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张桂花,俺娘生俺时,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欢,所以得了这么个名。俺那住在城里的姑妈明天六十大寿,俺爹风湿病犯了,叫俺做代表去贺寿。俺寻思着这城里啥都不缺,该送啥子礼物好咧?有了,听说城里的鸡是吃饲料长大的,下的蛋不如俺乡下的土鸡蛋有营养,俺干脆提一篮子鸡蛋进城去。听说城里人做寿都是进啥酒店大吃一顿,那俺可得穿讲究点,不能丢了俺姑妈的脸。俺那口子上回去广州打工给俺捎回来的那条黑底红花裙子俺嫌太花俏,一直搁箱底压着,没敢穿,今儿可得翻出来显摆显摆,听说城里象俺娘那岁数的老太太还穿红戴绿的,俺才四十出头,咋就不能花俏一回?
第二天一大早,俺坐上了去城里的汽车,这铁皮箱子俺坐过好几回了,四个轮子一滴溜,跑得飞快,可它咋还是把俺作生人欺负咧?俺一上车,头就晕得厉害,再这么一颠簸,俺那胃里直闹革命,早上吃的那点米饭全都吐出来,早知道这样,俺还吃啥呀,这不是糟蹋粮食吗?旁边这老男人咋越靠越近咧,胳膊肘蹭了俺的奶子三四回了,俺长得不俊,可俺的身段还行,再说了,不论俊丑、胖瘦,只要是个女的,这男人就起歪心,要不俺村那疯丫咋就让人给弄大了肚子咧?缺德啊,连疯子都不放过,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俺用眼狠狠地瞪他,要是再蹭俺奶子,俺就敲两鸡蛋扔他裆里。那黄头发小青年咋把手伸那大爷的兜里去了?这个瞎了眼的,咋不去偷啥款呀腕儿的,偷咱贫苦农民的算个屁能耐!俺挤到大爷身边,把手也插他兜里,叫了一声“二伯”。黄头发的手抽出来了,瞪了俺一眼,俺假装没看见。大爷嘴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俺冲他眨巴眼,他也冲俺眨巴眼。俺瞅准个机会告诉他,有人掏他的兜。没想到大爷说出的话让俺哭笑不得,他说他早知道了,不敢声张,怕吃刀子,而且他的钱也没在兜里,爱偷偷去,反正偷不着。看来这大爷还挺精,倒是俺在瞎操心。
城里的房子恁是多,都整得差不多的样,害俺转悠老半天才认准了姑妈家的门。敲了几十下,也没见开门。俺就不明白这城里人咋就这么爱关门闭户的,俺乡下人就喜欢敞着大门,互相走动,东家串到西家,也没见丢啥东西。俺两只手使劲擂门,突然听到“丁冬,丁冬”声,吓俺一跳,门开了。满屋子的人,俺给姑妈问了好,把一篮子鸡蛋和俺爸托俺带的两百块钱都递给姑妈,两百块钱在城里人眼里不算个啥,只够在那啥子酒店吃上一顿,在俺乡下这可是个大数目,算得上是个大人情,够俺一家老小在办酒的那户人家吃上个三五天的。中午,俺终于见识了那啥子酒店,那可真叫气派,跟电视里那皇帝老爷子住的屋一样,光是堂屋里那盏灯就得照掉俺们乡下人一星期照的电。桌面比俺家镜子还光亮,瓶子里还插着花,穿得跟新娘子样的闺女端上来四个小盘子,鱼嫩子,腌萝卜条,还有两盘看不出名堂的菜。俺心里直犯嘀咕,咋就这么几小盘咧,这哪够吃?俺们那吃酒席,上的可都是海碗。堂屋里突然唱起了歌,啥子“生日快乐”。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把俺姑妈搀到屋中间,说了一堆子文绉绉的话,乐得俺姑妈脸上的褶子挨褶子。末了,还送俺姑妈一陶瓷寿星老。这城里人就是名堂多。终于上菜了,比那小盘大不了多少,样式却恁好看,服务员给报的名也好听。啥子花开富贵,俺瞅着就是俺那的大杂烩,蛋皮裹猪肉,放些木耳,香菇啥的一锅煮,就比俺那多了几多萝卜做的花。太极图?明明就是油炸泥鳅嘛,咋起这么个名?沙锅扶手?不就是俺家猪圈里那畜生的蹄子吗?蹄子在城里咋就成了扶手咧?俺肚子饿了,早上吃的都吐那车上了,俺可懒得琢磨这些菜名,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吃完饭,俺跟姑妈说俺要回去了,姑妈留俺在她家住一晚,俺说俺家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俺做。其实俺是怕了她家堂屋里那个出冷气的箱子,那玩意凉是凉快,可吹得俺鼻干口渴的,脑袋也晕晕乎乎;还有她家那个床,软绵绵的,睡得俺一身酸疼。告别了姑妈,俺寻思着进城一趟不容易,得到处逛逛。俺进了一栋叫啥子百货大楼的楼,其实就跟是俺村的供销社差不多。俺站在那自动往上升的楼梯前,也想过把瘾,可俺那脚抬起了又放下,俺怕摔。旁边那个把脸画得跟白骨精似的娘们白了俺一眼,呸!俺就不信俺上不了这梯。俺在乡下可是架了老高的梯子上树摘李子,俺就不输这口气。俺把脚往前一挪,稳当当的踩在电梯上,俺也白了那白骨精一眼。电梯口,一个穿白褂子的妹子拦住俺,给俺一张纸片,说啥免费洗脸。俺说俺洗过脸了,她又说她们这洗脸保证舒服。俺想俺刚吃了酒席,嘴上有油,洗洗也成。问她要钱不,她说俺手上那张纸片就是不要钱的凭证。俺赶紧把那张纸片放包里,不洗白不洗。她领俺到了一间屋子,俺进去后发现屋子里还有很多小屋子,小屋子里有小床。俺躺在一张床上,那妹子用毛巾把俺的头箍起来,问俺姓啥。俺说姓张,她马上张姐长张姐短的叫开了。她用水把俺脸打湿,来回擦了好几遍。俺问洗好了不,咋洗这么久,她说才开始洗。她在俺脸上抹了些黏糊的东西,手指跟泥鳅似的在俺脸上游走,俺觉着痒,咯咯直笑。她问俺平时都用啥牌子的化妆品,俺告诉她俺只在冬天才擦雪花膏。她说俺皮肤黑,俺告诉她俺搞双抢给晒黑的。她说她们这有啥子美白霜,擦了就能黑变白。真有这本事?俺问她那霜要多少钱,她说九十七,唬得俺直吐舌头,够俺擦上几个冬天的雪花膏了。她又说俺脸上有斑。俺说俺生了两娃,生一个就长一回斑,生过娃的女人都有斑,不稀奇。她说生娃的斑只在长鼻子周围,俺却满脸都是,俺的斑应该是啥内分泌失调,新生活不和协引起的。俺听不懂她说的话,问她内分泌是个啥?新生活又是咋个活法?她笑岔了气,说不是新生活,是性生活,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的活法。俺的脸“唰”的红到了脖子,这小妹子才多大点人,就说这不害臊的话,城里人可真够浪的。俺和俺那口子睡觉的事咋能随便往外捅咧,睡得不好俺能生两娃?其实是四个娃,那两双胞胎在俺肚子里就让妇女主任给劝着打掉了,俺哭了一个月,现在想起来还心疼。她说有一种啥金油,经常往脸上抹就能去斑,俺问贵不?她说二百九十九。哎呀俺的妈呀,啥子油咋这么贵咧?真的是金子炼的油?俺可是头一回听说金子还能出油。她又笑,说不是金子的金,是味精的精,是从植物里提炼出来的,效果特好。俺说再好俺也买不起。俺娃都生了,也不要再嫁人,丑点也没啥关系,斑又不是病,不痛不痒的,由着它长去。那妹子又说俺的眼角有啥鱼尾纹,褶子就褶子呗,和鱼有啥关系?这城里人真是瞎编排,菜起个美名,连褶子也要安个新名。俺说俺四十出头,老了,能不起褶子吗?她让俺买她们店里的啥眼霜,说只要俺坚持擦褶子上,就能把褶子给拉平。真有这等好事?没褶子了俺不又成姑娘了?都擦这种霜,那世上哪还有老太婆?俺不信。那妹子又唧唧呱呱地说了一大堆什么霜啊油的,俺听得直打哈欠,说:“俺没钱,你就是把天给说塌下来俺也买不起。你说了这么久,嘴皮子累不?俺的耳朵累了,让俺睡会。”没想到那笑眯眯的妹子突然跌下脸子,冲俺说:“没钱就别进来,睡觉家去睡。”俺一听火了,一骨碌爬起来,说:“是你让俺进来的,还说不要钱。”“脚在你身上,我又没绑着你来,明明是你自己贪便宜。”那妹子的嘴真厉害。俺想想也是,俺不就是冲着洗脸不要钱才进来的吗?算了,懒得和她扯皮。俺瞪了她一眼,穿好鞋子就望外走。一路上好多人都冲俺笑,一个抱在手里的娃,看着俺直哭。俺的心情被那妹子搅没了,只想早点回家。坐上回家的车,车里的人也老拿眼睛扫俺,俺被他们瞅得心里发毛。一大娘伸手往俺脸上揩了一把,说:“大热天的,你咋往脸上抹这么多的雪花膏咧?”俺被她问懵了,答:“啥子雪花膏?俺没擦呀。”那大娘递给俺一面镜子,哎哟妈呀,俺脸上跟沾了石灰似的,白花花的,啥时也成了白骨精了。一定是那贼妮子搞的鬼,俺不就是说了她两句嘛,她就出俺洋相。这妮子保准找不到婆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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