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诸多玩具中有一只万花筒，我小的时候也玩过，就是那种晃一晃再对着光线看就会出现不同组合的单筒望远镜一样东西。每当看到里边变化的图案，我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透过图形，我看到的是无数的碎片——一如我对生活的记忆：清晰而又模糊、简单而又复杂、轻松而又沉重

常诧异那些什么家、什么星们，在回忆录里对童年的描述精细而生动，每看到此我就汗颜。我什么都不记得，除了零星的碎片，勉强的编制出我凌乱不堪的童年。就像龟裂已久的土地，远看是连绵起伏的一片，近看，阡陌纵横的是深深浅浅、断断续续的不可测的裂谷。

一向对我严格要求、不断鞭策以督促我进步的的先生唯一夸奖的就是我的记忆力。每次看到我自己在那里唠唠叨叨长篇大论地用《梦游天姥吟留别》、《春江花月夜》、带着一大串乱七八糟外国人名字的古希腊神话故事等哄孩子睡觉时，他就很感慨于我没能用我这刻录机一样的脑子戴一顶博士帽儿回来见江东父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表情。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记不住自己的过去？连高中同学的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唯一给我自己一点安慰的就是：人们都说老年人记远不记近，经过我的三段论推理，那我肯定是因为年轻的原因。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感觉，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了些合理的依据，可以理直气壮的继续苟且着。

美丽的珍珠可以串成同样美丽的项链，我的记忆的碎片呢，串起来的是让女儿不知扔到哪儿去的万花筒。拾起来那些碎片，放进玻璃瓶子里，扔进人生的大海，让它随风浪飘荡吧，或者飘到永恒，或者沉入海底。我们左不过是宇宙中的一抹尘埃，玉环飞燕皆化为尘土，我胖不能羞花，瘦不能立掌，留不留得下痕迹，又有什么关系呢？聊以自娱。

碎片1：关于死亡。

庄子鼓盆而歌地对待妻子的死亡，这种豁达想来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我常羡慕看上去身体健康、幸福乐观的老人，尤其是看上去锦瑟合拍的老夫妇（之所以是用“看上去”，是因为我已经堕落成一个怀疑一切的人！）。能够做到到老都看上去身体健康、幸福乐观、看上去锦瑟合拍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呀！假设能活到70岁，那我还有将近40年的道路要走，谁知道哪段路上没有路灯，哪个井盖儿让收废品的人偷走了……，哎，那么多的不测都有可能觊觎我鲜活如肥羊的生命，真是不想不担心，一想睡不着觉呀！扯远了，拉回来吧

最早的和死亡接近的危险就是地震。76年唐山大地震时我刚刚两岁，什么都不记得，从妈妈那里得来的道听途说因为不是亲见，我不予采用。我不知道那次的余震持续到什么时候，因为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总有一个片断，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我从来就当它是真实：

好像那时我很小，和奶奶一起住，当我被大人们抱起来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昏黄的灯泡在摇晃，墙壁上老式的镜子和两边镶着玻璃的花花绿绿的图画在大笑似的颤抖，我被人们抱到外边用塑料布搭建的临建里，好像还不懂得害怕，然后就不记得了。

我特别喜欢水，尤其是澄澈透明的活水，所以第一次看到朱自清的《绿》中“我将掬你以入口”，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但是我又很惧怕水，它神秘而无法掌握，所以我在喝了若干次游泳池里被漂白得发绿的洗澡水后，不甘的放弃了学会游泳的打算。和水与死亡有关的事件至少有三件。故乡出家门左拐50米就是一条曾经清澈的小河（爸爸说现在已经臭不可闻，黑不见底了）。一年夏天，和几个小女伴在已经很浅的河水里涉水到对岸去，看别人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都没事，我也大着胆子拉着一个伙伴向对岸走去，不知怎的，两个人竟然同时脚踩空沉了下去，在挣扎中喝了一肚子的水，当在岸上纳凉的一个小伙子听到小女孩子们的惊叫就要跳下来救我们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又奇迹般的站住了，带着一肚子沉甸甸的河水。到现在妈妈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它在我记忆的碎片中顽强地、完整地被保留至今。还有一次是自己在河边刷鞋，那时水好像很深，不知怎么就一头栽了下去，还是很神奇的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带着满腔凉水回家去了。就像地震那次一样，我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很固执地留在记忆里，挥之不去。那时还不知道害怕，别的不想说了，很多次

每天都有很多关于交通事故的报道，我一个同事说她在车上从来不敢睡觉，因为潜意识里她害怕。我倒没有，虽然经历了两次交通之险。第一次是在十岁左右，那次乘坐的交通工具是驴车。爸爸赶着驴车送妈妈和弟弟出门，回来的时候顺便把地里收割的豆秧拉回来。我坐在捆好的豆秧上，爸爸在旁边跟着走，本来东西并不重，但是小毛驴前天给别人拉东西时后背已经磨破了一块皮，爸爸没有发现，结果在行进过程中伤情突然发作——它惊了，一路狂奔起来。老爸再也追不上，只是冲我大喊：“抓住绳子，别松手”，现在想起那情景我竟然会笑：并不宽阔的马路上一头小毛驴撒着欢儿地狂奔，车上一个已经吓得动不了的农村小丫头乜呆呆发愣。要是我系上一条红披风，活脱脱就赶上古龙小说里的人物了。我衷心感谢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和改革开放的政策实行的恰到好处！要是那时候像现在这样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十个我也已经安眠在地下了。在那时的京津要道上我居然没遇到一辆汽车，最后小毛驴跑累了，一位同村的骑自行车的大叔拉住了缰绳——没有骑白马，也不是杀富济贫的英雄，当然车上那个一言不发看似冷静其实吓得动弹不得的小丫头片子也不是美女。这是绝对的真实事件。2001年的第一场雪粒，比前一年来的更不是时候，看着光滑如镜的路面，我暗自咒骂那个考试不会选时候的老师。就在这一天，我必须要乘车几十里去和徐志摩之流做心灵的交汇，不去是不可能的。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了一辆不怕危险的汽车毅然停在路边，搭上我们几个风雪日行人。费劲的塞进已经快无处下脚的车厢，我在司机的身后找到一个容身之所，再也不能动弹。看着外边雾蒙蒙的天气，我松了一小口儿气，专著地研究起车速来，路上车子并不多，速度都很慢，但是慢慢地我觉出司机在提速，我的心晃晃悠悠在往上走——千万别出事呀。想提示司机又觉得人微言轻，我只好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结果，不幸被我言中了（事后我常想，要是买奖券我也有如此悟性该多好！可是我就是不买，我不相信自己）。前边那辆集装箱车不知道为什么在降速，我们的司机和前边的乘客在惊叫：“坏了！！！！”刹车是不管用了，巨大的惯性使我们乘坐的崭新的车子迫不及待地向集装箱扑去，好在司机拼命地向左打轮（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别人告诉我在司机的后边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巨大的撞击、尖叫（可能也有我的）、瞬间的头脑的空白……我居然还活着！生命保全后我开始关心自身的财务：手里拎的小提包两根带子完好无损地攥在手里，刚想夸自己舍命不舍财，仔细一看——包包儿已经遁形，后来我在车子地板缝里发现了它；羽绒服没有破损，拉链上下部分都原地待命，就是中间地段已经各奔东西；周身没有大碍，就是十指鲜血点点，好在是皮外伤，比那个脑袋正流血的不幸者好多了。车门已经变形，大家从已经粉碎的前玻璃窗里鱼贯跳出，等着警察处理事故现场。这在这时，我那顽强的摩托罗拉手机欢快地叫了起来（我不是做广告，但是这手机真不错，居然当时没受伤，后来发现有点脑震荡，时不时地字就倒过来，或者瞬间失忆，我只好忍痛和它分手了。）我同学来电：“快来，要考试了！”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夹着小包儿（恨没有根麻绳儿可以拦腰系着敞开的羽绒服），先坐恰好经过的公交、又倒了两次出租，终于在考试没结束的时候来到了学校。没有看到老师，同学告诉我：老师根本没来，委托某位同事留下试卷，开卷考试，一会儿交卷儿。我的愤怒如滔滔江水奔腾不息，十多分钟后，我用颤抖的伤手抄完了答案，含泪辞别同学们，打道回府。从家里出来再到进家门一共用了九个小时，就是为了那十几分钟的抄答案。天呀，地呀，雪呀……冤呀

碎片2：关于梦境

它们不属于我的现实生活，却多次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想要向我昭示什么呢？

儿时的梦中好多次总孤零零地往返行走于一条幽暗的长堤上，心里紧张害怕，来到寂静的村庄，也是没有人迹，好似幽冥世界。我会问自己：这个梦做过了，怎么又作？然后靠着记忆，做下去，做下去

不知道要去哪里，却总是在追赶已经启动的火车，终于上去了，却不好找到座位，终于找到座位了，那火车行得竟然让人胆战心惊。翻山越岭，就像公园里那种刺激的摩天轮游戏，危险得觉得随时会翻车、掉进悬崖，心就这样一次次在梦中起起落落

虽然不是严格意义的好学生，但是从小到大也好像没太为考试发过愁。可是在梦中，我总是最笨的学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样看着空白的试卷发呆，看着身边陆陆续续交卷的同学，我总是急得一头冷汗。想偷着问别人，不敢问，好容易问了，没有人理我，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那张空白的试卷，还有焦急的心情

楼梯，还是楼梯，艰难地向上爬，窄窄的、陡陡的，爬得胆战心惊。回过头：一身冷汗：下边什么都没有，是深渊一般的黑暗！心沉了下去，脚也沉了下去，在坠落中醒来，发现真的脚在往下蹬，心还在怦怦地跳

碎片3：关于医院

我平生最害怕进的地方就是医院，闻到那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就让我有眩晕的感觉。可是，谁又可能一辈子不进去过那里呢？不管是自己住院还是探望亲友。记忆犹新的经历有三次：第一次是初一快结束时的一个周末，弟弟玩的时候不小心把胳膊划破了，当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婶婶和我把他带到医院，大夫在消毒后缝合伤口，看着针头在割破的肉里进进出出，我就那么突然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大夫说我晕血，谁知道呢。第二次还是因为弟弟，呵呵。那年是我大三快放假的一个周末，他在玩滚轴的时候把手摔骨折了，我带他去医院治疗，在给他照片子时，我去窗口交费，就要递钱的时候突然头晕得难受，窒息的感觉突然来了，我想冲到外边去呼吸新鲜空气，却一下子撞到了医院的门上，摔了下去。眼镜撞碎了，碎片把眼睛下方的皮肤都割破了，觉不出疼痛，　嘈杂中我知道有人把我架到急救室，躺在床上，我竟然坐了一个短暂的美梦：在沙滩上打排球。碧蓝的天、金色的沙滩、平静的海水。可惜很快我就醒了，真有点舍不得醒来。然后就好了。给他买药、然后回家。第三次是生女儿，已经记不清有什么不适，好像一切正常，看来对于女人，或者说对于一个母亲，必须去的时候是没有任何犹疑和悬念的。其他时候，陪过母亲、姥姥、先生、学生、同事，很多人

碎片4：关于同学

虽然有些高中甚至大学同学都记不得名字了，但是从小关系密切的几个还是有印象的。

小学时有一个学习特好的女生，体育也好，在我眼里长得也漂亮，像一朵骄傲的牵牛花。她的家里挂满奖状：考试的、运动会的，我羡慕得不得了。虽然我也考过第一，我也参加运动会得过奖励，但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是众人眼里的小公主，我们只是侍从。印象最深的是小学照毕业照时，村里唯一的照相的人把她排在最显眼的位置，还说：给大学生照好点儿。我真羡慕呀！初中以后，她的光环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黯淡了，终于沉寂了下去。那年六一儿童节，见到了小学的班主任，她哭得很伤心，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有些东西消失了。初中毕业后，她没考上高中，开始工作，据说现在过着平常人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在闲暇时的午后，或者寂静无眠的夜里，一个人回想过去岁月，如果会让她感伤，希望她不想，只要她现在拥有平常人的快乐。

在家族的辈分中，我是最小的一辈里最大的孩子，所以和我同班的本家基本都是我的叔叔和姑姑。有一个叔叔是我的邻居，我的爷爷和他的父亲是亲兄弟，所以他是我很亲的一个叔叔。他最小，上边有六个姐姐，在农村的家庭里，这就意味着他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他是天！所以我总能在自家的院子里听到他把他小姐姐气哭，或者因为他的缘故父母责骂他的姐姐们。在家里他很霸道，说一不二，但是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最温和、最好欺负的，他对我们很好，而且他长得真的很不错，即使对男性没有审美判断能力的我都要这么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个大家族除了我和弟弟长相很一般，其他好像都称得上漂亮）。每个周日下午或者晚上，他就带着另外两个叔叔来我家要作业去抄，脸上总是腼腆的笑，和两个深深的酒窝。初中毕业后，我上高中他工作了，再以后我们都搬家了，现在对他的了解都是爸爸说的。有一年过年放鞭炮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睛被蹦起来的石子划伤终致失明，后来找了个厉害的老婆总是受气，不知道现在是否离婚了。想到他，过去就变得那样伤感，一种美好的东西慢慢走远，我的童年时代、我的故乡、我的玩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