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情
一
这地方除了山仍旧是山,层层山峦叠嶂,绿林遮掩。待到春天到来时,满山花朵竞相开放,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大片大片的树林郁郁葱葱,透露出一片欣欣向荣的野味。伴随着花开花落,日升日降,季节的更替,山也随之变换着模样,只有那条山路延缓曲折着通向远方,显露着岁月的喧闹。
这是一家客栈,十几间房屋错落别致地趴在乱林杂草丛中,赫青色的山石砌就的屋墙,薅草铺就的屋顶,木栅栏的周围,白桦干条钉就的大门敞着怀儿,露出山村的本色,几盏浅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挑在门前的木桩上,上面分明地用墨色笔写着“新来客栈”。
几声山鸡的鸣叫刚刚惊醒沉睡的大山,便从里面传来“喀嚓—喀嚓”劈柴的声音。一位年轻的山村大嫂正挥舞着一把燎亮的斧头,砍着地上的粗壮桦木,脚下早已满满地放了一地。满脸的汗珠顺着清秀的面胛流下来,“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几丝发丝从额边悄悄地滑下来,在汗水的滋湿下紧紧地夹在皱纹里,米黄色的衣服随着山风起伏不定,脚下蹬着一双褪了颜色的军布鞋,阳光正洒在她那矮小敦实的轮廓上。
她便是这“新来客栈”的主人—新来嫂,一个地道的山村妇女。
当太阳稍稍离开地平线的时候,旅客们也开始了起床了,新来嫂也忙碌了起来,送送洗脸水,白开水,为客人们收拾房间,然后生火为一些旅客做早饭。虽然这是一条山路,却是通往东西方的一条重要道路,来往的旅客也多是那些运石载木的货车司机。
“你走好!”
当旅客离开的时候,她才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地打着招呼。
旅客们便会从身边的用费表上对照自己的花消算帐,然后把钱放在旁边的站柜上。所有这些她连看也不看上一眼。待到司机们都蹬机起程后,她才去拾掇旅客用过未收拾完整的东西。
一切完毕之后,她才折回身子,上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音:
“他们都走了吗?”
“是的,他们都走了,”话锋一转,“石根呢?”
“他仍在睡!”
她推门进去,说话的是一位老婆婆,白纱粗布毛巾包扎着头,半依半靠在炕上,在她的旁边熟睡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太阳慢慢地爬上山头,山路渐渐地热闹起来,汽车的喇叭声,吆喝声响成一片。
这时候是客栈最清闲的时刻,小石根也醒了,女人帮他穿好衣服,婆婆早已拎着水壶到路口去了,因为过往的人多,车断水,人口渴,总是需要水的,而这些水自然也是免费的。小石根也跑去帮忙,胖胖的脸蛋,挥舞着两只短小的胳膊来去地奔跑,小屁股也随着舞蹈一扭一扭的。他自然也就成了来往顾客善意取闹的焦点。
女人开心地笑了,连同忙碌递水的婆婆。
二
女人挎起竹篮到山后去了。
翻过山头,便会发现山后萧疏地远近横着几户人家,模糊不定。山坡上开拓的梯田,层层延伸下去,种着荞麦、白菜、萝卜,层层翠绿遮掩住了山的疲惫,恐怕这就是旅客的粮食供应站。
女人先摘了一些罗青草,编织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戴在头上,然后便蹲下去采摘辣椒,红红的朝阳打在她那淳朴的身上。
在不远的大树旁,一双酸溜溜的眼睛正打量着她,嘴角流着腥臭的口水。
女人仍旧专心致志地采摘着辣椒。
直到摘完辣椒,又拔了一些萝卜,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篮子滚圆的肚子笑了。她坐在田埂上,望着山腰那“之”字型的山道,一直通向遥远的地方,她不知道远方是什么地方,她只是知道他便是从这条山路上走出的。提起他,也真是够狠心的,走了五六年了,只是中间探亲回来一次,就再也没有了音信,孩子都这么大了,连——
“咳”,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遥望着那来来往往的车流,她不明白那载满货物的卡车为何盛不了他,只是在山路上迂回穿行,一会儿消失了踪迹,一会儿又“忽”地出现。
她在失望的时候,又仿佛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微笑地走来,蓝格色的军装,宽宽的背包。浓浓的眉毛,慈爱的眼神,是他吗?是的,一定是他!她不禁投入了他的怀抱,一股甜蜜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也顺从地揽着她的腰身,让她的脸贴在她那宽阔的胸膛上,把火热的唇印满她的额头、脸上。
这时,她陶醉了,陶醉在这无言的幸福之中。
一双手正向她靠拢,一张含着腥臭的嘴巴向她袭来。
她忽然间惊醒了,猛地向外跳去,象一只绒鸟遇上饥饿的雄鹰。
“傻子,你要干什么——”
“嘿嘿,来,亲亲——亲亲——”
他猛地抱住了她,同时把腥臭的嘴巴又凑了过来。
她惊恐地往旁边闪,同时双手努力地去掰那紧搂的双臂,企图逃开那张丑恶的面孔和肮脏的身子。
那双手反而抱得更紧了,那狂热的狞笑,邪恶的面孔,一张流满腥臭口水的嘴巴。
新来嫂渐渐地感觉到浑身乏力,眼前直冒金花,双手疲倦地酥软下去,她感觉到自己就象一个垂死的婴儿,在庸医的手里任意地受到摆布。那张丑恶的脸孔消失了,急促的呼吸使她缓不过气来,任那庸医在她的身上恣意地胡为。
“嘿嘿,来,亲亲——亲亲——”
庸医变得更欢了,双手也趁机狂妄起来。
“干什么的?!”
一声大喊,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山路上。
“兵,兵爷——我再也不敢了——!”
庸医边喊边惊慌飞也般地消失了。
来人走过去,弯腰探探新来嫂的鼻息。
朦胧中,女人看到了他的身影,不错,一定是他!魁梧的身材,蓝格的军衣,绿色的大檐帽,一股强大的喜悦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气力倍增,猛地一头扎在他的怀里,多么温暖而又宽大的胸膛啊!
“你怎么才回来——”温柔中夹杂着责备。
“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来人显得很张皇,轻轻地推开了她。
啊!新来嫂揉揉眼睛,不是她的新来,不由得脸上羞得象一块红布,心中燃起的火苗“扑”地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惆怅,亲爱的人啊!你在哪里啊?你可想起这大山中的客栈啊!
“大嫂,你怎么了?”来人轻轻地问。
“哦,对不起,对不起——”她惊慌地回答。
“没什么,你没有事吧?”
“没有!”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了!翻过这个山头就到家了!”话锋一转,又抬头望了望太阳,整整衣服,“奥,快到中午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完,转身要走。
“哎,请问大嫂,这里有没有个叫做七步营的村庄啊?”来人客气地问。
“奥,那一个就是!”她指指那个乱七八糟的村庄,“你到七步营有事吗?”
“也没有什么大事,去找一户人家,送一些东西!”
“送东西啊!快到中午了,你到我家吃口饭再去吧!这七步营看起来很近,可走起来还要走上两三个小时呢?”
“你是开店的?”
“也不全是,一口饭还是能够招待的!”
“那就多打扰了!” 来人抬头看了看天说。
“那就走吧!来,我给你拿东西!” 新来嫂热情地伸出手,这对山里人来说,好客是统一的习惯,这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的习俗。
“不用,我提得动!”
新来嫂便不再客气,垮着篮子前面去了,来人提着包跟在身后,静静地走在山路上。
七月的天气真热,山路上尽管绿荫成片,却没有一丝的凉意,树叶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知了疯狂地叫,来人不停地用帽子扇着风,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够给自己带来凉意。
“大嫂,刚才那人为什么害怕当兵的啊?”来人忽然小心翼翼地问。
“哎!说起来也够可怜的,他原先是一个挺聪明的人,五岁的时候因为偷吃了当地蒋军的一个馒头,那时侯实在是饿啊!农民哪有粮食吃啊,连这满山的树皮,花草都吃光了。被蒋军抓住了,几个枪托就成了这个样子,你想想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经得起!”她边说边叹气,“这些都是我婆婆给我说的,现在好了一些,大家把他给五保了!”
三
翻过山头,便到了客栈,那弯弯的小路象一条玉带盘旋在山腰,那客栈便是着玉带上的金环。
一个光着屁股的娃娃晃着小手颤微微地跑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奥,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老妇人扶着木柱立在门口张望着,满头的银发在山风的吹拂下起伏不定,倔强的手在柱头上颤抖着,手中提着的茶壶也忘记了放下,雪白的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她立着,就这样静静地的站立着,就象一敦翘望的雪雕。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提着篮子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是啊!该回来了,五年了,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个已经憋了五年的音符啊!这个已经被儿子日夜呼唤却没有回应的语言。欺骗,或许再也难以启齿了。这五年,对待孩子来说,也许是一个母亲永远都偿还不了的债务!
待到石根跑到面前,她才醒悟过来,连忙放下篮子,双手抓住儿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这是对儿子无奈的表白,还是对孩子深深的愧疚。
儿子却乖巧地躲开了,飞快地向她身后跑去:
“不,我不让妈妈抱,我要爸爸抱,我要爸爸抱——”
“不,他不是你爸爸!”女人反身抓住他,回头无奈地对着那个年轻军官说,“对不起,他爸爸也是当兵的,咳!小孩子,想爸爸了!”
“不,妈妈骗我,刚才奶奶说我爸爸回来了,叫我来接爸爸,他就是我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儿子满脸的泪水,让女人的心里一震。
“没有关系,来,让我抱抱!”年轻的军官放下提包,抱起这个调皮的小鬼。
“那,多麻烦你了!”女人苦笑着。
“奥!爸爸抱我了,爸爸抱我了!”儿子疯狂地喊起来,又拿起大檐帽套在头上,小脑袋立马不见了,掀起又显现出来那张挂满泪珠的笑脸。
女人腼腆地朝军官苦笑了一下。
年轻军官笑了笑,朝小鬼刮了一下鼻子。
老妇人颤巍巍地迎向山头,边走嘴里边嘟囔着:
“回来了,这下回来了!怪不得清早麻雀就在枝头叫,赶明来报喜了——”
“妈,新来哥没有回来!”女人腆白了一句。
“他不是新来?!”妇人的笑颜僵硬在脸上,象一朵刚刚绽放便枯萎的花枝。
“不是,妈!”
“该回来了,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老妇人揉着眼睛喃喃地说。
“老婆婆好啊?!”年轻军官打着招呼。
光屁股的娃娃呆在怀里尽情地撒娇,把大檐帽顺过来颠过去地看。
“好!”老妇人转过身,抹着泪,失望地走了。
“新来客栈”映入年轻军官的眼睑,他不禁喃喃地念了几遍:“新来客栈!新来,客栈!客栈,新来——”
新来嫂不禁被这个举动惊呆了,她惊诧这喃语,平凡的客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在这位年轻军官眼里好象是一个新的奇迹点,于是她赶忙走过去:“到了,就是这里,东西我先给你放进去。”
老妇人已经到了路边,把凌乱的茶碗收了回来,洗脸水倒在路边的花丛中。
“新来家里,到中午了,回家做饭吧!”
“哎!妈,这就回去!”
这时的山路也渐渐归于平静,有些歇息吃饭的司机径直把汽车开进客栈,停靠在客栈后面的空草地上。
在吃饭时,小家伙跟在军官后面“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女人过来拉了几次,吵了几次,心酸过几次,结果还是无济于事,只好任他自己胡闹。军官谈笑地拒绝,在来往的交谈中,妇人也知道了年轻人姓高,因此便把话改为:
“麻烦你了,小高!”
“没有事情的,大娘,小家伙也蛮可爱的!”
“是啊!孩子在想他爸爸了,自他一出生就还没有见过爸爸,咳!跟你一样的年龄!”
“是啊!新来哥也该来封信了,看看,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女人沏完茶,提着壶出去了。
年轻人若有所思,默默地抽着烟。
外面的几个司机吃着饭,谈笑声不时地传来,相识的或者不相识的,杂坐在榕树下的石桌旁,吃着可口的野菜或者馒头、米饭,喝着带出来的米酒,别是一番乐趣。自然,对于出车的人来说,酒是不容得多喝的,只有一些暂不出车的,可以把车停靠在房后,大胆而又豪爽地喝几杯,然后回到预定的房间里,舒坦地睡去,以消除连日的疲劳和为下一次出行聚集精神。对于长期在外奔波的他们来说,小小的客栈是他们唯一的寄托站和修养地。
“大娘,请问大哥到哪里去了?”小高终于下定决心地问。
“咳!这孩子在外面当兵,已经去了六、七年了,除去刚开始探亲回来几次或者偶尔寄一些书信和钱来,连个面都没有见过”,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最近书信也不见了,你看这孩子!”
“当兵去了,六、七年了,新来客栈。”他的心里微微一颤。
老妇人吃惊地望着这个与儿子同样岁月的年轻人,那几个不相连接的词语使她举措不定。
女人也若有所思,脸上的期待变成了渴望。
“怎么了,孩子?”
“奥”,他赶忙从迷茫中醒悟过来,推辞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你不是要去七步营吗?什么事情?能不能告诉大娘啊?”
“没,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些琐事!”他盘算着回答。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想必大娘也帮不上忙,你去吧!晚上还回来,住在我们这里!”
“我也去!爸爸。”小家伙从腿上跳下来。
“石跟,不许淘气,让叔叔去吧!”女人很生气。
司机们有的已经上路了,有的把车开到屋后,钻进石屋休息去了。
“没事的,让他去吧!反正一个人走着也闷,让他去乐乐,那东西就先放到你这里了。”
“那就麻烦你了。”女人和妇人同时说。
伴随着一阵笑声,小高驮着小家伙便出门去了。
女人和妇人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轻轻地摇头忙去了。
四
山路的两边长满了不知道什么姓名的花草,细长的叶丝,粗大的干条,以及开得极其细小粉红色的花朵。如果没有这朴实的花朵,再高大的山也会失去它的灵气;山坡上层层的梯田,在树木和花朵的装饰下,象是粉红裙上的一层层折纹,特别是那些高杆植物欣长而整齐,在微风的摇曳下,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姿态。几株青藤从乱石中伸出柔软的卷须,攀着树干爬上树梢,几个果实从折叠的嫩叶中探出头来,几只野鸟便在这茂林密叶中出入地搭窝和戏耍。天空中浮着几朵白云,此刻的太阳象犯错的孩子躲到白云身后去了。
高进中看着前面蹦跳前行的孩子,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个身影像是从哪里见过,是那悄悄盖被的温暖,还是那默默持枪的警戒,还是训练场上的疯狂与冷酷,还是那奋不顾身扑向手雷的英勇——是的,一定是他,我该怎么办?面对着老的,小的,以及那个柔弱的女人,我该用什么样的勇气去打开提包,捧出他的英魂,军奖和他的天地,然而就是这个身影把全班人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新来、老婆婆、女人、儿子,一个个身影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着,一个个思念在她的胸膛里翻腾着。
“妈妈,你怎么也来了!”小孩子突然向他的身后跑去。
他不禁大吃一惊,转身看到女人正默默地跟在身后。
“大兄弟,是不是新来他出事了?是不是新来他受处罚了,还是他——”女人快步地奔过来,全然不顾奔过来的孩子,喉音中透着低低的哽咽。
“没有,没有!”
“咳,大兄弟别瞒着我了,从你的言行中我已经看出来了,是否新来哥他犯了错误?”
“没,没有,他立了功!”
“立功?别骗我了,大兄弟,是不是那个女人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不让他考军校了?还要处罚他?”她喃喃地说,“我就知道这迟早都会发生的,她是团长的女儿,又是大学生,新来哥老实又能干,考军校一定行的。这都怨我,都怨我啊,我不该在他探亲的时候与他结婚,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是被拐卖出来的孩子,多亏了他们娘儿俩救了我,新来哥又对我这么好,我要报恩,我要伺候老母亲,是的,一定让她知道了,处罚了他——”
高进中不禁迷惑了,他不知道这个女子能激动而又呆呆地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多。看着哽咽得透不过气来的女人,孩子“哇”地一声吓哭了,女人才醒悟过来,拉过孩子边哭边哄着儿子。
“大兄弟,求求你了,我能忍得住,求你告诉我,新来哥到底怎么了?”
“呜呜,爸爸欺负妈妈,呜呜——”孩子拉着军官的衣角,摇着哭泣。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两只手不停地颤抖,在不禁的颤抖中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那张军人证书和军奖。
女人猛地夺了过去,迫不及待的打开,呆呆地看完,猛地昏了过去。
“大嫂,大嫂!”
“妈妈,妈妈!”
这声音在山的响应下荡起阵阵回声。
五
太阳西垂,夕阳洒满山梁,几朵血染的云在空中浮着,风哀伤地吹着。
从山上归来,高进中一手抱着昏睡的孩子,一手搀着弱小的女人。
在绵绵的花香,女人象一朵枯萎的花朵,在树枝上摇曳不定。
“大嫂,你忍的住吗?”看到山腰下的客栈。
“我忍得住,大兄弟!”女人猛地挣脱他的搀扶,顽强地向前走,向着那心灵的地方,她的寄托站,清风吹在她煞白的脸上,把头发打得凌乱,脚步走起来悄然无声。
“回来了!”老妇人已站在门口迎接。
“回来了!妈!”女人强微笑着走了过去,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滑落下去。
“小高,事情都办好了吧?”妇人拉住问。
“奥,办好了,大娘,”顿了一顿,“孩子睡了,看把他放哪里啊?”
“放我那个房里吧!”
两个人便一起把孩子放到石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高进中没有看见女人出来,听妇人说她回来感觉到不舒服,做过晚饭就休息去了。司机们也在各自的石屋里吃着各自带出来的食物,老板不舒服,他们也不好去麻烦。
他勉强地陪着老婆婆吃了一些饭菜,又把孩子喂得饱饱的,说了一会话,老婆婆便抱着孩子睡去了。
大山的夜有时候很活泼,层层森林翻着黑色的波纹漫漫滚过来,又忽地消失了,偶尔一只山鹊从树林中飞过来,转眼又消失在夜幕中。有时也很静,只有山萤的吟唱和风儿柔柔地拍着门窗。
高进中立在窗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天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自己的想象,首长临行前的叮嘱,一定要让我们的英雄回到母亲的怀抱,并结合当地政府妥善地处理英雄亲人的问题,可现在——女人的柔弱,妇人的热忱,孩子的幼稚天真,都在这无边的夜幕中闪耀,这山的淳朴,这人的善良搅得血液沸腾不止,伟大的英魂在脊髓中溶解。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背影,他不由得抹了一把泪水,目呆地望着桌上的英雄,老婆婆、女人、孩子,一个个又展现在泪珠中,他们不正如这山吗?无言地用身体阻挡了风暴的肆虐,才换来我们的安居。
“澎澎——”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连忙抹了泪水,不用猜已经知道,忙去开门,女人红着眼睛闪了进来。
“他们都睡了,我来把新来哥——新来哥——抱回去——”她蹒跚地走过去,把亲人抱在怀里,呆呆地往回走,“新来哥,到家了,新来哥,到家了——”
他无语,只是楞着。
“难道你明天不回去吗?大兄弟!”她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说。
“不回去!”他干脆地回答。
“那不行,高—高同志,你不用放不下心,俺知道—该—怎么做,你还是回去吧!新来哥说你们那边很需要人,”顿了好长一会,她才舒出下一口气来,“新来哥到这,已经到家了,你放心地回去吧!”
她的每一句话象费了很大的劲才过滤出来似的,每个音节都拉着长长的尾巴狠狠地抽在心上——
女人出去了,风中传来哽咽的哭泣,猛然间传来女人的惊呼:
“妈,你怎么在这里?”
他大惊,象被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后背,一下窜了出去。
远出的一棵枯树下立着一位驼背的身影,衣服被山风吹得鼓鼓的,弱小的身体被风吹得瑟瑟地发抖。
“我苦命的儿啊!——”
夫人搂着女人放声大哭起来。
石屋的灯全亮了,司机们从各自的屋里钻出来,在妇人和老板哭泣的感染下,一个个低着头,红着眼睛向这山忏悔,向亡灵祈祷,也向着人的朴实致敬——
六
英雄的亡灵被安放在客栈中间的基石上,边缘插满了从山上采摘回来的花朵,这些粉红色或白色的花被扎成一乍乍,摆满了英雄的天地,基座上刻写着英雄的名字。
司机们拿出一袋水泥,和上水把骨灰盒镶嵌在基石上,并绣出一个奇妙的花纹,一边祭供着携带的米酒,然后把汽车开到基石前长鸣三分钟,不管是路过还是住宿的。
他们流着眼泪,用不尽的话语安慰着妇人和女人节哀。
阳光洒在山路上,几个身影慢慢地走着。
“高同志,谢谢你送新来哥回来!”女人搀扶着老妇人。
“大娘,大嫂,请你们节哀,好好保重身体。”
“小高,回去好好干,别挂念我们,我们能承受得住!”老妇人说。
“爸爸,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们啊?”孩子搂着脖子说。
他呆住了,回头看着那木栅栏的圈围,朱红的灯笼,别致的小石屋,那基石,那山泉,还有那层层的梯田,曲折斗回的山路,那山,那人,那高尚的灵魂。
会回来的的,一定会回来的!
“小高啊!我能叫你声孩子吗?”
“能!”
“好,孩子!”妇人含着眼泪微笑着。
“哎!妈妈,我们的亲妈妈!”
他突然跪了下来。
阳光洒满山的脊梁,汽车的鸣叫打破了山的宁静,满山的花朵放出醉人的花香,森林树木郁郁葱葱,温和的春风正吹在——
这山,这人,这魂!
2001年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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