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观上说,玩具厂的女人是这样一些女孩,既追求时髦又对现状不满,既愤世嫉俗而又安于生活的享受。玩具厂的女人年轻、热情、美丽,玩具厂的女人的生活也丰富多彩,然而这多彩的背后,常常是百无聊赖和空虚。在那些孤独的夜晚,面对妍然盛开的自己,玩具厂的女人双肩耸动,开始无助的哭泣。
这样直到玩具厂的女人疲倦地睡去,眼泪还晶莹地挂在眼角,像是一些寂寞的花朵,谁曾窥见,谁来拾起?玩具厂的女人有时便想起了那首凄迷悱恻的唐诗: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当然,这眼泪并不说明玩具厂的女人怎样的痛苦伤心或不幸,就像俗话说的,爱哭的孩子长得快,那似乎是一种生长的需要。对玩具厂的女人来说,它在本质上和运动,呼吸,欢笑、歌唱是没什么区别的。打个比方,就像池塘里的春水,满了就要溢出来,溢出来了。
玩具厂的女人懒懒地起床,漱口。洗脸、梳妆,玩具厂的女人越来越离不开脂粉、摩丝和口红。如果有一天忘了,大家便会惊叫起来:呀,天塌下来了,碰上了什么样的伤心事啦!偷着照了照镜子,果然,脸上干巴巴的,没有了流动的神采。于是的各种化妆品对于玩具厂的女人来说就更加死心塌地了。仿佛有了它们,玩具厂的女人就会青春常在。若是星期天,把晚餐当作中餐来吃。晚上呢,是玩具厂的女人的好时光,玩具厂的女人要去寻找点快乐,唱呀,跳呀,闹个半宿通宵。不管怎么腾累。抹好最末一笔口红,玩具厂的女人便背起时下很流行的坤包,走出家门。玩具厂的女人要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一个江边小城,李湘想,玩具厂的女人大概可分为这么几种,一类是去机关上班的,她们靠了父辈的萌底或自己的努力,在那里谋到一个位置,秘书啦,科员啦,最差,也是个打字员吧,一类是去厂矿上班的,她们嘻嘻哈哈,行动懒散,如李湘,一类是个体户或给个体户去打工的,她们的生活因目标具体而明朗踏实,她们是玩具厂的女人当中最现实的一类,市井俚语野草—样在她们的身上蓬勃生长,过不了多久,便会把她们完全淹没,再有一类就是那些被迫失业或甘于失业的女孩,做了有钱(权)人的情妇。她们就像插在瓶里的花,没有根系,也不需要光合作用,但随时会遭到他人的遗弃。为了避免这一悲剧性的结局,她们便要想出种种办法,使出各种手段,悲喜交加,哭哭笑笑。
昨晚做了一个梦,这在李湘是不多见的。为了克服自己内心的什么,李湘只有不停地运动:唱歌,跳舞,逛街、嚼口香糖。李湘经常是累得精疲力尽然后呼呼睡去,不知道月亮在灯光销匿之后照射到房里来是什么样子。然后醒来天已大亮,楼下车声如织,具体梦见了什么,李湘已记不太清楚了,但估计与昨天看到的那张海报有关。仿佛它一直悬挂于李湘的梦境上空,飘动翻飞。而李湘赤养两脚,向它走去。天下着大雨,李湘冷得喋嗦发抖,—走脚一滑。
那张海报是这样的:
大型文艺晚会
著名歌星狼狗先生携其白马歌舞团特来我城演出
届时狼狗先生将亲自登台献艺,一展风采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时间:x月x日
地点:人民广场
门票:六十元五十元四十元
筹委会
离演唱会还行两天。两天就是四十八个小时。合多少分多少秒?哎呀,简直算不清了。昨天,当咪咪把这个消息咬着李湘的耳朵告诉李湘时(难怪这几天她神神秘秘的,李湘总邀她不着),李湘正在车间里和那架破机子生气。它像一头老水牛,赖着不走了。它老是坏,它一坏,李湘就得返工。用力拍它,打它,顶多只哼哼一声,倒痛得李湘差不多抹眼泪。不知向车间主任反映了多少次,他总是说,先凑合着做吧,现在工资都发不出,哪有钱来搞维修。说完,又陪厂长书记或者那些来视察来参观的人喝茶聊天打牌装模作样介绍经验去了。都说厂子越垮头儿们越滋润,看来是不假的。但咪咪带来的好消息无疑是从头顶射下来的一道阳光,让李湘眼花了一下。李湘的心咚咚地跳着。李湘说:真的吗?她说玩具厂的女人什么时候骗过你。李湘想可不是!但不亲眼看一看心里总不踏实,是不是?上班了,反正上不上班丝毫都不会影响国民生产总值。李湘去向车间主任请假。车间主任说你有什么事,李湘红着脸只哈哈的笑。这是玩具厂的女人经常使用的一种请假方式。主任果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像电影里的伟人那样挥了挥手,鼻音很浓地说:女人就是名堂多。当然也有闹笑话的,比如,听见主任这样训人了:张迎春,才十五天呢,你怎么又来啦!——后面主任说了些什么李湘没有听清也顾不上听了。李湘一阵小跑跑到街口,李湘气喘吁吁,果然看到厂那张海报。李湘从头至尾一字不漏连看了三遍,甚至还用手摸了一摸。那纸张细腻柔软得像梦境。仿佛一阵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李湘感到了凉爽、激动和快乐。
李湘在镜前细细地梳洗,李湘有在早晨洗头的习惯。就像含着宿雨的桃花只会更加鲜艳。李湘无疑是那种可称作漂亮的女孩。走在街上,李湘经常会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媚眼。它们饱含着羡慕、嫉妒或欲望。经常有来历不明的信件载着李湘的名字在邮递员叔叔或小石子的帮助下朝李湘的窗口飞来,吓李湘一跳。里面照例写着:我爱你,我愿在××地方等侯你的光临。谢谢你昨晚走进我的梦里。你若不答应,或许,明天江边又会多了一具无名男尸,可怜而孤独的男尸啊。我发誓,我要强*了你,然后和你同归于尽,做一对鬼夫妻。落款:一个走在你身后的男孩。这使得李湘毛骨悚然,在走路时不免频频后留,想看一看哪个像给李湘写信的男孩。但他并不从人群中走出。当然,也有大胆落了款的,但一落款,那些热情滚烫缠绵哀伤的信便立刻变得他们本人一样丑陋不堪,让李湘感到耻辱和失望。所以李湘倒行些愿意收到那些没有名字性质的信,它们充分刺激了李湘的想象,让李湘感到了青春的某种神秘迷人的乐趣。他们崇拜李湘,就像李湘崇拜狼狗。镜子旁边的墙上,贴着他的巨幅照片。他那满磁的歌声,是李湘每天必加温习的功课。假如没行歌声,李湘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生活还有什么更高的东西。有时李湘想,他不知道李湘正如李湘不知道这些匿名信的作者,李湘不由得感到了—些淡淡的悲哀。李湘和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李湘想,假如换一个地方,李湘就不会这样生活在底层,而将有一些向上的机会向李湘微笑,招手。小城毕竟太平庸了,由灰色的高楼和水泥大街组成的市井充斥着忙碌噪音钱币油烟灰尘和垃圾,充斥着各种手段和目的,但就是没有浪漫,也没有激情。任何和现实无关的东西都被看作是轻浮和奢侈。李湘想大声地喊叫大声地歌唱,李湘想跳贴面舞穿比基尼……用咪咪诗里的一句话来说便是“我想好好地堕落一次”!
但现在,那张海报及时地拯救了李湘。李湘所热爱的明星并没布抛弃李湘所居住的这座小械,即将来这里演出,把他那金色的歌声像饱满的谷粒一样撒向玩具厂的女人,这怎能不使玩具厂的女人感动万分,流下幸福的泪水!
李湘整理好自己的坤包,李湘特意检查了那张六十元钱一张的门票是不是在里面(它差不多是李湘三天的工资)。摩挲着那胶质硬纸,仿佛接触到了一种异样的什么东西,李湘有些身热心跳。
这时,小城似平到处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那场演出。看来他(她)们也不像李湘认为的那样麻木不仁。据县志编辑室的一个人说,我们这里在明或清的末年,也是小过—个歌星的,曾“澜板轻摇,红辑翻动”,便以“风情万种”“名动京帅”。无奈地是个风尘女子,既没有玉堂春那样荡气回肠的曲折经历,也没有李香君那样卷入历史人物怀抱的幸运,县志只得几次忍痛割爱,让她寂寞地居于稗官野史。又有人说,曾经也有一个人物从我们小城经过,但前有鸣锣开道,后有护卫紧随,何况大人物坐在高级轿子里,窗帘严严实实,所以不能窥得。而无论如何,亲睹大人物风采(李湘想,他大概包括要人、名人和外国人吧),是我们芸芸众生时刻盼望感念终生的事情啊!据说,小城的头头有一次去上面开会,上面的一个重要人物和与会者握手,但握到他那儿,忽然累了,不想握了,便没有握。敞会后,我们小城的头头躲在宾馆的被窝里哭了一场,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李湘所热爱的狼狗。那情景,就像老年人在谈论他们的儿子或女婿,年轻的女人们在谈论她们的丈夫或情人(这时,她们已流行地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板”)。而男人们的语言里,则带着又爱又恨的味道。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他们开始往明星身上泼脏水。他们不怀好意地说,明星有三四个老婆,外面还有—大群女人。明星对女孩子就像黑熊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每到一地演出,便要找一个女孩陪他睡觉,甚至如何变态、发狂……说实话,等等这些,只会增加李湘对他们的蔑视。他们同李湘一样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城,就是搭十丈高的梯子也望不见明星的脚尖,又怎能窥视明星的私生活呢?真是不攻自破。说不定他们所说的,正是他们对自己的谵语。他们是妄想狂。
反正还早,李湘顺路去了咪咪家。咪咪一直是李湘最崇拜最要好的女友。她是玩具厂的女人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诗情画意的女孩之一。一走进她的闺房,便有—种与众不同的安静而抒情的气息把李湘感染。闺房摆设朴素,但处处沁出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艺术气质。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叶片阔大绿意葱茏鸟鸣上下,体现着大自然的清新和生机勃勃。窗边一张大方桌,玩具厂的女人一般女孩子是用来陈列洗涤或化妆品的,而她在上面放了一只自制的书架,那一排排厚实的书本使李湘在向往的同时也感到温暖。望着它们,李湘使仿佛还原为那个热爱诗歌的女孩:她也曾在树下或烛光里读诗,那些美丽的句子绸子一样在她眼前飘来飘去,令人心动。她把它们抄在笔记本里,扇子上,手帕上。那肘,她也有多美妙无比的梦。她一点一点地攒钱,买了一个日记本,把它们记下来,时常温习,以免忘记。她甚至打算以此写一本书,对了,题目就叫《—个女中学生的梦》或《青春梦痕》,但一切都随着她的高考落榜跌向社会而宣告结束……现在面对咪咪的书架,李湘怎能不心生惆怅!李湘觉得从前的那个自己离李湘越来越远了。李湘佩服咪眯,崇拜眯咪,李湘认为她是玩具厂的女人最优秀的诗人。虽然很多人都说她疯了,神经不正常了,但李湘从不这样看。相反,这只能更加说明她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一般人又怎么能理解她呢?诗人,要是有点神经质的,这正是天才的表现。比如,在大冷的冬大,咪咪会穿一条鲜艳的裙子穿街而过,多数时候,她不愿上班,大白天也在家里睡觉,而晚上则通宵不眠,这样,她一个月的工资往柞是负数,有一次,她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她翻来覆去地看着,结果却发现是自己写的,厂里开会,头儿正在做报告什么的,她突然站起身,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地愤然离开,偶尔,在什么地方发表了诗作,便一个人在酒店里喝得醉如春泥,疯疯癫瘌沿街大叫……咪咪今年三十二岁了,仍独身一人,寄居在父母家里。可她的诗罩充满了菏春、梦幻、小草、绿树,蓝天、白云。小城太偏僻了,致使她的诗作发表都很不易。而她又是多么的渴望自己的诗作得到发表啊,就像一个母亲期待着自己腹中胎儿的降生,李湘不会忘记她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诗作束戍一个大捆投往她所崇拜的一家诗歌权威刊物结果却破原封不动地退回时她的闪电一样惨白的脸,以及随之而来的撕裂一般的哭声,说准确一点应该是喊叫声,因为,并没有泪水。当时,李湘吓呆了,李湘不知道—个人一旦发出这样凄厉的声音,她(他)的理想就完了。果然,从此之后,咪咪不再写诗了,虽然她的闺房还保持原样。她常坐在窗前呆呆地出神。有时,她从架上取下一本书,展开在桌上,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眼坐涌出泪水。她的闺房一般是不让人随便进出的。只有李湘除外。李湘安静地听着她的自言自语,它们像是一些珍贵的瓷片,虽然破碎了,可终归还是瓷。她看上去那么瘦弱,忧伤,玩具厂的女人相对而坐,彼此追怀,感叹。这时,李湘的年龄也不小了,随着玩具厂的女人关系的天长日久,人们开始把李湘和她相提并论。李湘的父母也失望地叹气,似乎不知道这样下去李湘会堕落成什么样子。他们厉声说:不许你和咪咪来往!李湘说:她又不是男孩子,怕什么?他们说:要是个男孩倒好了,咪咪不是个好女孩!李湘说:我也不是好女孩,够了吧!
李湘轻手轻脚进厂咪咪的房间,她的父母哥嫂对她采取了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很久以来,咪咪使单独吃睡了。李湘轻轻叫了声咪咪,地没反应。外面的一家工地上传来搅泮机粗暴的搅拌声。李湘又叫了—声。她回过头来。她正在窗前阅读,两手捂着耳朵,看到了李湘她说吵死了,真是吵死了!
玩具厂的女人一同上班。玩具厂的女人边走边谈那场即将到来的演出,咪咪蹙着的剧头才慢慢舒展开来。玩具厂的女人唱起了狼狗。
李湘和咪咪一样,对玩具厂的女人所热爱的歌星充满了迷狂而持久的热情。他是玩具厂的女人平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光,他给玩具厂的女人带来了音乐,诗情和浪漫,让玩具厂的女人重新拥有欢笑和歌唱,哭泣或感伤。玩具厂的女人都是些平凡的人,难以做出伟大的事业,咪咪在诗歌上的失败,不正说明了这—点吗?但玩具厂的女人又都是不甘于此的,从这—点上说,玩具厂的女人和那些普通歌迷又有些不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湘喜欢这样看问题了:一般人怎样,玩具厂的女人怎样,这样一来,似于玩具厂的女人便不同—般人了)。玩具厂的女人对歌星的热爱是见风使舵朝三暮四的,今天流行a歌星,他们使出热爱a歌星,明天a歌星过时了b歌星走红,他们便抛弃a歌星而去追b歌星了。一点也不脸红。玩具厂的女人对这些势利小人充满了蔑视。说起来,李湘对狼狗的热爰,是好几年的事了,那时狼拘还没这么“狼”,—个无名小人物而巳,偶尔在什么地方凑凑脚。李湘第一次听到他的歌,是在一部不怎么走红的长篇电视剧里,他的名字排在演唱者字幕的最后。但当他的歌声从苍茫的原野上缓缓、忧伤地升起时,李湘立刻被深深地震动了,就像屏幕上那片被骏马踏过的柔软的草地,疼痛而幸福的起伏着。李湘在自己的想象里泪流满面啜泣不止。从此李湘时时留心着他的歌。有时为厂他的—首歌李湘会买下一整版磁带(那上面其他九首歌李湘都不喜欢)。第一次买到他的专辑,李湘接连三天像过节似的,一空下来就听歌。那是李湘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李湘抚摸着它光滑的纸面,李湘用四氯化碳把磁头洗了又洗。李湘手忙脚乱婆婆妈妈起来了。李湘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把狼狗的歌声也关在房子里。李湘在他的歌声里盛开如莲,异常美丽,它使李湘骤然生出一种献出什么的欲望。李湘想象着,感动着。正是这时候,李湘进厂当厂工人,认识了咪咪。有一天李湘无意中谈起狼狗,设想到她也是那么的热爱狼狗。玩具厂的女人的感受完全一样,这是多么的难得!
今天,玩具厂的女人心情很好(咪咪说,她想起了早夭的诗人海子的诗句:今夜,李湘将不关心人类,只关心自己。)所以,即使在阴暗嘈杂的车间,玩具厂的女人也能感觉到阳光的灿烂。玩具厂的女人忍受了往日所难以忍受的庸常、琐细,欺压和不公平。玩具厂的女人手挽手在破败的厂里行走、玩具厂的女人扬着头,唱着老狼,让明亮的阳光瀑布一样自玩具厂的女人的胸前跌宕而下。玩具厂的女人感到了骄傲。
下了班,李湘和咪咪相约去江边散步。玩具厂的女人要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这就是,玩具厂的女人打算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欢迎玩具厂的女人热爱已久的明星?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玩具厂的女人都感到内疚。说实话,玩具厂的女人的明星狼狗先生光临小城的消息,只是在市井间引起了轰动。演出筹委会也基本上由小城的商业人物组成,其中较为著名的有鸿运时装公司,亚当夏蛙性用品商场、京华唱片么司经营郎、鑫鑫金银首饰店、滋壮保健食品商场、多角债催还公司等等。他们都是出于各自的商业目的才筹划这场演出的。而官方的态度是两“不”主义,即:既不干预,也不参予。所以狼狗先生的到来,不可能像政界要人的出行那样,城内街道要打扫干净,所有机动车辆一概不准通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是何等的肃穆庄严!人在车里闭眼坐着,十里之外便早巳知道了来的人物不一般。而玩具厂的女人的狼狗只能像普通的游客一样,悄然而来。顶多,带个把保镖。这就是官与民的区别。何况玩具厂的女人,连筹备者的资格都没有。玩具厂的女人只是些矫弱瘦小可怜兮兮的歌迷,既不能为他鸣锣开道,也不能为他接风洗尘。玩具厂的女人是多么的伤心难过啊。玩具厂的女人有的,只是一颗贼心,想献给他,想让他知道。
不过活又说回来,谁又能像玩具厂的女人的明星,这样的深入人心,受人爱戴?他们没有强权,也没有手腕和欺骗。他们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玩具厂的女人都心甘情愿的做跟在他们后面翕动不止的铁屑。他们不拘世俗,放荡不羁。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鲜花和鲜花一样的爱情。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女学生甚至宣称非×××不嫁。世界上所有的痴情男女都爱着他们。很多的画面在李湘们眼前闪过,玩具厂的女人设想出了一种又一种方案,比如,自制巨大条幅:热烈欢迎狼狗先生来李湘城演出,狼狗你好,狼狗玩具厂的女人热爱你……再比如,用玩具厂的女人的裙子扎成彩旗,沿街刷上标语,或者在狼狗的脚刚踏上小城的土地时,便第一个上前去献花。当然,别忘了带上笔记本让他签字。这样,玩具厂的女人还可能会和他一道留在记者们的咔嚓咔嚓声里呢。
那玩具厂的女人平凡的人生将会何等的荣幸!
但玩具厂的女人觉得这—切仍不够直接、具体,远远不能表达玩具厂的女人刘狼狗的热爱。玩具厂的女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咪咪说:玩具厂的女人要做得既不落俗套,又要尽情,大胆,富于诗意。这时暮色笼罩下来了,江上漫起—层淡淡的白雾,小城的灯火次第开放,让有家的人温馨,无家的人伤感。玩具厂的女人彼此望着。忽然李湘觉得眼前亮了一下。李湘说:吻他!对,我们在演出高[chao]时登上台去吻他!李湘看见,咪咪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嗨!她一拍手,然后玩具厂的女人的手便紧紧的握在一起。玩具厂的女人的手因激动而颤抖。
这一晚,李湘却先于咪咪见到了所热爱的狼狗。他是怎么来到小城的受到了怎样的欢迎李湘全然不知。睁开眼时,他已在台上又真切又遥远的唱了。李湘的心在他的歌声里奔腾着。后来,掌声从什么地方骤然响起,连成一片。李湘茫然四顾。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湘的腰,仿佛是咪咪又仿佛不是。她(他)说你怎么不鼓掌,李湘才猛然醒悟过来。李湘的掌声就像一粒石子扔入江中自己根本听不到,更别指望它能浮在水面上了。掌声经久不息,李湘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像是掌声了,越听越不像。李湘望了望窗外。李湘担心外面下了雨。但窗子都封得严严实实的。李湘感到闷热。李湘忽然讨厌起这些声音,希望它们立即停下来让狼狗的歌声重新凸现(看得出,他比盒带上更英俊,潇洒,尤其是脸上那颗青春痘闪闪发亮,让人一眼认出)。但它们缝毫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似乎要永远这么响下去。李湘吃惊地望着他们。见他们的脸一片茫然,他们张大的嘴巴嗽嗽着,两只手掌使劲地拍打,声音却在头顶。李湘忽然想到,是不是高[chao]已经来了!天呀,李湘是多么傻,差点就错过了!李湘一面自责一面仍深感庆幸。这时其他人仍在机械地鼓掌,狼狗在灯光里频频谢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遇!时间!那张海报在李湘眼前飘了一下,又飘了一下,李湘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座位,朝台上走去。咪咪。咪咪,李湘喊道。可是她在哪儿呢?灯光越来越亮,亮得李湘几乎睁不开眼睛。李湘一手挡住朝李湘射来的强烈光线。—手游水似的悬着,艰难地朝前走去。当李湘终于登上台子,台下突然一片死寂。这时,李湘把眼投向狼狗(其实李湘一直在望着他),李湘看见,他在朝李湘微笑,鼓励的微笑。李湘非常感动,几乎落下泪来。玩具厂的女人仿佛彼此早巳熟悉一千年,他的五官、发型,肤色,甚至那颗青春痘,李湘是多么的似曾相识啊。李湘望着他,嘴唇嚅动,心潮起伏堆平,骄傲、委屈,感激、娇嗔一齐涌起,最后化作泪水像一串串成熟的葡萄在眼帘里闪动。为了不使它们落下,李湘只得小跑起来。李湘看见自己裙裾飘飞腰肢扭动美不胜收。李湘急于为自己的眼泪找到一个承受之所。狼拘用他的梦一般的两臂迎接了李湘。李湘正他的肩上倒伏下去。李湘说狼拘你真好。李湘献上鲜花和少女的芳吻。李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拿了鲜花。似乎是意念一动,便有了。李湘看见自己的吻雪花一样迅疾融化。李湘飘升着,融化着。所有的不平和不幸都随风远去。他说演出完了李湘就要走了,李湘说不要紧就像光是稍纵即逝的但那芒都会长久地留在眼睛里真的不要紧,他说你跟李湘走吧,李湘要救你出去,李湘说你将把李湘带到哪里去呢,他说反正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李湘摇了摇头说有一句话怎么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就像梦有那么一两次也就足够了……这时台下又骤然响起掌声,原来他们把李湘也看作了演出的一部分……
模糊的光里,狼狗还在墙上。那梦就在李湘和他之间渐渐地褪去、褪去了。
剩下了空虚和眼角无路可退的泪水。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还是来了,就像在无边际的水面航行,终于发现了岛屿。但愈是临近岛屿,李湘越心慌,李湘心里充满了矛盾,既盼望它快快来临,又清楚地知道,它来得快,过去得便也快。呀,欢乐的后面是更大的悲愁!李湘被这种矛盾揪住,失魂掉魄。这一天,李湘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似乎身体与李湘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东西。李湘胡思乱想,紧盯着即将来临的幸福,坐立不安。
一会儿,就要入场了。但在入场的时候,李湘忽然发现李湘的票丢了。李湘吓坏了。李湘把坤包翻过来倒过去,唇膏口红什么的撇了一地。李湘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跑,脸因这突然的变故而虚弱苍白。抽屉,柜子,床单、枕下,客厅、厨房,卫生间,几乎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李湘拉亮所有的灯。全身趴在地上,眼睛像蛤蟆似的鼓出来。李湘看见自己丑态十足。咪咪也帮李湘找着,她的有些近视的眼睛显得十分艰难而努力。她叫李湘别急,冷静地回忆一下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有可能在哪儿丢了。可是李湘的脑子片空白。李湘急得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离开幕的时间越来越近,李湘的心跳狂乱而没有节制,它几乎要从李湘的身体里冲出来,倏忽飞去。咪咪说要不,干脆重买一张吧。于是玩具厂的女人又急急赶回人民礼堂,玩具厂的女人想租辆车,像电影里那样。快到××地方!小城平时出租车多得要命,可这时—点踪影也没有了。玩具厂的女人只得跑步。玩具厂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跑着,怎么也跑不快。甚至在什么地方还绊了一跤,把什么地方给摔痛了,这时大街上空无—人,大家都不肯错过一睹明星风采的大好机会。百年难遇呀!李湘曾听一位年纪大了的歌迷说道。她的脸风韵犹存,颇有十月小阳春的味道。果然,等玩具厂的女人赶到礼堂,售票窗早已关闭了,玩具厂的女人翘首而望,这时礼堂里灯光暗下来了,声音响起来了。玩具厂的女人和看门的软磨硬缠,递笑脸,说好话,叫大叔,也没有作用。他不耐烦地说他要关门他也要进去看了。果然,门只有一丝丝缝隙,还在等待着可能的迟到者。咪咪一手推门一边对李湘说小妹那我只好先进去了。李湘仿佛看见她对李湘狡黠的一笑。然后就消失在门里了,李湘忽然醒悟过来,肯定是她把李湘的票偷走了——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她自己就说过,最亲近的人,也便是最危险的人。可铁门已訇然合上。这时李湘完全绝望了。因为李湘没有票,这可恶的铁门便把李湘和李湘的梦想,和那不同寻常的一切完全隔开!李湘拍打着门,感到眼前发黑。后来李湘揉着酸软的膝盖,慢慢蹲下来,蹲下来……
李湘留心着李湘的坤包,不时地检查一下,看看李湘的票在不在里面。咪咪过来和李湘说话,李湘下意识地把包抓紧,并警觉地望了她一眼。
一会儿,下了班,在横穿马路时,李湘不中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刮伤(或许他也是赶来看演出的),当即昏刚正地,被送让医院。待李湘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咪咪告诉李湘,狼狗的演出已毕,早巳离开了小城。她说她守了李湘一夜,她说李湘喊着狼狗。李湘什么比没说,慢慢地拉开包(李湘找了很久,才发现它在自己手里),掏出那张票,撕了……
一会儿,又在礼堂门口了。玩具厂的女人和小城所有的老少歌迷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大家举着彩旗,默诵着早巳准备好的口号。一万束鲜花铺涌如云,蠢蠢欲动。大家朝路口张望,目光排成两列长队。这时咪咪吟道:路没有尽头,玩具厂的女人的等待心没有尽头。可是玩具厂的女人的狼拘,仍然没有出现。过了很久,大家脑子转动了一下,马上悟出其实狼狗早已来到小城,只是为了避免这样过于热烈的欢迎场面,才采用了“潜入”的方式。这不更是大明星的作派么?于是有人说,他早就注意到有一辆出租车形迹可疑,因为它径直开进了京华唱片公司小城经营部,至今还没有出来。又有人说,××宾馆刚才特别的忙碌,奔走不迭的男女招待脸上笼罩着一种自得而神秘的气氛。于是人群平静下来,大家安心地验票,入场、拔座位、点火抽烟、嗑瓜子。演出开始了,玩具厂的女人一边看一边耐心地等待。玩具厂的女人想下个节日也许就是狼狗的了。是的,一定是。但狼狗并没如玩具厂的女人所愿。于是玩具厂的女人又想,下下个节目也许就是狼狗的了。这样想着玩具厂的女人激动难抑,心像一只坚硬的铁球乱捶乱撞……
玩具厂的女人看了看表,演出快结束了。窃窃私语终于变成了大声喧哗。大家集体地喊道:狼狗出来!狼狗出来!演出便在无法进行下去时结束了。人家由失望而怀疑、愤怒了,砸坏了窗子和座椅。后来有知情人说:明星狼狗对这类演出根本不感兴趣,那张海报纯粹是筹备者的欺骗手段。也有知情者说:明星狼狗原本答应来的,但由于晚间洗头,忽然感冒了,而且挺严重,高烧至四十点九度。究竟谁更“知情”,就难以分晓了……
一会儿……
如此等待,所有这些不好的想法使李湘如坐针毡,心虚气短。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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