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一大早起来，就伸头向屋外探望，天有蓝有白有红，是个富态样儿。跑江湖的人，可不能选日子过日子，但他已养成了一个习惯，特别是在冬节，就喜欢那种艳阳高照的日子。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大冷天，谁不愿看见太阳。老江湖是这么想的，说是心情要好、什么事也顺利、兆头更好。可人们往往笑他，那大暑天也不见得你日子蛮顺心呀！他想了想，于是抬腿就上路了。可富态的脸说变就变，出门不到一里，就下起了雪，在枯枝败絮中穿行，有点无孔不入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似有似无的烟雾。

乡野的雪就是与众不同，大朵的雪花，肥墩墩的，从天上款款而下，安详、从容。像一个贵妇每一步都冷艳逼人；每一步都雍容华贵。那棱角有致的身躯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不同于那些有生命的花儿圆滑世故，像人们跟前的那条宠物狗，摇着尾巴在主人面前谄媚。雪花永远以她傲人的身姿降生，以她特有的身形消融。老江湖狠狠地踢了脚下的一块石子，石子咕噜噜滚出老远，然后折进一个树坑里。老江湖只觉得脚尖一阵生痛，嘴巴咧了一下，“它娘的，今天真背！”但还是认真地打量一下雪花，看那势头，今天不会歇息了。老江湖只能用耳和鼻打探那遥远传来的鞭炮声和硝烟味儿。可这恼人的雪花在这当口被吸进了鼻孔，凉凉的，刺激着他的鼻毛，不由得“啊啾、啊啾”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嘟哝一句：“那娘们莫不在念我了？”

雪花争先恐后的集赚在一起，路上不一会就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绒毯。老江湖得意地踩出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像化了冰的路面。

那是农历十二月初，老江湖在大草垛前晒太阳，他那岁月沧桑的皱纹在冬季阳光里放出柔和和动感的光。那把“y”行铁叉就靠放在草垛旁，这是他江湖身份的标志。有三个麻花色的布袋耷拉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拿他的话说，布袋越多，身份越高。可我认真地数过，他胸前就只有三个布袋。老江湖说，不对。因为布袋上面打了好几个方形的补丁，被他称之为口袋，那些大大小小的补丁初瞥见他很难数清有几个。我知道跑江湖的，真要把一个个布袋扣在脖子上，那他不成了长颈鹿（把肩压下去了，脖子自然就长了）。我看过金庸笔下的江湖人，与乞丐是有不同的，而他也不是拿的打狗棒，却背了个布口袋。我想，肯定是江湖人的现代分支吧！不得解。和他一起晒太阳的还有那条野狗，只因一次跑江湖路上用了几根自己啃剩的骨头就把它带回了家。还真是衷心耿耿、不离不弃。老江湖用手摸了一下狗脑袋：“那娘们像你一样就好了！”他闻到了狗、稻草、自己身体的气味被那太阳烘烤了出来。这种混杂的气味让他觉得很快活，那金黄的稻草像女人的手摸得他满脸痒痒的。在这好运流年，喜事比往年多得多，他的布袋好象也鼓了；他觉得自己腰杆也硬了；更让他兴奋的是女人们也斜眼瞧他了。特别是离他自己窝不远住着一个董寡妇，四十开外，本来是随那些小娘们出去下海捞大钱的，可每次运气不好，最后，她得出个结论：家里比外面的钱更好赚。每次打这经过，老江湖就眯着那双结着眼屎的死鱼眼专注地打量她。丰腴的胸脯像两个盛了水的气球，因太重加上皮肤松弛，两乳明显下拉，被内衣强行扯着，像两个白瓷碗倒扣在前胸，走一步就感觉波涛汹涌；更吸引老江湖眼球的还是那肥硕的屁股，让他遐想一遍又一遍：终有一天，这个尤物会向我掀屁股的。老江湖不由自主地把一根稻草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噗”的一声吐出来，就像咬住了那个董寡妇的奶子。

就在那个晚上，董寡妇找他借东西，老江湖除了那个铁叉、三个布口袋，就剩下一条狗了，有什么可借的。老江湖一下就眉开眼笑了，不过，他付出了跑了一个冬的江湖代价，把那董寡妇狠狠地压在了身下，也就是在这个大草垛边。董寡妇虽然四十好几了，但风骚不减，加之在这草垛下，显得格外的疯狂。跑江湖的发誓：这女人肯定是贱货！爽！但愿明年还是流年好运。一边揪着她那雪白的大腿肉，痛得那寡妇“嗷嗷”直叫唤。当董寡妇数着那些钞票转身离开时，老江湖意犹未尽地说：“骚娘们，等着我赚大把钱回！”那寡妇还不忘回头抛了一个媚眼，扭着肥臀走了。草垛上还留着那寡妇的汗腥味。

老江湖走在那条和着雪水泥泞的道路，感觉越来越冷了，特别是那双脚，里面发出“扑兹、扑兹”的声响，一定是雪水渗透进鞋内凑热闹去了。他有点懊恼自己了，要不全给了那董寡妇，这个冬天该给自己买双暖和点的鞋子，该买件厚实点的夹衣。快过年了，老江湖这样想着。这时他的心好象被撞击了一下，他差不多要像那古时作战的武士，为了探听远方的敌情，趴在地上侧耳细听那几里外的脚步声了。老江湖没有，只用他那早已熟悉的手势挡在耳后。终于找到了鞭炮声的由来了，是靠北的方向，他只得向北折去。这年边有什么好事？肯定是丧事，这是他多年跑江湖的经验。

花了一个小时的工夫，穿过了那一串泥泞，只感到肚子“咕噜噜”抗议了，他被饥饿说服，加快了脚步，似乎看到那满桌的酒席飘着诱人的香气。老江湖不由的抽了几下被冻得红红的鼻子。等他赶到那，人群早汇集到墓地去了。他又一路小跑赶去，老远他就见到几个黑头在那闪动。几个没着孝服的也是他这样的扮相，多了一脸的悲戚，口袋也不会比他的少。老江湖下意识地看了自己补丁叠补丁的布袋，只怪那董寡妇少缝了几个。但老江湖知道这都是他们自己“颁发”给自己的，行里人都知道，只不过在外多赚几个酒钱而已。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是年终的热烈气味，更有一种死人的气味儿。这种气味让老江湖觉得心里堵得慌，怪怪的。“可能是没吃饭的原因！”老江湖想。

天越发冷得厉害了。谁说雪前暖，雪后冷，老江湖在心里咒着说这话的人。那雪更密集了，打着旋儿，媚态万千，像极了董寡妇扭着屁股在他面前晃悠。随着棺木放进墓穴，大雪和着鞭炮炸响腾起的硝烟，把这些人裹在里面。该是跑江湖的上场了。这年头，连跑江湖都存在竞争。这日子不好混了，可他们却没想到办个协会什么的，凭你的唱白发几个布袋，可那黑白喜事的施舍都没定数的，所以协会也定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老江湖见来头挺多，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作了一个协议，怎么去分配这段时间，从孝家讨取更多的彩头。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后，一切眼泪在大雪中凝固了。还没让老江湖明白过来，那些同行忘了刚才的协议，轰涌而上。然后一段一段哀怨的唱白，把那些孝子弄得悲悲戚戚的，他们一边摘下头顶那件像从车轮下捡起的帽子，伸向雪白的人群。一下子，五元、十元、二十元快要从帽子里蹦出来，挤眉弄眼的看着老江湖。老江湖那个心急，满身腾起了热气，狠不得把那个尖嘴猴腮的江湖骗子揪进那坟墓。因那份气急把早已滚瓜烂熟的唱词都给忘了，等他清了清喉咙，那些白头孝子早已失去原有的兴致，只是顾及面子，零零碎碎扔了几张票角儿，垂头丧气地躺在他那顶皱巴巴的帽子里。老江湖觉得自己被卖了。

知音的相遇作为一种尴尬收场。老江湖收紧了裤带和脖子，眼里呈现了自己那间破落的屋子，那是外出打工的经年没回家的人留下的，里面没有一样家什，瓦檐很像他的门牙残缺不全了，每每狂风笑过，就会吹出一串刺耳的哨声；下雨就只能抱着那条野狗窝在大草垛下。看到屋后那遍稻田，一到夏天就透着成熟的气息，像董寡妇的胸，让他不止一次吞口水。可像他这种江湖人，怎有属于他的一小块黄金地呢？还有那董寡妇也是钱眼儿，那个下雨天，只是念着旧交情想去她家躲一晚雨，却被她一脚给揣出来了，还破口大骂：“老东西！想白吃？”所以，老江湖一想起这种雨天心里就不舒服。

这天贼冷，等老江湖转过头，人也稀稀落落地离开了，刚堆起的坟边就剩下了老江湖，还有那几件被孝子们扔下的孝服。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捡起来胡乱地套在身上，抓起那一把票角儿塞进了裤袋，把帽子往头上一扣。然后用他灵犀的耳朵去收寻下一个鞭炮炸响处了。那白布孝服因沾了雪水，现在被冻得又皱又硬。老江湖下意识地抓了抓胸前的领口，抠得紧紧的，不让那冷风夹着雪花灌进脖子里。

远处又传来了鞭炮声，没有硝烟味，只有烤鸡的香气。老江湖觉得很冷了，他用身影在告别这个乱哄哄的状态，最终消失在风雪中，身后只有大雪在呲牙列嘴在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