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事情的发展,是我始料不及的。对自己的行为我只能用情种来解释。满口谎言居然说得那么遛,那么动情,脸不红,心不跳,由不得李清不信,反倒让她觉得有愧。那时,她不投向你怀抱,她还能说什么,做什么?行动告诉你,她喜欢你,不想失去你。而我何德何能,至于她如此?现在怎么办?优柔寡断之下,令自己陷于被动,而满口美丽的谎言则把李清拖入情感泥淖,说不清,理还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人格上的缺陷,还是人的本性使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当断不断,其乱不断。
红红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而李清在爱的路上才刚刚起步。在友情与爱情的浮浮沉沉间,友情的细胞裂变成精子,催生出爱情的卵子。这样孕育出的结晶,对我来说是畸形的,对李清来说却是健康的,奇妙的,充满春雨和阳光,满怀希望与向往,她只想温柔地呵护。同时也希望我对等的付出,真情,责任和义务任何丝毫的折扣,对她都是一种伤害。那么我要问自己,杨小敏,你准备好了吗?既然你无法放弃,面对汹涌而来的爱之潮,你又无法退缩,你只有迎上去,从此开始走钢丝绳,过平衡木,划两条船的情感历程。在人看来,你艳福不浅,而其实是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任何一方的失衡,你都将摔得惨重,或呛水溺命。享受两个女人爱情快乐的同时,意味着你要比常人付出更多……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匆匆上楼时,突然有个声音在后面唤我,不是别人,竟然会是红红!我吓了一跳!也惊出一身冷汗,她不会一路跟踪我吧?很快她一句你到哪儿呀?我随口说到朋友家玩,忙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嗔怪道,我等你都老半天了!说着亲昵地挽起我的手臂,进了我的房间。一股冷风吹来,她缩起脖子,打了个寒颤说,冷死我了。我忙脱下皮衣披在她薄呢短上装上,一边关窗一边说,这么冷的天,人家都钻被窝了,没想到你还在外面。
她娇声地,人家睡不着嘛!
怎么,想我了?
她嘴上说不想,头却埋在我胸前。也就在半小时前,李清也是这样靠着我。我不禁要问自己究竟在爱谁?有人总结过,爱情具有排他性的特点,可在我身上怎么就不起作用呢?欧阳笔的故事,也无时不在警示我,可这两支“笔”,都为我所爱,都不忍舍弃。而究竟哪支笔会写到地老天荒,不至于中途断水,我不知道,恨自己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
似乎感觉到我心律紊乱,红红抬头问,怎么了?我忙掩饰,没什么呀?她盯着我看了一会,而后抿嘴笑了。从她欲语还羞的眼神中,我读懂了她所传递的信息,明白了此时她需要什么。这要在平时,爱的潮水早已漫过堤坝,在欲望之海中挥洒自如。可今晚是怎么了?心里总有疙疙瘩瘩的东西妨碍我的激情喷发,身虽相拥,心却游离在外。这注定我要为此后悔并付出沉重代价!异样的表现容易引起人的失望和疑心,从而证明我在这方面是多么的拘泥与愚蠢。而从前我还自诩很聪明,相比于周文华,认为自己是情场高手,事实上此时我的智商是零。像个老年痴呆症者,眼睁睁地看着红红离开我怀抱,看着她两手插进她身上的我的皮衣口袋,先是裹紧身子,后是她感觉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叠相片,里面有我从李清手上夺过来的一张合影照!此刻,那些照片好像故意在和我过不去,统统暴露在二百瓦的灯泡下,那么清晰,那么艳丽!
“这是在哪照的?”她一张一张地看着,一边随口问我。我像木桩似的怔着,眼里充满恐惧,心里直骂自己粗心。从前所有的隐瞒,包括煞费苦心地化解陈菊疑惑的努力,此时都付之东流,现在我要的是如何来对她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的单照,她看完了放在桌上,与李清的合影照她不肯放下,眼睛久久不离上面,问我:“她是谁呀?”
是啊,她是谁呀?
我心里也本能地问一声,大脑像电脑一样开始搜索一些关健词,同学,朋友,亲戚……
“哎,我问你呢,她是谁?”红红把照片举近我鼻尖,眼睛紧盯我,令我无处藏身。
“哦,是……我亲戚。”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什么亲戚?
表妹。
什么表妹?
我叔的女儿。
姓什么?
李……李丽!
你姓什么?
姓杨啊,怎么……
她打断我的话,愀然作色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姓杨呢?可我不明白姓杨的你怎么会冒出个姓李的表妹来?!”
我哑口无言!是啊,他的女儿怎么会是姓李呢?刚才我还庆幸没说出李清的名字,正得意自己脑子转得快,胡掐出个“李丽”的名字来,谁知还是露馅了,真是笨到家了我!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表面上继续申辩道,这有什么,她跟她娘姓呀?(而事实上我婶姓陈)
红红不再追问,也没耐心听我胡编乱造,嘲讽我说:“算了吧,杨小敏,再编下去,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还想硬拗,她“呼“地一声站起来,转身打开门,门碰到墙发出“啪”地一声震天响,而后“噔噔噔”地快速下了楼,接着传来“扑扑扑”的跑步声……
声音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无边的静夜里。
明亮的灯光下,桌上照片散乱着,里面欢快的笑声尤在耳,听起来像是在声声嘲弄……
十八
乱象环生中,新年的钟声由远及近地在子夜响彻全城。随之而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驱除了旧年的秽气,迎来新年的景象。而我的景象是什么呢?愧疚不安,失魂落魄,惆怅虚无。新旧交替的前夜,红红离我而去。
我妈哪里知道这些,吃年夜饭时,一定要我去邀红红来我家过年。我明知不是时候,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想,事情过去一天了,她也该消了点气,至少想听听我的解释吧?然而她见都不肯见我,躲在房间里嚷着要我出去。惊得她娘,她姐一脸疑惑,问我咋回事?我尴尬地笑笑说,没事,一点小误会。她姐便去劝红红,一会儿从里面传来红红任性的声音,不去,不去!一会儿又是不要不要,让他拎回去,否则我扔到马路上去!
态度如此决绝!不去我家,连我捎来的年礼都不要,我心里那个叫气呵!要不是看在她娘对我和善的面子上,我拔腿就走人。她姐晃着头,一脸的无奈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还是你去说吧,不知你们是怎么了?话音刚落,就听门“怦”地一声关上了,锁上了。
我傻瓜似的愣着,心隐隐作痛。她妈妈看不下去,拍着门,嘶哑的嗓音唤着红红,你这是干啥子哟?有话好好说哇!她姐从厨房出来,对她妈妈说,算了,她也是一时脾气。回头对我说,小敏,我看你也早点回吧?今天是过年,不要让大家久等,弄得都不愉快,代我向你父母说声谢谢。只要你和红红好,下回有的是机会是吧?再说,你们没订婚,她也不好去。接着她谈了对我家不作兴订婚的看法。其实她也不需要我家大操大办,说这对你当官人家影响是不好。可双方家长见个面,办个一两桌酒意思意思,这要求不过份吧?这不是作兴不作兴的事,而是对我家红红重视不重视的问题。
话说得入情入理,我无言以对。可红红如果一直是这个样子,恐怕我们就走到头了,双方大人见面一点意义都没有。
回到家,我妈问人呢?我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地抛出一句,没订婚,不好来。便不想多说。我妈愣了一下,而后满脸不悦,说,上回不是对她解释了么?她怎么这样呢?
我知道这是在作贱红红,同时也小小地“报复”了母亲一下。好象这一切都是没订婚引起的。而一味地埋怨父母也是不公平的。我妈做了一辈子商店营业员,工资从十几块涨到现在退休也不过两三百。父亲好一些,从局长的位置到现在进人大,工资有五、六百。但还是要省吃俭用,即使省去订婚麻烦,六七个子女结婚费用也是一大笔开支。所以父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要存钱呵,光靠父母积攒,顾了大的,顾不了小的。所谓不作兴订婚,其实也是不得已的说法,谁不想风风光光,排排场场把事办个体面些?
可我八九十元的工资平时花光用光,视钱财如粪土,读多了书也读傻了脑袋。如果懂得存钱,在红红这件事上,订婚就可以自己解决。不仅她家里没话说,我父母脸上也有光。这样我和红红的发展可能会不一样,至少在处理李清这件事上会有所约束,有所顾忌。不是么?一条船没被缆绳栓牢,风浪来了,它怎么会不随波逐流,随风飘荡呢?没有订婚的约束,助长了我还是个自由人的潜意识,不由得做起划爱情两条船的美梦。结果,折桅倾船,而且来得如此之快,立竿见影!看起来是巧,其实也是偶然中隐藏必然的体现。
如今船上只有李清一人,在深不可测,风雨飘摇的爱河里,我们又将驶向哪里?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会一帆风顺吗?
爆竹声声,不绝于耳,那是家家户户封门的宣告。而在我看来,封闭的还有另一扇门,那是我和红红婚姻殿堂的幸福之门!从前所有的磕磕绊绊,风风雨雨的日子,从前所有娇柔可人,激情澎湃的夜晚,都被拒之门外,那么无情,那么沉重。怨谁?恨谁?我像狼一样时而怒吼,时而悲鸣,而回落的声音难听得令自己汗颜,血淋淋阵痛的伤口,惟有自己去添……
十九
浓重的大雾弥漫在天地间,好像从天上降下了一个极厚,极宽的棉帘,把我的视线遮住了,好像空间就只有眼前这么大。我们坐在船上,船在川谷河上随波荡漾,雾在船中,船在雾中。船的另一头,红红成了影子。
我对红红说,坐到我身边来嘛,那么远我看不见你。
红红娇声道,我才不呢……这样多好,我在朦胧中看你似近又似远;你在朦胧中看我似雾又似风。
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哩!说着恶作剧般晃动小船,吓得红红一声尖叫,我不禁开心地笑了。
然而,红红的尖叫声越来越凄厉:别晃了,别晃了!我说我没晃呀!可屁股底下的船真的晃得厉害。我想是不是水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水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清。这时有个声音传来,别看了,是我。我抬头,眼前站着一个人,双脚踩跷跷板似的,把个船晃得一颠一簸的。是李清。我问她什么时候上来的,她说她早就来了。我说,你别晃好不好?很危险的。她说,这样才好玩啊。话音刚落,船突然失去重心,朝一边侧了过去,接着听见“扑通、扑通”的声响,三人全掉进河里去了。
我惊恐万状,双脚在水里胡乱地踩着。李清在水里挣扎,大声说,我不会游泳啊,快来救我!我奋力向她游去。身后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叫,小敏,救我!我回头望去,朦胧中,红红在水里浮浮沉沉。我疾呼道,你坚持住,我来了!可是游啊游,却怎么也游不到她身边去,感觉有双手缠着我的腰。原来是李清死死地抱住了我,说,你往哪儿游啊?岸在我后面呢!我奋力挣脱了她,怒吼道,你自己游回去!便返身向红红游去,但哪里看得到她。河面上,雾霭沉沉,我惊出一身冷汗,大喊一声,红红!
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同时听见门被拍得山响,有人在外面喊,开门,小敏,小敏,开门——
那声音,那架式,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欧阳。
天已大亮,新年的阳光挡在窗户玻璃外面。欧阳一进门就嚷,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正月初一了,还在床上睡觉!
我心神恍惚,坐在床上,想着刚才的梦。欧阳把我的衣服扔到我脸上说,快洗脸刷牙,我们去逛街,小玉和李清在下面等呢!
像打了一针清醒剂,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嘴里埋汰他怎么会带李清来。他莫名其妙说,你有病啊?为你好都不知道!带她来认个门,以后找你也方便。你不谢我则罢,还怨我!那好,我就叫她走哦?他黑起个脸,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唉,这个欧阳,哪里懂得我的心思。但他要叫李清走就走吧,省得我烦心,总觉得这个时候李清不该出现。可李清是无辜的,还有好心的欧阳,他们不知我和红红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有什么错?错的是自己。欧阳在为我栽花种草,我却在种蒺藜,把红红伤得体无完肤,难道还要李清再受伤害吗?
欧阳并未去叫李清走人,只是一脸狐疑地说我好奇怪,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洗刷停当,看到他那个样子,忽心生歉意,笑着说,莫见怪,是我心情不好……
彩球,彩带,对联,灯笼,横幅,把川谷县城装扮得五彩纷呈,涌涌人潮里有鞭炮炸响着,歌声飞扬着,商场打折吆喝着,节庆的氛围写在人们喜悦的脸上,弥漫了县城每个角落。
欧阳亲密地挽着他老婆小玉,把我和李清甩在后面,不时地回头看我们几眼,那意思是看我们敢不敢同他们一样挽起手来。我自然没勇气那么做,和李清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李清有无想法我不知道,她不时地拣些街面上的话题说着,似乎也不在乎我们非要手挽手。抱都抱过了,还在乎牵手?而就是这样,我还心有忐忑。街上人太多了,熟悉的不熟悉的,目光仿佛都集中在我们身上。而最怕的还是怕遇见红红,及了解我和红红关系的人。毕竟我还想与红红破镜重圆,就这样失去她,我心有不甘。因而,此时我只想逃离大街,逃离人群。要么一人独处,要么与李清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排遣内心的忧伤和痛楚。瞅准机会,我与李清说了,她好生奇怪,问我这是干什么,大家在一块多好。我也好久没出来逛街了,年边为赶顾客的衣服,累坏了,今天好不容易逢上休息的机会,你不好好陪陪我吗?说着毅然挽起我的手臂,生怕我会溜走似的。
而在昨晚的梦里,为了红红,我可是摔手不管她的。
我奇怪,怎么会做那样的一个梦?而且,梦刚醒来,李清就不约而至。这其中意味着或暗示什么?
我越想越后怕,感觉有个神秘的东西在如影随形,我却浑然不知那是什么……
二十
《周公解梦》上是这样说的,梦见与妻子或情人划船是祥兆,会捷报频传;船摇摆不定,说明现实中所处环境十分复杂,你不知何去何从,而且你也在犹豫不定,不知如何选择;而船翻了,则要遭至恶运。
我不得不惊叹我国古老文化的神奇,言之凿凿的昭示,好象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可我无法预知前面等待我的“恶运”是什么?是已然发生的红红离我而去,还是我和李清之间会发生什么?
然不管怎样,我的吟风弄月的故事还在延续,情感在持续燃烧,而且因红红的绝情,愈烧愈旺;因红红的冷若冰霜而备感李清的情意绵绵弥足珍贵。
今夜,温暖明快的下弦月又将大地晖映如昼,将我和李清的身影拉得长长。
而昨夜的弦月冷彻肌骨。灰冷的天地间,晕黄的路灯下,满地的纸片儿,鞭炮屑随我风一般的步伐翻飞旋转。然而,红红家的大门对我紧闭着。我不敢保证我的一句道歉,能挽回从前,但我坚信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够扭转僵局。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值得她如此小题大做?我知道我错就错在不该欺骗她,也理解她,爱之深,恨之切。但也要给人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吧?难道毛主[xi]的话她没有学习过?再说我若对她不是真心的,会带她去我家谈婚论嫁吗?
可是,红红迟迟不出来,迟迟不开门。明知我在门外,听见我的呼唤,却把灯关了,让一屋子的黑暗衔接外面死一般的沉寂与悲凉。
我伤心无助地徘徊在门前,不想离去,企图以我的坚守感动天地。而直至月儿变黄了,我被寒气刺醒了,也不见门打开一丝缝儿。雾中老人的咳嗽声,跑步声提醒我,天要亮了。
我缩紧身子,哆嗦着最终离去,那样子如同一条受伤的流浪了一夜的丧家犬,狼狈而灰溜溜地在黎明的熹微里跌跌撞撞……
现在我心如死灰,有理由怀疑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拒之门外的真实意图了。那么我干嘛还要去找她?我只想朝李清靠去,不管那是充满凶险的荒滩,还是一片宁静温馨的港湾。至少我不再躲躲闪闪,诚惶诚恐。大可心无旁骛,顺理成章的和李清交往下去,把爱情蛋糕做大,然后走进婚姻殿堂,完成“精神和物质”的最佳组合。
我就这样说服着,原谅着自己的行为,我的呼吸在浩瀚的夜空下变得自由了,畅快了!我的手挽着李清厚实的肩胛和丰腴的腰,重温了第一次会面的路程。沿清粼粼的河,“向青草的更深处漫溯”,远离尘世的喧嚣,在清新、静谧、柔和的乡间小路上相依相偎。一切是非,一切烦恼都离我远去,饱尝凄凉的心,此时淋浴在李清温暖的月光下,忍不住要问一个愚蠢的困惑的又极想知道的问题:
李清,能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吗?
幽默,才气!她脱口而出。
还有呢?
事业心重。
怎么说?
自欧阳介绍我们认识以来,我发现你一心放在工作上。好在我能理解,要碰到别的女人呀,你隔个十天半月不来,试试看,谁会理你?!
我的心像是被踢了一脚,羞臊的血液涌上粗糙的脸颊。那时我在做什么?在与红红风花雪月,耳鬓厮磨,哪是什么“事业心”使然!我的脸在发烫,又厚着脸问,还有吗?
稳重。
怎么讲?
怎么讲我也讲不来。总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不会乱说话,注意形象,这点你在我店里玩时,可以看出。还有就是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你的拘谨木讷,嘻嘻……那样子叫人可气又可笑。不过也蛮可爱的,我喜欢,给人于安全感。男人嘛,就该这样!
我哭笑不得。心里问自己果真是这样吗?也许在工作中是如此,在情感世界里,我清楚自己绝不是。在与李清相处的日子里,我“稳重”的表面下,隐藏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在她面前持重,其实是在为另一个女人坚守着。而坚守的最后,“阵地”还是丢掉了,这些她怎么会知道呢?而今我因祸得福,博得了她有“事业心”,“稳重”的美誉,同时也感受到鞭抽又似嘲讽。我想我若再问下去,恐怕就要无地自容,自取其辱了。
你呢?你喜欢我什么?现在轮到她好奇了。
太多了!我也脱口而出,思絮飞快地翻滚,那雪夜跳抓雪花的情景想起来就心怀激荡。
“太多了”是什么嘛,具体说说嘛!她摇着我的手臂,像孩儿般天真与娇羞。
我说,李清,你知道吗?你是个具有强者风范的女孩,当然这与你坎坷经历有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谈吗?思想上的交流,心灵间的共鸣,充满理性的光泽,给人完全是另一种深刻的体验,在我心中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给了我非常美好的印象。可你当时对我说我们只做个朋友,我理解的是普通朋友,所以与你保持了距离,所以导致我们聚少离多。但就是那么几次相处,你给我的感受每次都不一样,你的快乐,你的善良,你的真诚为人,你的专注工作神情,你的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这些都让我着迷,让我兴奋,让我喜欢!
我说得很动情,因为句句都是实话。我忽然感觉肩膀重了,那是她把全部的信赖和满足倚靠在我肩上!
我手更紧地搂着她,我心更热地贴着她,她今夜显示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纯情;我今夜释放出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欢愉,多好,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走到桥上,伫立于桥栏,我们相拥着,看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望月色朦朦的尽头,有渔人,撑一支长篙,燃一盏汽灯,使一叶轻舟,缓缓地,幽幽地朝我们滑来……
寻梦,
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的更深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向星辉的斑斓里放歌……
我情不自禁地吟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我情不由已的捧起她的脸,她的唇……
那一阵长吻,吻得天地失色,江河倒流。
待我们从气息淹淹中回过神来,渔人灯火早已滑过了桥洞,融入弦月朦朦的清晖里成了一颗星星,一眨一眨的,对我们做着调皮的鬼眼……
二十一
这种痛苦与浪漫的奇妙融合,使我心里获得了极大的慰藉,尽管偶尔想起红红会有一声叹息,但我不再愧疚,我努力了,我不能因为失去心中的金字塔而失去爱的丰碑!生活还在继续,相爱的路还要走下去,至于前面是充满希望的绿洲,还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全在自己手心里握着。
正月初四,周文华请客。这天傍晚,他对我说,本想叫你去邀李清来,但考虑到欧阳离她近,所以干脆让他去邀,省得你从城北到城南往返跑,怎么样?我替你想得还周到吧?我打趣道,嗯,不错,过了年,你又大了一岁。而人家早已是一双儿女的父亲了,我还好意思充大。一年又这样过去了,自己在情感世界里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是和李清走到一起。唉,何苦呢,绕了一大圈,伤了别人又误了自己。也许和李清才是真正的缘分,有理性的共鸣也有情感的碰撞。在外围又逐了欧阳的心愿,快乐了周文华。真正是和和气气,好处多多,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伴着寒暄,拜年之声,欧阳他们进屋了。周文华把他们拎来的东西放好,说,你们太客气了,吃顿便饭,还提东西来。欧阳说都是李清买的。李清说也没什么,都是给小孩吃的。李清两腮红通通的,目光亮闪闪的,见了我矜持地点一下头,算是会心地打过招呼,而后和周文华老婆聊些衣服的话题。珍身上一套粉红色呢套装就是李清年前赶出来的,李清担心时间紧,没做好。珍倒很满意,说做没做好,穿在身上就知道,不长不短,不紧不松,正合适。周文华也夸赞说,不瞒你说,她这套衣服是最有样子的,从前买的那么多衣服,都没这套看着舒服。李清咧开嘴笑了,说,是嘛?太夸张了吧……
这边欧阳环着我的脖子,以他的肢体语言表达他的热情和快乐。我不习惯,掰开他的手,指着一旁的凳子叫他坐下,别过了一年还是老样子,他便咔着嗓音笑了。
周文华的母亲问人到齐了么?可以上菜吧?周文华说,到齐了,来来来,大家随便坐。又一眼看到李清未和我坐一起,倒是欧阳紧挨我坐,对欧阳说,你坐哪儿呀?欧阳反应过来,却嘻嘻笑说,你不是说随便坐嘛,我当然就随便喽。这边以命令的口气要李清坐我身边来。珍也适时地拉李清,李清扭捏了一下,便紧挨我一屁股坐下了。我玩笑一句,你还那么纯情呀,好像我们是初级阶段似的。这话很容易让她想起昨夜我们相吻,果然她脸霎地红了,含羞带嗔地捶了我一肩,把大家逗乐了。
周文华问喝什么酒?他家有水酒,啤酒,白酒,红酒,喜欢喝哪种?他姐夫在副食品公司当经理,酒有的是。欧阳要喝啤酒,周说这么冷的天喝什么啤酒,我家水酒甜,进口味蛮好的。欧阳说不行,水酒喝醉了难醒。我逗他一句,那你就喝白酒吧?他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记得么,上次他儿子满月我喝得舌头打结。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的“没办花”?说笑间,周已悄悄地在我们眼前各倒了三大碗水酒。李清轻声问我行不?眼尖耳灵的周文华抛来一句,他肯定没事,他能喝多少我知道。不行的话,允许你帮他喝一点。李清说,我是滴酒不沾啊。欧阳说,什么不沾,你面前的红酒不是酒?李清说,这有什么,外国人当饮料喝呢。欧阳不让人,说,那好噢,你就把那瓶全喝了吧,喝醉了,我可不侍候你回去。周文华脱口而出,什么话?她喝醉了要你侍候,那小敏干啥?欧阳搧了一下自己的脸说,真笨啊我,今儿怎么了,酒还没喝,尽讲胡话!
席间,李清不住地为我夹菜,看得欧阳酸溜溜的说,你们都有人夹菜,就我命苦自己动手。众人发笑,珍和李清分别给他夹了菜过去,珍问你老婆呢,咋不带她一起来?周文华说,他说小玉到娘家拜年去了,是吧,欧阳?欧阳嘴里有菜,嗯嗯地点着头。我打趣他说,什么“嗯嗯”的,好吃鬼有吃连话都不愿说。欧阳让喉结挤下一口菜,笑着说,你们听过《狐狸和乌鸦》的故事么?狐狸想吃乌鸦嘴上的肉,赞美乌鸦歌唱得好,要乌鸦唱支歌来听。乌鸦禁不住狐狸的夸赞,张开嘴就唱,结果它嘴上的一块肉掉了,狐狸叨着肉就走,哪有兴趣听它唱歌。
欧阳今天真是个开心果,我问他,那你是狐狸呢?还是乌鸦?周文华接话道,那还用问嘛,显然是乌鸦。大家便哄地一声笑了。我笑着继续说,不过,欧阳比乌鸦精明些,知道先把肉吃了,再开口说话。又一阵暴笑,周文华笑得连酒都喷了。李清笑得直往我身上靠,而后用拳头捶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真不厚道。我对正傻笑着的欧阳说,对不起呀,都是开玩笑。欧阳并不在意,自嘲道,我的意思是说,吃东西时不好说话,谁知故事有点文不对题,呵呵。那样子又逗得大家笑了。欧阳说,没事,只要大家开心就好!我适时地站起来提议,为欧阳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大家敬他一杯。欧阳忙说,谢谢,谢谢……
二十二
快乐还在继续,饭后,周文华见大家兴尤未尽,提议去舞厅跳舞。珍和李清都说她们不会跳,欧阳说,我和周是跳舞的高手,让他们教吧。我说,你也是跳霹雳舞的高手呀?李清好奇地问是嘛,那今晚我可要好好来欣赏了。
当时,在百姓口中流传着这么一句,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可见跳舞风潮之盛,几乎家家舞厅人满为患。今晚“风之舞”歌厅也不例外。灯球旋转的光影里,早已是人影憧憧了。
我问李清,你会走路吧?她感到好笑说,谁不会呀?我说,那好,我们就跟着节拍走吧。李清不安地问,这就开始呀?我一手扶起她的柔掌,一手挽着她的腰,下了舞池。她浑身绷得紧,我说,放松点,跟着节拍,一二三、一二三……对,不错,就这样跳。
李清很快上路了,那边周文华和珍也跳得象模象样,而欧阳早已邀上一个陌生女人在舞池中央玩起了花样。
慢三、慢四跳完,一曲“华尔兹”上场,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教会的,于是我陪李清坐着看别人跳。一会儿,周文华和珍也下来了,他对我骂她老婆真笨,怎么教都跳不好。珍正与李清说自己怎么被转昏了头,屡屡踩了周文华的脚和撞了别人。李清附和着说,人也太多了,没办法学好,改天在家里来好好学一学……
听两个女人在叽叽呱呱交流,周文华略感无奈,说不如来唱唱歌玩。我知道他喜欢唱,歌也唱得好,便鼓动他说,好啊,你先来吧。珍听见了说,他哪会唱歌呀,五音不全……周文华不服气,谁说的?我看今晚也没谁唱得怎么样,都是业余的,怕什么!其实珍的话应正话反听,是拐着弯夸老公,传说她就是被周的歌声勾引上钩的,这点周文华怎么就忘了呢?
我们点了两首歌,他唱《把根留住》,我唱《花祭》。用意是祭奠那段失去的情,从此与红红的关系打上句号。而红红心里是什么号,我无从知道,我只记得那夜她是带着问号和惊叹号跑的。今夜她若听到我唱这支歌,心里会做何感想?会心潮起伏吗?会泪眼婆娑吗?会唤回我们从前吗?
正臆想着,主持人拿话筒说,下面请五号台杨先生一首《花祭》献给大家,掌声有请!我心一惊,问周文华,怎么是我先唱?他说一样的,快去吧。
我来到台上,聚光灯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到我身上,此时我成了注目的焦点,李清不明我用意,目光也含有期待。
我有点紧张,做着深呼吸,在忧伤的过门调中酝酿着情绪,音乐缓缓地把我带进悲情往事。那月色如霜的小巷,那阳光下暖融融的大街,那北风呼啸的医院长廊,那合欢树掩映的八角亭……这所有的景象,迎面扑来,又倏忽而去。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过就要走开?真心的花才开,你却要随侯鸟飞走,留下来……”
深情的发音,台下立刻有了叫好声,掌声,那是我的朋友们在为我捧场。而我的心已沉湎于往事里出不来,缱绻之情无可救药地泛滥开来,眼前浮现的是红红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你是不是就这样轻易放弃?花开的时候,就这样悄悄离开我……”
大街上,我们并肩而行;
医院长廊,我们互诉衷肠,而后激情相拥相吻;
合欢树下,红红快活地跳跃;
八角亭,我们相挽着,看河对岸灯火无眠……
我鼻子一酸……
“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太多太多理由,值得你留下;花开的时候,你却离开我,离开我……”
房间里,红红举着照片,含泪质问;
旋梯上,她飞奔下楼;
弦月下,红红家门前,徘徊着一个幽灵般身影……
我哽咽了!
“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花开的时候,你却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
心在伤悲里浮浮沉沉,挣扎,呼号,撕裂……我终难抑制住内心的绞痛,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心中的郁闷,愁苦,委曲,郁结得太多,压抑得太久,仿佛只有此时才得以淋漓尽致地渲泄……
全场一片肃然,舞厅的灯光给予我人性的关怀,变得昏昏暗暗,影影绰绰,遮住了我的丑态。
灯光打开,掌声如潮,我抬起头来,泪光闪闪中,突然发现台下门前,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短发,圆脸,半月眼,水一样的人儿!那不是红红还会是谁?我本能地,忘情地大喊一声,红红!
声音震动了整个大厅,原来是从手中的麦克风发出去的,我慌忙扔掉它,众目睽睽之下,朝红红飞奔而去。然而,那个身影一闪身便不见了。我跑下楼追去,哪里还有她的踪影,外面寒风夹着细雨在晕黄的路灯下,梦一般飘忽着,迷离着……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都怀疑那晚是不是在做梦?神志恍惚中所见的是红红,还是一个幻影?成了一个永久的迷。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晚待我从“梦”中醒来,猛然想起什么时,我的腿开始发软,而后带着失魂落魄,裹着无妄之灾,跌跌撞撞地上了楼,进了舞厅。李清不见了,留下欧阳,周文华怔怔地看着我,谁也不说话,所有的内容,在沉默中涌动着,膨胀着,那样一目了然,又无以言说!一时的冲动,唤不回红红,还失去了李清,从爱情的富有者,一夜之间变成了一贫如洗的乞丐,令人生厌又遭人唾弃!
我心一片凄凉,蓦地,我明白了那个梦所暗藏的玄机,那如影随形的是什么,然而,太晚了……
我木然地对他们说声对不起,旋即转身离去,在路边商店买了瓶白酒,回到家中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下半瓶,渐渐不省人事,沉入死一般的沉寂,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
死了,从前的杨小敏,连同他的过去,他对风的欲望,对月的贪恋,在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冬春交替的夜晚,死去了。
如今,好风依旧吹,良月依然明,却再也激不起我的兴致,更别说激情澎湃或柔情四溢。以至我妻总埋怨我拘谨木讷,不解风情,日子过得像死水一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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