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完早饭，等那三个烟民抽完地头烟，领工“无眼眉”，就带头栖到谷苗子地里，剜起小苗子来。我和小松紧紧地追赶他。才剜了半个畦子，我的小脸上就觉得吱吱辣辣的痛，那是出汗太多，不住的擦汗的缘故。

太阳越升越高了，天气有些发闷，偌大的田野就像一个大蒸笼，不光是“汗滴禾下土”，就连谷苗的心门儿上，也大都沾上了我们的汗水。不过，我们还是得按照“爱干不爱干，一天五大盼”的规矩，干完“五盼”活路才能领取一天的工钱。何谓五盼？早饭前算一盼，上午算两盼，下午算两盼。

九岁的我和十岁的小松，好容易干完了三盼，熬到了中午住工。主人家的小脚妇人，又挑着担杖把午饭送过来了。

老远看见饭担子，小松就领我跑到远处的一眼井上，用辘轳拧上来一罐水，那井水冰凉冰凉，先喝上一顿凉水，再用它洗一洗，消消一上午的热躁。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于是，我们向饭担子跑去。

哦，不错！白单饼、凉拌黄瓜丝，上等饭食呀！我们这六个短工，把白单饼摊开，加上黄瓜丝，穿上筷子卷成筒，蘸着小米饭汤，人人吃了个肚儿圆。我就觉得，虽然下了不少力气，非常辛苦，可是能够凭了自己的劳动，挣得了两顿饭吃，简直是一个壮举！

按规矩，午饭后要睡晌觉。领工“无眼眉”带我们来到村口的大稍门下面的阴凉里午休，从来不睡晌觉的我，居然躺在地上睡着了。

一阵巨大的雷声把我惊醒了。莽莽撞撞站起来，揉揉眼睛，我看见天空中布满了乌云，闪电在天地之间搅闹，稍稍迟到的雷声在冲击着耳膜，我有些害怕，紧紧地依偎着小松，并拥着他，躲进圩子门的后面。

可是，那个领工“无眼眉”却大喊一声说：“快，快去下手！”说着，他就冲出去了。其他几个短工紧紧地跟着他往地里跑。我和小松不知为了什么事，只得懵懵懂懂的随了他，来到正在打雷打闪的谷苗子地里。我看见“无眼眉”已经插上了镰头刀子，很快剜下去一拓多远，我们也紧紧跟上他，紧张的剜起来。

谁想，我刚刚剜进地头去，一个强大的闪电和迅雷之后，冷风吹过来，云沫嗡嗡响，钱儿大的雨点夹着冰雹灌了下来。天地间像是忽然长出了一片蔴林，真的是雨脚如蔴，冰雹如矢。眨眼工夫，地上撒播了白花花的一片冰雹，还有一片泥泞。我们头上的破草帽，都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若不是它，我的头上一定会被冰雹砸上几个疙瘩的。

地里的活，完全没法干了……“无眼眉”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草帽，一只手向我们挥舞着喊话：“抢雨饭，已经抢到手了，走吧！”

我和小松来不及想别的，只有随了“无眼眉”，往村子里撤……雨还在下，因为有草帽挡住了眼前的雨帘，我们的眼睛能睁开，现在，已经没了冰雹。我们慢慢撤回到了圩子门里面，在这里避雨。

我来到“无眼眉”跟前问他：“大叔，什么是‘抢雨饭’？”他看了看我说：“嘿嘿，打短工，是有规矩的。这是千年的规矩啊！干着活，要是遇见头晌午下雨，那主家必须给半天的工钱，还得管一顿晌午饭。要是遇见过晌午下雨，不论干多少，他得付给咱全天的工钱，也得管晚上吃饭。可是，如果过晌午一点也没干，晚上饭和半天的工钱就都没有了。所以，我看看天气不好，就招呼大家到地里去插上镰头刀子，哪怕只干一点点，也得算是干了活。他也得付给全天的工钱！嘿嘿，小家伙，你还小，不懂这些……”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抢雨饭”！

我又问：“大叔，这样，晚上他管咱吃什么饭？”

“有规矩的，喝一顿烂面汤！”

“天这么热，还让喝那热乎乎的烂面汤？他怎么不让吃凉面？”

“孩子，在坡里打短工，风里来雨里去的，尽是喝一肚子凉水，总是怕落下毛病，所以就让喝热乎乎的烂面汤，让你出一身大汗，投一投，把汗投出来，就落不下毛病了。”

噢！我明白了！不论长工短工，不论领工劳力，不论主人还是临时雇工，都是有规矩的。

这些规矩，包含着许多良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