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在城里高楼林立,堆满水泥建筑的今天,乡村便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就是那种不是很闭塞,离城不远,山水也不是很青很绿的农村,也很吸引人。因为它即便如此,总还有山有水,有树木,有农田,不像城市那么喧嚣与充满尘垢。
李村就是这么一个农村。
李村原来是有青山绿水的。后来因为它的农民也像其他农村的农民一样对待与不看重自己的土地,以及更多的也许众所周知,也许人所不知,也许虽知却不如不知,但反正不是我们在这里需要探讨的原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山被砍得光秃秃的,水里浮满了塑料袋与其它可回收与不可回收的垃圾……没有或很少像征田园生活的鸡鸭等家禽动物,农田废弃、菜畦荒芜……却又新盖起许多两层或三层的洋楼,这些洋不洋土不土的洋楼当然加剧了农村的不像农村……
这些洋楼是那些废弃土地而去城里打工的人用赚回的钱盖的。我们的故事也就发生在这么一栋楼里。
楼的主人我不说你也猜得着,姓李,因为这是李村。李家是七口之家,但常住人口是五口,即爷爷、奶奶与三个小孙子。儿子、儿媳在东莞打工,一年难回一次,他们只是将钱寄回来,他们不要父母下地干活,就要父母带好他们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大的两个是女儿,小的是男孩,他们的年龄是分别是八岁、五岁与三岁。这很符合农民的心理,如果前面生的是女孩,那他们是一定要不屈不挠地生下去,直到生个男孩为止,这才没断香火。为此,他们还被计生办罚了一笔钱。
这样的家庭在农村堪称美满幸福的家庭,有崽有女,小有人带,老有所养,可谓安享天伦。
爷爷、奶奶的大名我就不说了,就叫爷爷、奶奶吧,虽然这个故事里面还有许多爷爷奶奶婶婶姑姑伯伯叔叔……但他们尽管都在场却不会出场,这不关他们的事的,不关。
我前面说这里是农田废弃、菜畦荒芜、甚至鸡鸭都少有,这当然不是绝对的。有些勤快的人还是种了些农作物的。自给自足嘛,无公害绿色食品,出钱都买不到呢,何乐不为,何不享受?爷爷便种了菜蔬并养了几只下蛋的鸡,这样三个小孙子也有得菜吃。所以爷爷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菜地里莳弄。
奶奶呢,她的工作自然是带好三个孙子了。
农村孩子不比城市孩子,城市里一个孩子需三个大人伺候,农村里三个孩子有一个大人专门看管就是很不错的待遇了。何况最大的姐姐已经上学,她不但不要带,还可以适当关照两个小的。而最小的孙子也是三岁了,奶奶只需看着点,她便有精力与闲暇干其他事了。
不过,农村如今的风气是玩麻将,家家户户玩,所有的农村留守人员都玩,像爷爷那样还去为自己的一日三餐干点农活的少之又少,他们一般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遇上这个“哪里”连自己都没得吃的就吃方便面(顺便说一句,这可能也是方便面这种垃圾食品还能涨价的一个原因)。奶奶干的“其他事”就是这个事。
我说玩麻将,其实这哪是玩哟,明摆着就是赌嘛。但现在政府有政策,家庭玩麻将不叫赌,所以我也只好把它定位成玩,以便与政府“提法”一致。众所周知,“玩”不会让人那么上心,自古以来只有“赌”才会迷人心智、令人上瘾,使人沉溺。
李村很多村民上瘾了,沉溺了,奶奶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我们说奶奶不爱自己的孙子,那也不对,她才疼他们呢。怕他们冻着,怕他们饿着。儿子寄回来的钱,她大部分用在他们身上,他们都穿得很好,也吃得很好,早晨给他们每人煮两个鸡蛋,而自己却不舍得吃。还买奶粉给他们吃。他们,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孙子,只要哭一声,她就要问是谁欺负他,就要护着他。
由于奶奶看得他们重,所以他们的儿子、儿媳也放心将孩子们托付给两个老人带养。
远在东莞的儿子、儿媳隔三岔五就要打长途回来,问及他们的孩子们,问完后还要跟三个孩子讲几句,而讲得最久的往往是最没什么话讲与讲也听不清讲什么的儿子。“你说呀,儿子,爸爸(妈妈)想你哟,想听你的声音哟,快讲,电话费很贵的呢……”电话那边年轻的爸爸、妈妈焦急地说。
“喂,儿子,你乖吗?爸问你呢,你说呀!”儿子在那边焦急地说,可儿子就是吱吱唔唔,或不作声,这时,奶奶就接过话筒说:“他好着呢,你们就放心吧,别耽误时间,电话贵着呢……”于是,儿子、儿媳就只好放心地放下话筒……他们不知道,奶奶其实是急于要去玩麻将,那边桌子上的三个人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呢。
奶奶边打麻将边带人也不是三五两天的事了,从八年前第一个孙女儿让她带她就是这么搞的,从来没有过什么大的显失。但是这天出事了。
这天,她照例把人约到自己家里来打麻将,让大的那一个孙女儿(刚好是星期天,她没去上学)带着两个小的玩。那天上午没出事,中午三个孩子还和大人们一块吃了中饭。下午继续打,那个下午可能是奶奶的手气好,也可能是她手气不好,反正就隔了好一段时间没去过问三个孙子,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爷爷从菜地回来,发现三个孩子不在,才问奶奶,奶奶说:“哟,是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们了,应该在院子里玩,你去找找”。爷爷才去找。
院子里显然没有,爷爷走出院子到后面的山坡上去扯开嗓子分别喊着三个孙子的名字,也没有。他问垅那边的人是否看见他的三个孙子,也都回答没见。这时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突然,他想起今天一早自己修水泵打开了井盖忘记盖上了,便连忙回到院子里。果然,他看到井边有一只小凉鞋,他一眼认出那是最小的那个孙子的,他老喜欢脱鞋子玩……他的头顿时一下就变大了,他迅步走上去,井沿上还有一块电子表,那是大孙女的。他把头伸到井口里去看,里面除浮着几只塑料凉鞋之外,风平浪静……
爷爷没有沿着水泵的橡皮管梭下去,因为他知道用这种方法捞不上孙子;他也没有呼救,因为他明白,沉在水底的是三个人,而不是三条鱼……他就一屁股坐在里上干嚎。
嚎了好久,他才挣扎着站起来,并若无其事地向屋里走去。屋子里奶奶他们麻将打得正在兴头上。见爷爷进来,奶奶迫不及待地说:“老头,今天我的手气可好呢,连符了三个自摸,还打了一个七小对,一个青一色……”
“是吗?”爷爷说,“那真要祝贺你。”说完,他就坐在边上看牌。“你看,爷爷从来不看牌的,今天见婆婆赢了钱,也来助阵呢!”大伙七嘴八舌地说。
就这样,一直看到天都黑了,麻将才终于收场了,爷爷、奶奶把客人们送走,奶奶清理好胜利成果后,问:“孙子们呢,他们在哪玩呐?”
爷爷说:“不就在院子里哟。”
“怎么不见人,也没听到作声呢?”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奶奶来到院子里,问:“哪呢?”
爷爷朝井努努嘴说:“那呀,那不是?”
奶奶看到了小孙子的凉鞋,脸一下就白了。她走到井边住井里看了一阵,然后揪住爷爷的衣襟猛扯,用一种受伤的野物那样的嘶叫声喊:“老头,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出了什么事了呀!”
爷爷说:“我也跟你一样哟,我知道出什么事了呢,不就是这摆着的事嘛,人是你看的,你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呢?”
“难道我们的孙子,三个孙子都掉到井里去了吗?”奶奶说,“那赶快报警,赶快喊人来救呀!”说罢她就大声喊起来:“救命呀!”
但爷爷却一把捂住她的嘴说:“还救什么,你以为你的孙子是鱼,可以浸一下午呀?”
奶奶这才嚎啕大哭起来,她用头去撞井沿,撞得出血了。边撞边痛诉,说造孽哟,三个小孙子何如何可爱哟,怎么向儿子、儿媳交待呀,自己也不想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爷爷说:“活着怎么没意思呢?打牌呀!”
听到牌,奶奶停止了哭泣,她用眼睛瞪着老伴说:“不错,我是没有尽到责任,可你呢,你明知家里有孩子,还不及时盖上井盖,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种悲剧……”
爷爷说:“是的,我们都有责任,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追究也迟了,我们惟一能选择的,也许就是从这里跳下去。”
奶奶惊恐地望着老伴,老伴说:“你先跳!”
奶奶站着不动,双腿发抖。爷爷说:“你不敢是吗,那我来帮你。”说罢一把拖过奶奶,奶奶没有反抗,爷爷将她的头往井里按下去,然后把脚一掀,扑通一声闷响,奶奶就沉到井底去了。
爷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婆婆,对不起。”也朝井里一头裁了下去……
几天后,公安局的人在这口井里捞上五具尸体,两个大人,三个小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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