,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蹒跚着步履,一不留神,就会被路边的石头拌倒在地。房子塌了一半,子林和他父母就住在依旧矗立在半空中的那半房子里。先时,子林他妈嚷着说,这个房子不能再住下去了,太危险了,还是搬到别处去住吧。子林他爸,手握着根擦得蹬亮的烟秆子,半个脸紧缩在一阵烟雾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再住一阵日子吧!母子俩不解,眼前的这个人徒然变得陌生起来。难道对于这栋房子,他心里还藏着一丝眷恋?团团烟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张刻满皱纹的脸。这皱纹映着这古老的房子,竟生出些许尊严来。而对于这栋古老房子的历史,一家人是极其清楚的,往往每每谈起,便生出许多感慨来。子林他爷爷一生不离女人和大烟。村子里稍有姿色的女人,大都与子林他爷爷有瓜葛。往往是冲着他身上的钱财来的女人多,有一些感情瓜葛的却少之又少。到最后子林他奶奶也竟因此二物负气死去。子林他爷爷晚景倒也凄凉,死时身无一人,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左手伸向半空中,似要紧紧抓住什么,右手里却还紧握着那一烟秆子离去的。伸起的左手是要抓住一个在临死之前可以依靠的女人吗?这无人知晓。那时子林他父母正在外面劳作。子林他爷爷只留了这栋房子给还活着的人。烟秆子没有随人入葬,留了下来,紧握在子林他爸手里。那时子林他爸望着满屋的颓败景致,眼里不禁流露出一种怅然。于是就走到棺材边,留下了那根烟杆子作为前车之鉴。红颜祸水。这四个字让子林他爸思索万千。恍惚中,那半尺长的烟杆子逐渐延伸开来,不再那么硬了,软了,成了一条长长的绳索,缚住了子林的腿。子林他爸是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与女人胡乱来往的。女人,呵呵!肚里的一声苦笑——女人已让他受尽了苦!子林他爷爷一生风流,却让子林他爸饱受世间冷眼。近不惑之年,才侥幸丢了断子绝孙难以继香火的重担。几年之后才得子林这个儿子。子林20岁那年,他年将60,已是行将入木之人啊!他迟迟不愿离开这个颓败的院落,心底似乎藏着什么,是藏着个愿望吧!就像身患重病迟迟不肯离开人世的人,他们的心底总藏着什么未了的心愿。只不过,子林他爸离那一坯黄土还有一段距离罢了。
子林出生以来这20多年里,起先女孩接触的很少,后来女孩恍惚之间在眼前都变得凹凸有致起来,成了女人,子林就更加接触得很少了。女人在子林眼里起先是一朵朵美丽而少污垢的花儿,后来成了天边的一抹彩虹,云雨之后变得更加美丽起来。这种美丽,子林只在睡梦里想过见过。而滴血的现实里,他是绝对不敢这样想的。因他父亲从小管教的原由,子林的心里总不免多了一份欲冲破现实缠网的冲动。子林他家那栋古屋原先气派的很,而今油漆剥落,生活原本的面目都露了出来。下雨天,屋子里就变得潮湿起来,古老的房子更加阴沉。外面是断了线的珠子般的雨点在窗前滴滴嗒嗒响着。里面是钟摆在紧闭的钟座里荡秋千似的摆来摆去的声音,诉说着什么,是这古屋的风流故事吗?——那不听也罢!往往这个时候,子林他妈屈着膝坐在床上略暖和的一隅,生满老茧的双手不停地揉撮着膝盖骨的地方,以便让骨子里的血流得更快一些。子林他妈这是患有风湿性关节炎,早年还是个少妇时烙下的病根子。刚落户到这个家时,他们夫妇俩为在人前有个开口说话的资格,却也尽够了做人的本分,并人前人后挂着一张笑脸。直至家底好起来些,才略微尝到做个平常人的滋味。这些远的事儿就如墙壁上撕去的日历,放在桌上,等过些日子再拿起来时,被穿孔盯在墙上的苦总历历在目。
子林他妈痛苦的呻吟声从老屋辗转到新屋。像不散的幽灵,紧缠着不放。
每次子林他妈半躺在床上痛苦呻吟时,子林在外面若听见了便趿拉着鞋忙着往村口的枫娇家跑。那边大人不在,只她家的小孩歪坐在门前,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子林远远地叫了声凤儿,歪在门槛上睡着的人未听见一般。子林走上前,欲身手拍打凤儿头的一刹那,“膏药西施”枫娇嫂从里屋子跑了出来。“这孩子怎么就睡着了,我在里屋缝衣服,叫她到外面帮着我看着。”枫娇嫂边说边忙着给子林拿膏药,找零钱。子林一直抬头望,枫娇嫂却一直低着头。子林抬头伸手去接钱,眼睛正好瞥见枫娇嫂俯身低下身来的那一深到里面的乳沟。枫娇嫂又转身离去,胸脯上的两座大山颤悠悠地晃动着。子林望着枫娇嫂离去的影子,心底不禁一阵怅然。是一种不同常人的怅然。村里尝过女人滋味的男人,见了枫娇嫂常不免眼神直往那边勾。可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的。枫娇嫂年纪和子林差不多,只是辈分上比他大。于是子林见了便要礼貌地叫一声嫂子。枫娇他男人在几百里之外的地方做副业,只过年回来一次。附近的男人大都愿意跑到这里来买盐、味精之类的生活必备品。打着买东西的幌子,其实就是为一睹枫娇嫂的容颜。有人来买东西,总是令人高兴的。枫娇嫂大都笑脸相迎。这笑脸,男人见了,心里总不免有些想法。仿佛无力的人给他人瘙痒,瘙到痒处,手却始终停在那里,使不出劲来,让人干着急。只是这力到了枫娇嫂那里游刃有余罢了。后来男人渐渐发现这有诱惑的笑脸并非单单给他一个人的,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失望。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确实让垂涎者欲罢不能,停在原地,想深入进去,却又怕自家婆子发现。于是到最后,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还纠缠在那里不放。枫娇嫂则依旧笑脸相迎。
子林与枫娇嫂之间微妙的关系是不能称之为瓜葛的,那只是一段令人怅然的故事罢了。记着故事的纸片上,滴了几滴殷红的鲜血。鲜血逐渐褪成褐色,最后浅了,干了,用长长的手指甲轻轻一掀,便滑落下来。暗黄的纸上却还留着个血印子,停在那里,永远也遗失不了。好心人总试着替别人减轻心理负担,企图抹掉什么,于是用手去抠那血印子,细长的指甲透过纸背,用力一扯,于是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孔。
子林见枫娇嫂一眼也不细看他,比往日愈加冷淡。往日的冷淡里还夹杂着一丝别人难以发现的温柔。这温柔是独独留给他的,而那笑容里藏着的冷淡则是为屏蔽门外徘徊着的男人。一家人吃完晚饭,天便开始暗下来。是昏昏沉沉的暗。楼阁上挂着一只积满灰尘的灯,放出橘黄的光。屋子里显得愈加沉闷起来。桌子边缘闪着一根蜡烛,映着一旁一张苍白的脸。灯光仿佛透进苍白的皮肤里去,夹着一层薄薄的暗黄。于是那人的脸便显得恍惚起来。子林压抑着心口上的那份急切,缓缓喝完那大半碗水酒,吃了大半碗米饭,接着把碗一推,就往里屋去了。出来时,手里握着个手电。那张苍白的脸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子林不紧不慢地说,我去和村头的牛二说说明天一起上县城买化肥的事。子林朝躺在暗处长里那张靠椅上的老人说了声:爸爸,我走了啊!老人两腮一鼓一缩的吸着旱烟,右手握着烟杆子,微微点了点头,一副很知足的样子。那边是孩子咿呀咿呀的声音,子林他妈正抱着孙女在窗前纳凉。子林他媳妇已在厨房里刷碗筷。屋子里一种各得其所的安详,丝毫也没有往日油漆剥落的颓败凄凉。五年前坍塌的古老房子,而今早已换成一栋新式的四角楼房,楼顶是一个锥形的盖子,尖尖地,仿佛直入云端。原来世间的都是轮流往回转。子林他爷爷丢下的烂摊子到了他们这几代人手里又繁华起来,而今他家又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望族。
子林走到半路,四下里静得出奇,折过几个巷子,便看见一张熟悉略显疲惫的脸。枫娇嫂正仰头出神地望着暗处,暗影里散着零星的几道灯光。灯光散地上,点点滴滴,很快就被黑暗给吞噬了。枫娇嫂见子林走上门来赶紧抽身离去,白里透红的脸蛋愈加通红起来,却又带着一丝郁色。枫娇嫂想转身把门关上,仍未转身,子林就跑了上来,粗糙的双手紧揉着她丰满的身子,紧靠墙的右脚步步把门推上,后来又伸出一只手来把门给闩上了。啪嗒一声,灯灭了,狭窄的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两个人纠缠到里屋破旧的床上,暗影里子林伸手去解枫娇嫂的花色衣服。枫娇嫂伸出紧紧抱住的手来,抓住子林的解衣服的手,又一把被子林挪了出去。枫娇嫂反抗了一会儿,身子就软了下来,到最后眼角不禁流下泪来。子林这次不象原先那样,温柔地抱着她,然后轻揉她,再轻吻她的每一寸肌肤,直至两个人筋疲力尽。子林像一头凶悍的豹子,心里对着一丝怨气一阵接着一阵把枫娇嫂淹没在咆哮声中。仿佛每一个粗暴的动作与姿势能消融他心中久积的郁恨。枫娇嫂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到最后两个人竟又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枫娇嫂双手紧抱着子林的身子,脸蛋上满是泪痕地问子林,林,你要我的身体吗?子林听了,把她抱得更紧,哭着说,兰儿,我要,我怎么会不要你的身体呢!只有子林才会叫枫娇嫂子一声兰儿。子林紧揉着她说,兰儿,前段日子为什么不理我了?兰儿不语,只一阵哭泣。兰又问,我们一直这样过下去吗?子林不语,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紧接着屋子里是一阵沉默,仿佛只有沉默才能载得起这份情感。
时间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兰儿出嫁前一天的晚上,两个人在村子那间废弃的庙里,紧紧相拥。时间渐晚,屋子里只是一阵沉默。子林说,兰儿,我们该走了,说完便抽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抱头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兰儿泪眼朦胧地走到他面前,两个人再一次抱在了一起。兰儿抽噎着说,林,你要我的身体啊,要我的身体啊!子林不语,手亦不动。兰儿满脸泪水甩开子林的双臂,缓缓解开衣服上的每个纽扣。子林猛得把兰推到墙边,扭头哭着跑了出去。关于贞洁对一个女孩的重要性,子林心里很清楚。
第二天,兰儿便嫁出去了,还是在这个村子,村口,离他家不远的地方。
一年后,子林把自己的一生抛了出去。抛出去,作为一个赌注,下赌的人却是他父母。一家人只是在他爷爷未死之前,家境还残存着一丝威严时见过赌博的大排场。而如今,他们为活着的尊严竟大着胆子下起这赌注来,却也毫不畏惧。子林的命运成了换取家族命运的筹码,他想反抗些什么,胸中淤塞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闷气,却又是这样沉闷着,淹没在无尽的悲哀里,而不敢向前跨越一步。家人只是在他面前卖着笑脸。这笑容仿佛能换取往日窘困时的羞辱与苦涩。这笑脸仿佛更能延伸、拉长,直至岁月颓然逝去,众人化成一把毫无轻重的灰尘。媳妇是村里一个望族的女儿,家里开着几个当铺,极尽奢华。且在家里排行老大,年近三十,小的那几个女儿早已嫁出去,只剩她,因害肺痨病仍待字闺中。婚后半年,那栋枯藤缠绕油漆剥落坍塌过半的古老房子便在一阵吆喝声中轰然坠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庞大却又精致的新式四角楼房。仿佛一头狮子蹲坐在那里,把一旁紧挨着的那些房子都给比了下去。新居落成之日,子林他爸把养了大半年的几头大肥猪都给宰了,然后挨家挨户地把村里人请到自家屋来喝酒吃肉。是村里几十年难遇的热闹。子林他爸在一阵鞭炮声里,紧握着手中的烟杆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微笑只在一瞬间就凝固了,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当初迟迟不肯搬离老屋,其缘由皆消融在这滴眼泪里。
当初子林他家那栋老屋刚颓败时,屋顶的深褐色瓦片常在深夜坠下地来,喀嚓一声,便成碎片。久而久之,屋顶便露出一个大窟窿,落雨时,雨水从窟窿里落下来,啪嗒一声溅入屋中。于是阴沉的屋子里愈加潮湿起来。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红。子林他爸就催着子林赶紧去村口叫瓦匠景清来补一下。子林去了好久,仍不见回。老人等不急,弃下烟杆子,往村口走去。走到半路,却瞥见柳树林里,子林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正缓缓绕着林子走。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看清那女孩的脸,心不禁瑟缩起来。仿佛整个身子直立在夹杂着糜烂气味的冷风里,浑身总颤抖着。子林他爸不禁感到一阵失望,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如此严厉管教孩子,却还是让孩子偷了空子。
“以后绝不允许你和那个女人来往,你要是再和他来往,就当没有我这个爸。”子林他爸半蹲着,吸着烟,又默默不语。
“我的事,你们还是少管,我喜欢她,以后还要娶她。”子林和兰儿已有七八年的情谊。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毕业,一直同班。再加上这几年,这已经足够了。
“你的事?”子林他爸反问道。“你的事就是这个家族的事。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的女儿吗?她的妈又是谁?”子林他爸满脸郁色。
“今天我就告诉你,她的妈就是和你爷爷有感情瓜葛的那个女人。你爷爷这段风流事,村里人谁不知道!”
子林只埋头坐在凳子上不语。
“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这颗心,你要是娶了她,我们这个家的颜面还往哪里搁!”
子林他爸走过来,用握在手中的那烟杆子狠狠地敲在子林头上,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子林疼痛地晕过去。
子林回到家,家里人早已歇息去了。他还不想去睡,一个人坐在暗影里吸烟。烟雾一圈一圈,腾腾地往半空中漂,最后四散开来,圈变成一根根模糊的线。缠绕人身心的绳索渐渐扭转开来,一切仿佛开始清晰。子林望着窗外的那一弯新月,似曾相识,仿佛是几年前在村口那个破旧废弃的庙里和兰儿相拥而泣时的那一弯月儿。子林想不明,兰儿为何开始对他冷淡起来,躲避着,可子林依旧能感觉到兰儿的心对他依旧是那么炽热。子林在暗影里坐到深夜,才迷糊着往里屋走去。
次日,他起得迟,还躺在床上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跑进屋来对他说,村口那个卖膏药的膏药西施昨晚上吊死了。子林的脸顿时昏暗下来,心不禁一阵透心的冰凉。而此时,昨晚萦绕于胸的疑问仿佛明了许多。那张苍白的脸在门前一恍,便不见了。子林想起身后还须度过的无数个漫长却又千篇一律的日子,心里不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仿佛这一声能与这无数个空洞而又毫无滋味的日子抗衡。子林蓦然想起兰问他,林,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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