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丽江。
在网上和芳华相遇,她戏谑地笑我:“你好奢侈,不去观山阅水,竟然千里迢迢的跑来上网,山水若知,一定会生你好大的气!”
她是不知道,我和丽江,没有故事。
在雨中,我从嵌雪楼上行至文昌宫,一路游人稀少。殿侧有一排竹亭,几株古木被初秋的细雨洗得愈发苍翠,整个殿宇静得连雨声也听不见。面对着烟雨轻笼的古城,背靠着无言的青山,我斜倚在竹凳上,手托着腮,望着一片一片的青瓦,一座一座雾里的远山出神。
我不像别的人,怀着寻找的心情前来,因为我的行走也许本就没有目的。
此时的心境,到是符合这个古城的慵懒,然而却没有所有书中描绘的那种悠闲。或许,我是到丽江避难来了。
被自己患得患失的心弄得张皇失措,被一份难以启口的爱恋折磨得体无完肤,拖着沉重的行李,换乘着一辆又一辆开往避难所的客车。
我把自己锁在客栈的小房间里,机械的换着电视频道;我把自己丢在小巷深处的屋檐下,麻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脚步;我站在笑语喧哗的四方街,不知道下一程该走向何处······
顺着所有四通八达的街巷,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走着,走着。累了,就在最近的酒吧坐坐,要一瓶带有薄荷味的啤酒,安慰自己的茫然,要不就坐在路旁的石阶上,用披肩裹住冷冷的身子,用翘边飞檐的藏帽遮住面孔,靠着墙跟打一个盹。
我迷路了,竟然走出了古城的范围。新城区的格局与我到过的所有城市一样,繁华整齐,车水马龙,与古城的闲散恬淡突然对应。我好似穿越了时空,一时间竟恍如梦中。
大步大步的走着,急切地想重新寻找古城的入口,失落感铺天盖地而来,路过一家服装店时,无意转头,那橱窗里映出来的是一张苍白的脸------我得歇歇了!
向路边闲聊的当地人打听,得知不远处就有一个客栈,对外提供餐饮还附带网吧。我不觉就有一丝的兴奋,边走边压抑自己心底冒起来一丁点的期待。到了,转弯拐角处的这家客栈很现代,与古城里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毕竟它是要和新城相匹配的,就好似一个青花茶壶要配一套青花瓷杯,而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要配上一只斟了红酒的高脚杯。
因为还未到用餐时间,估计这里住着的游客都还在游逛,西式的餐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侍者装饰的女孩微笑着站在吧台后。微笑和少少的暖气让我渐渐消散了一点儿雨天带来的湿冷,点了一杯热咖啡,一片吐司,一盅奶油蘑菇罗宋汤,安慰已经委屈了一天的肚腹。
餐毕付帐,顺便请服务生带我去网吧。小小的一个网吧设在二楼,好在是人不多,打开自己的qq,信箱里有几条未阅的信息,都是几个知道我行踪的朋友所留。这时芳华打招呼,都没问好就开始嘲笑我了,哈哈!她为我联系了她的一个学生,就在丽江工作,让我主动联系人家,我谢过了。这个大忙人在我走了那么远还在为我操心,可真是难为她了!
草草聊了几句她又忙去了,我打开自己的文集版面查阅回复近日的评论,在一首诗的评论栏里,看见了这样一句话:“好雄壮的诗句,我敬佩的老师!”老师,又是老师!难道他真不知道我不愿,做谁的老师都可以,就是不稀罕做他的!盯着那行字发了半天的呆,qq嘀嘀的响了,是他的头像,我的手心竟然有些出汗。对话框一打开,就看见一个笑迷迷的脸蛋,我的行程他是知道的,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都在回避?
他是否是我这一路行程里的劫难?
我在丽江的青石路上行走,故事,却留在后方······
给芳华的学生发了条信息,她回复说六点半在古城入口处碰头,看时间已经五点半了,我起身离开,打了一辆车径往约定之处前去。
嵌雪楼下的人造百水台有点做作,大屏幕里播映着张艺谋的丽江印象片花,一位女歌手在用高亢的纳西语唱着她的丽江,一大批游客在巨大的水车前轮番合影留念。花花绿绿的各式披肩,罩在各种各样的人的肩上,碰到一两个气度脱俗的,那俗气的纺织品好象一下子就有了灵动的生命。看着自己胸前垂下的湖绿色流苏,我不禁莞尔。
雨不知不觉停了,一丝阳光挣扎着撕破云雾,给阴冷了一天的城池带来了傍晚的最后一点色彩。我摘下帽子,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找一处还算清净的花圃角落坐了。一个身着纳西服饰兜售银器的老妇人可能盯了我好半天了,我才坐定,她就凑了上来,给我亮出她两只手上挂满的银制品,那一双手皴黑干裂,千沟万壑,那一副副精美的首饰让我看了,只有满怀的心酸。我赶紧拉她在我身边坐下,让她把东西都放在花台上,我细细的挑选,手链,镯子,挂坠,戒指,耳环,买了一堆。虽然我平素从不佩带这些玩意,但我看见她眼里透出的笑,就已经值得了。
我正把玩着一对耳坠子出神,突然从面前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确切的说,是被人大力推了踉跄而过,定睛一看,那身影已经垂头站定,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娃娃,穿着半旧的碎花布衫,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右手握着杂技舞台上才用的衔功底座,跟后而来的一个中年男子粗暴地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摁到了人行道的中间,然后负着手慢慢走到我的旁边。
此时刚好有一群游人从那边过来,那女孩子趄着眼往我这边看了看,我见到了那双大眼睛里的颤栗。她弯下腰,把底座支稳,然后双手拄地,用小嘴含住衔座,单腿一蹬地,倒立了起来,她尽量把身子弯曲,直到两只脚底差不多悬在头顶上,待平衡后,突然两手一撑,离开了地,只剩两排小小的牙,在支持着她整个的人生重量······
耳坠被我紧紧的攥住,长长的指甲掐痛了我自己,在号称人间最后一个仙境的地方,我无能为力地,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污浊。看着游人们带着怜悯和嘲弄把零钱扔在地上,我的激动和愤怒化作了羞愧,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默默的起身走开,我不再回头,既然我是那么的懦弱,那我就不能把施舍留下,因为留下的,也将是我的屈辱。
约定的时间已到,我和芳华的学生凭短信上的描述找到了彼此。那是一个活泼漂亮的姑娘,姓杜,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一见如故的挽起我的手,到弄得我有些不自在。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刚才的落寞收敛起来。我们边走边攀谈,她的健谈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我想我的气质也应该吸引了她。
我们沿着流水,往四方街的方向慢慢行去,身为同乡人的我给她讲述着家乡的人事变迁,她偶尔问起的一些问题一些人恰好是我所熟知的,让她叹息惊喜唏嘘不已。
一路上,她带着我往她所喜爱的店铺里钻,我也给她看了我刚才买的那些小玩意,她大笑,说我被骗了还那么高兴,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老银,只不过是一些镀了银的假货而已,我不以为意,因为我又看见了那双闪烁着感激的笑意的眼睛,我为我不曾质疑而庆幸。
一个小店吸引了我的注意,里面的东巴纸制品好精美,还有专门描述丽江的明信片。挑了一套雨中的丽江风景,请求小杜带我去邮局,我们花了好长的时间,把所有的明信片寄往它们应该去往的方向,我的笔底,有问候,有玩笑,有忧愁,也有思念;还有一句话:我和丽江没有故事!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随便吃了点米线,小杜约的人已经在四方街等着了,匆匆赶去,和他碰上了面。这是一个略带一点忧郁气质的大男孩,见到我们在他面前出现时掩饰不住他的羞怯,敏感的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对我的小女友暗含的情意。
男孩姓和,一个纳西人最大的姓氏,他的妹妹就在名扬四海的一米阳光酒吧当侍应,位子是已经定好了的,在他的带领下,冒着又下起来的小雨,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我看到了在夜的笼罩下,丽江对所有人的诱惑。流连的灯影,或激扬或婉转的音乐,相拥的情人,孤独的旅客,所有的人,像飞倦了的鸟,或从容,或迫不及待的,都要在这里寻一个栖息的角落。
陈旧的纳西室内摆设,组成了我身所在的这个著名的酒吧,沿水一带都是它的分店,我们临窗坐着,小和的妹妹笑着过来招呼我们,一个身着披星戴月,原汁原味的纳西少女,略黑的脸蛋,粗眉大眼,和她的哥哥比起来,到多了几分粗旷与豁达。几巡酒后,拘谨的气氛渐渐散去,酒水,音乐,灯光,都开始暧昧起来。舞池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在舞动,小杜一把拉起我,也加入了这个摇动的天地。随着节奏,每一个人都放纵地扭动着身躯,小杜狂放的舞姿立刻吸引了一群男女的环绕,我悄悄退到边上,轻轻地随着音节舞动,我不想张扬自己的舞姿,虽然我曾在自己的舞台上得到过太多的注目,但是现在,我只是一个过客,不是一个舞者,我和丽江没有故事!
醉了,开始大声的笑,小杜靠在我的肩上,用手指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孩,小和含笑着来握,却被她一躲,那只年轻的手落在了燃烧着的烛台上,他猝不极防的把手收回,眼里的伤,怕是要比手上的伤更痛。
小杜又蹦着跳舞去了,一个卖玫瑰花的女孩从我身旁经过,我一把搂住,掏出一沓零钱塞进她的手里,她点了点,抽出几枝长茎玫瑰递过来,越过桌子,我把花扔到看着舞池发怔的男孩怀里,他一愣,随即转头轻轻地给了我一个微笑。这微笑,何其相似,这感觉,却何其遥远,我不过是渡劫而来,有什么资格怀念。
小和握着花也融进舞动的灯光里了,剩我一个人独坐,还是习惯性的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在杯沿无意的划圈。邻桌也是一个单身的男子,举起酒杯向我致意,我微微一笑,也回敬,然后一饮而尽。他的目光瞬时充满了暧昧,似要离坐过来,我却把头转回,留给他侧影的冷漠。有人说,丽江是个适合艳遇的地方,于我,不是,我和丽江没有故事!
夜深了,告别小和的妹妹,我们三人并排走在回我落脚之地的路上。话多多的小杜却沉默了,小和手里的玫瑰被他的手紧攥得怕是要断了。眼看要到,我突然提议去吃消夜,因了我是客,他俩也没异议,待东西点好,上罢,我从侧门偷偷溜了,只让老板娘过一会再给他们留话。丽江是他们的,丽江才是他们的故事。
满城的柳树在夜风的吹拂之下摇曳,它们也有故事,故事就在垂下的枝条里;静静流淌着的水,也有故事,它的故事,就藏在它仰望的天空里;只有我,没有故事,我只是,行走在丽江的日里,夜里,和梦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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