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时光流转得特别快,几场秋雨秋风下来,这个西北小城就被秋意浓浓地裹上了一层萧杀。
那个秋日的下午,我因为工地上的事,早早就出门了。心情并不比昨天坏,也没什么高兴的事。门房依旧叉着手上上下下打量我,路上偶尔有辆出租车懒散地开过我的身边,工地上轰隆隆轰隆隆没完没了地挖掘机和装载机的声音很远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多年前秋天的某个时刻,也是如此;某一瞬间的某种感觉、状态,某个场景,我一定经历过。顺着惯性,向右拐,再向右拐,出了铁门,就是灰蒙蒙的柏油路路了。我耸着肩膀,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贴着墙根走。路边一株株粗壮的槐树漫漫地遮住了天宇间散射来的阳光。国槐树的绿里悄悄夹杂些黄色的圆叶子。浅褐色地挂在枝叶间,轻轻一碰,就落在手掌间。树下满是褐色的尸体。他们的魂灵还在空中走来走去。
究竟是秋天,明晃晃的太阳直挂在蓝白的天上,花坛里的矮天牛、槐树,墙上的广告拦,又全都闷声不响的,我才走几步,便起了一身油汗。但是在对面的一排铁栅栏边,我正凝神看那铁栅栏里不知名的花朵迟迟疑疑开放着,秋风他就来了。卒不及防的,他从身后贴近来,搂裹着我的腰,环绕我的背,轻轻擦过我的耳边,缭乱了我的发型;调皮地、轻薄地抚摩一下我的脸就滑开身子,又回转了身,汹涌地和我撞个满怀。我打个寒噤,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久违的凉意,渗透进全身每个毛孔,顺着指尖和发梢流出来。我立定在漫散着秋日阳光的树影下,暗暗等待秋风的再一次拥抱。这无所事事的下午,秋风他来得多么及时。
秋风是从大西洋那边过来的吧?他掌心潮润,呼吸里满是咸味儿,他曾穿过沙漠、跨过赤道,我都可以触摸到他那颗火热的心;秋风是从贺兰山的云层出来吧?带着贺兰山深处松林里的温柔的波,在开着金黄色的向日葵田地里或有星星的夜晚遇到他,一定会有故事发生;其实在春天的第一朵迎春花刚刚开放时,秋风就开始了他的旅途,他收集夏日的阳光束,一路小跑过来,鬓角带些风尘,秋风橙色的脸,有点憔悴,有点世故。
但是秋风偏又不见了。他来惹了我一下,就从我身边滑走了。秋风从三棵木立的树干之间,在牵牛花摇摆的当儿,悄悄地溜走了。他穿过逼仄的胡同,从参差不齐的楼宇间掠过,在爬满爬山虎的墙头那也不停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秋风站在那棵老槐树的树梢上么?我背靠着粗砺的树干,静静等待秋风再来。在黄河大桥的那里,我又见到了秋风。他踮着脚尖,从一丛丛褐色的红柳梢上踩过,他和秋蚊子一起掠过浑黄的水面,调笑似地拂一下我耳边的碎发,就将身子吊在石嘴子公园的柳条上,左右晃荡着。那些被他撩拨的红柳树枝,全都向西倾斜着身子。这红柳,半是绿色,半已褐黄。曾经大方的清绿,正犹豫不决地卷缩着身子,只将翠绿变做土黄,从焦黄转成了灰褐,但枝干尚且挺立向空中。秋风过去,枯槁的枝叶碰撞着,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剩得几枝绿枝,兀自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秋风过去,水波流转,墨色线条和团块,一起晃动,过去和现在,竟如此这般犹豫不决地融会在了一起。
“秋风过耳”,其实是我的朋友的一幅字。秋—风—过—耳,四个大字,似乎不曾关联,可我分明感觉到一股连绵不绝的强劲的气息,借着骨头嶙嶙的线条,直抵纸背,任由着性子,洒然划开,扬长而去,竟是不回头了。
写下这等铁骨铮铮的 “秋风过耳”的,该是怎样的人呢?
一个是壮士荆轲,明知燕太子丹既无胸怀,且多猜忌,只因将国家大事委命于一身,就慷慨赴死。素衣白袍,独立寒秋,当时云层低垂,秋风萧瑟秋水寒,他衣袂飘飘,渐行渐远,一去不回;一个是英雄刘邦,这个江边亭长,从鸿门宴逃得性命,运筹帷幄,长袖善舞,将天下做了一己产业,那日衣锦还乡,天高云阔,乃作大风之歌,几多豪迈,借秋风卷地而来;再一个是汉武大帝,秋日行幸黄河之东,回望京都,踌躇满志,临水赋诗,当时秋风扬起,黄河波涛汹涌,白云奔流,大雁南归,而树木萧萧声响、黄叶纷纷而下;还有那感时伤世的老杜甫,他虽是个多愁多病身,胸怀却何等壮阔豪迈,道是秋风起处,昆明池波涛涌动,石鲸鱼的鳞片也在秋风中频频闪动,若是登上高楼,但见风起云涌,长江之水滚滚而来。
属于义士、英雄的秋风,只留存于纸上,只在传说中发生,我不得而见。我所能遭遇的,是这个秋日的午后,那行走于林间树梢上的秋风。这秋风,走过春天的湿润,夏日的酷烈,成就了自身,他成熟而自信,偶尔多情和犹豫,携带秋蝉苍凉暗哑的声线,满心是红柳无限留恋的往事。这个秋风,亲切、可喜,却又反复多变,令我抓寻不着,才刚撞个满怀,转眼哗然不见,寻寻觅觅不得,他又在柳条儿上出现了。
但时节的变化何其速也。这期间,我其实留心过秋风的踪迹:庭院里的爬墙虎悄悄停止了生长,神思寥落地卷起了叶边;丝绵木的黄叶子洒得满地都是,柠檬黄从外而内侵染着银杏叶子,好似蚕吃桑叶。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秋风四下里走来走去,天空就心神不宁地阴沉起没血色的脸,而姑娘的滋润的唇一点点变得干涩。黄的,花的,那些红色的裙子,漂亮的花边,都到哪里去了?这些,都是秋风的作为么?
今日午后,我再次遭遇秋风,在一个寡淡无味灰扑扑的下午。我走出办公楼,秋风就扑面而来。他踩在细雨上,强劲地从四面将我包裹,不管不顾地,向我扑将过来,从我的耳边,直灌进我的脖子。我本能地拒斥他,缩起脖子,裹紧外衣。秋风却贴着我的脚,从裤管、袖口钻将进来。是那个温暖多情潮润凉爽的秋风么?我只看到他冰冷的、强硬的、无坚不催的决心,他进入到我脆弱、敏感的身体,不带一丝温存与流连。他就这样自顾自地从我的眼睛进来,顺着手指出去,将我的温暖、热情,一点一点带走、消散了去。不,他从不曾进入到我,他只走他的路。在城市的小巷狼突狂奔,他呜呜长啸,高楼的瓷砖惨然变色,黑色屋瓦一起唏嘘长叹,阳台的花盆也都颤抖着坠下的恐惧。秋风,他拍打着人家的窗户,叮框作响;那些缺乏信仰的树叶,终究敌不过他的毅力,纷纷伏身向下,随意飘转,被秋风压伏着,在发亮的、冰冷的雨水中,匍匐在路上。
这个秋风,他或者只愿意以他的方式统领这个世界吧?古书上说,秋是刑官,他这般样地令草木凋零,万物变色,也不怜惜一点我的憔悴么?难道这个秋风,他的本心就是萧杀?这从夏日的热烈走来的秋风,就是为了奔向冬天白茫茫世界去么?
那纸上传说的秋风!那温润善变的秋风!那坚定萧杀的秋风!
我无以设定,不可捕捉,难以把握。我仅仅是,遭遇了秋风。
但无论如何,因为秋风过耳,我平淡的生活,便生发出了无穷的意义。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我怀想着秋风,将半只脸埋进竖起的领子,低着头,抵抗着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的秋风,一步一步地,前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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