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杀
作者: 野山流星
一大早出门时,合山武没与妻子打招呼,也没像以往出门那样临行前到女儿的房间看看熟睡的女儿,在心里与她作个告别。因为今天,合山武没有出远门的计划。
黎明刚刚撕碎黑夜的天幕。初春,旷野中清新的空气无影无声地缓慢流淌,天空湛蓝,阔宇旷寂,合山武开着局里那辆刚进来的宝马,沙沙地行驶在新建的柏油路上。在春的怀抱中,在那辆全县少有的高级轿车里,一番志得意满中竟在心里悄悄地骂那个为上级起草文件的笔吏:凡副科级以上的干部不准驾车。
妈的啥思维?凡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象我这样能够驾车而且准许他们驾车,减少了多少司机,节约了多少经费!
车前的路像卷裹的布带被人拽着不断地拉长,合山武知道,这布带飘过城郊的田野后将由一根变为数根并分别飘向山谷原野中的一个个小镇。正当他把那些个小镇像放电影一样在脑际慢慢地铺展开来时,对面来了一辆中巴,那中巴鸣笛、减速与同样减速滑行的宝马慢慢地比肩而过。
好早啊,合局长!去哪里呢?师付热情地招呼。
合山武点头笑笑,既有局长的派头也有热情的回应。
慢行啊!中巴油门一震加速而去。
我要去哪里呢?合山武在心里问自己。
都是那该死的瞎子!合山武又在心里狠狠地骂。在骂的心声中,他的记忆回到了昨天上午。
市里要召开一个财务工作会议,司机小马病了,他便亲自开车送荒坡去市里开会。
荒坡四十有余,个子很高却又体形富态,面部不修饰自显中年女人的七分庄重与诱人;衣着不花哨,朴实得体中彰显着十分品位;性格温顺善良,待人和气热情,加上丈夫是检察院的副检察长,那气质,那人缘没得说。
合山武三十二岁那年当了副局长,与时任出纳的荒坡多了接触,短短三月,他便成了荒坡肉体上的俘虏。
荒坡虽然比合山武大了几岁,但与她在一起,总让合山武感觉有与妻子在一起绝不相同的感受。他们之间,虽说不上死去活来,却也是难舍难分。
合山武半年后当了局长,他那一表好人才,一手好文章,一副好口才,加上一心一意干实事的精神,无论与他亲与他疏的人都说:此人前途无量。更有甚者,合山武不贪不占,不论是为公为私,他从不设饭局,不进歌厅舞厅,总之,他那一级干部经常干的那些耍的玩的事他都不干。很多人说他不合流,不入流。因此,纵、横向的工作联系就受到了许多的刁难。但是,群众说他是好官,上级说他是好干部,那党代会的代表他从县里、市里一直当选到省里。有消息说,他将调到外县,仕途上将有所升迁了。
与荒坡一夜缠绵,合山武疲惫地直睡到上午九点。害得荒坡偷偷从会场里跑出来,叫醒他。她知道,合山武今天是必须回到县里的。
停车场左边的小食店门口,等合山武吃早点的荒坡蹲在一位瞎眼老人的卦摊前很是兴奋,第一次算卦的荒坡把年龄报过以后,她的属相,家庭人口都被老人说的很准。于是对正出门的合山武急急地招呼:快来算算,这老人家算的很准。
听了合山武报过的年龄后,老人许久地沉默,然后再慢慢地摸起了合山武的左手,又摸了摸他的面部说:领导叫啥名字?
咋取这样一个名字呢?老人急切地问并长长地“唉”了一声。
不好吗?荒坡忙问。
能改就改改吧!
改什么好呢?荒坡喃喃。
老人与合山武似乎都在沉吟思考,荒坡脱口而说:我看就改成合山忠,忠心的忠,对党忠,对人民忠。
突然的,老人一边收摊一念叨着:合山武,合山忠,说着站起来就要离开。
荒坡一见急了,伸手拽住老人:老人家您到是说说,改为合山忠究竟咋样嘛?
老人抬头望着蒙蒙的天空,他那紧闭的双眼似乎看到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然后拂开荒坡的手,摇摇头,竟自去了。
回县的路上,他接到了荒坡的电话:小武啊,这次会议主要是财经大检查,后天,市检查组就要到县里,我们局是大局,被定为受查的第一个单位,那18万,你要赶快想法,明天就必须打到帐上,否则是要出大事的哟。
接了荒坡的电话,合山武有点心烦意乱,那车便如飞一般在高速路上奔窜着。
一夜无眠,把能借钱和有钱可借的亲戚朋友排着队地想了个遍。今天一大早,他便按昨晚的思路出了家门。
宝马到了第一个岔道,左边是油路干道右边是去丰华的乡村公路。宝马拐向了右边。
晴边是丰华乡的乡长,家里有一个不小的批发门市,一个酒厂和养猪场,晴边有钱,与合山武的感情也不错。他要去丰华找晴边借钱。
没找到晴边,只好在电话里联系。正在乡下搞新农村建设的晴边说他的钱全都投在养猪场的扩建上了,若要三两千,一句话,说什么借不借的。
又联系了两个朋友,都说没钱。
宝马从丰华的泥路回到干道的油路然后爬上了和山的二十八拐盘山路。他要去扒拉乡,老同学者也在那里建乡政府。者也是建筑老板,早些年刚起家时他帮过不少忙。他从城建上换了一个单位又成了局长以后,帮不上忙便少了联系。
坡长、拐大、路缓,他把宝马弄得慢慢的,便与者也通起了电话。此去扒拉还有80公里,他不想找不着人跑空路。
结果让他非常失望。电话那头,者也和晴边一样亲昵、热情。但是,除没钱的理由与晴边不同外,其余口气全是一样的。
把手机放进皮套里的同时,合山武的内心开始恐惧,那恐惧象细细的泉水,慢慢地亲浸袭着干裂的河堤,不知什么时候,那干裂的堤坝便会轰然崩溃。
宝马前行的路很长很长,但合山武感觉自己的人生之路已到尽头。他把车速放到最慢,在不知自己该去什么地方的彷徨中想起了去年的春天。
因人及人加上他其貌堂堂的外表和处事的圆滑,竟与荒坡的丈夫因零成了很好的朋友。因零个子矮小精瘦,四十出头便秃了顶,黑皮肤,厚嘴唇,两人第次见面时,合山武甚至想:因零咋就讨了那样好的一个老婆。
那一日上午九点,他接到了因零的电话,说他参加市里一个经济大案的侦破,案破了,立功了,受奖了,刚刚回到家里。这半年来太苦了,现在要轻松一下。正逢今日双休,他要合山武马上去他家,要与他摆开棋盘大战三百回合。
放下电话,合山武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因零卧室里他昨晚才躺过的那张双人席梦思,主人归来,他再躺的机会就不多了。
合山武与因零正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上街买菜的荒坡兴冲冲进屋,也不说话,走到棋桌前,伸手抖乱棋子,强压狂喜:我中奖了!
荒坡买体育彩票中了5万元大奖。
5万元,象合山武、因零那样的身份,如果喜贪喜占的,绝没有什么希罕。但是,尽管他们见过不少的钱也用过不少的钱,可作为私人合法地一次性拥有5万元,那决不是一个小数,于是,便与荒坡一起高兴和激动。
两人都听说过县城有卖彩票的,自己从来没买过,也没听说有谁一次性中过这么大的奖。便好奇地从荒坡手中接过那张中奖彩票,那是一张比巴长还小,呈四方形,手感细腻柔滑的薄纸,正面白色,有一些数据和搞不懂的符号……
合山武万没想到,就是荒坡中5万元大奖的那张小纸块,会在他的家里繁衍成百张千张,直到妻子为他买惠特皮鞋的包装盒装了满满的一盒,休闲运动鞋的包装盒又是满满的一盒。
宝马又要转弯,心不在焉的合山武把它弄的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相碰撞。大惊后见是一熟人开的货车,那驾驶员正要开口骂人,见是合局长,只好打趣地说:想情人了吧?局长,与我的大车亲嘴没有与情人亲嘴的味道好哟!
两人下车,递烟,燃火后又在相互打趣中挥手而别。
象宝马进入正轨那样,合山武的思绪又回到了记忆之路。
荒坡中的奖不是5万而是8万,领奖后,她偷偷地给了合山武3万。合山武的妻子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学教师,他不敢将钱带回家里,便将存折放在了自己的办公室,竟管荒坡曾多次跟他唠叨,说买彩票能中大奖,可他却没往那上面动过心思。
那以后没几天,他和小马一起去丰华下乡,在丰华那不太起眼的小镇上,竟也有一家彩票销售点,趁小马停车小解之机,合山武顺手摸出10元钱,叫卖彩票的随机选了一组数据,看也没看便放进了口袋。
从太坪村回县路过丰华,他突然就想起了头天买的彩票。快到彩票点了,他说要到小镇上找个熟人,叫小马把车开到前面的街口等他。不知咋的,在下属面前买彩票,他竟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一块大大的黑板上,写满了各种彩票中奖的号码,他不懂,也不知道自己是买的是哪种彩票,只好从口袋中摸出那张薄薄的小纸,向那个卖彩票的男子递了过去。
那男子很兴奋:哎呀!你中了5000元。激动中慌慌地说: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取钱,不远,就在隔壁。
那男子的兴奋让合山武有点鄙夷:我中奖了,你高兴啥?
合山武是个既不缺钱也见过大钱的人,面对50张红红的百元大钞,虽然不太激动,却也有一种坦然的感觉。于是便牢牢地记住了那组号码——518。
518,“吾要发”,自己是第一次买彩票,还是随机选的一注号码,“吾要发”,那谐音竟是如此的吉利,是不是预示着自己要大发呢?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双休日无事,他第一次去了彩票点。
那家彩票点的门面很大,里面放了四张桌子,三面的墙上挂满了中奖号码走势图。好多的人在里面,有的仰头观看,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在纸上编着号码,还有的在议论,议论中有希望,有惋惜,还有相互间对选号的争论。也有好几位,手里拿着一叠叠的钱,向打彩票的那个女人叫着:打我的,打我的!
那天,合山武第二次进入彩票的世界却又是十年后第一次碰上了大学的同学台美兰。
台美兰就是那个卖彩票的女人。她说:大学毕业后分在市粮食局,如今,老粮食部门改制了,她便回到县里卖起了彩票。
晚上七点,他接到了台美兰的电话。
因为荒坡买彩票中奖,合山武接触了彩票,因为台美兰卖彩票,合山武进入了彩票。当合山武累计投入800元后,又中了一次税后8万元的大奖。正好县里谷坝乡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灾,他便把那8万元全部捐了。
捐了8万元的那天晚上,台美兰又一次相邀,合山武便第二次走进了台美兰那幢豪华的独门小楼,也躺上了台美兰那柔软的席梦思大床。
抓钱啊!山武,今天明天不把18万凑齐,是要出大事的。一定啊!前面是一段缓缓的长坡,合山武一面灵巧地弄着宝马一面在手机上与荒坡通话。
电话里的女人显然对合山武嗯……嗯的应付声极大地不满,一下子愤怒地吼了起来:合山武你听着,明天之内你弄不到钱,老娘就和你一起死!
象晴天猛然暴响的巨雷让人心惊:多温柔的女人,咋吼起来就这样凶呢?这样想着,合山武竟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
那是到省里参加优秀党员干部表彰会回来的第二天……,关掉手机的他又走进了自己过去的生活。
当他在台美兰的床上俩人一番缠绵后,怀里的女人向他提出了一个万分意外的问题:你必须离婚,我一定要和你结婚。
台美兰的丈夫因经济问题被判15年牢狱生活后,俩人离了婚。没有生育的她有财有色有情有意,台美兰说:她爱上了他,爱的很深很深!
合山武开始思考要不要离婚的问题,现如今要离个婚不是什么丑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你要有钱。有钱能让磨推鬼……
至此,合山武存了一个天大的心思,他要找钱,他要离婚。接下来,那彩票便一叠叠地买,一次几百元几千元地买,花完了荒皮给他的3万,于是借口公事向荒坡挪用公款,其中也不断地中些1千元两千元的小奖,但终究是杯水车薪,失去的越多,越想找回来,所以,失去的更多。
挪用公款上十万元之巨后,他不得不将买彩票的实情告诉了荒坡。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让合山武感动不已的夜晚。荒坡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地鼓励他:山武,别怕,继续买,一但中了大奖,把钱补回去就行了,你要有信心,我们一定会中大奖的。
听了荒坡的话,虽对能中大奖的肯定性鼓励有些迷茫,却又充满了困境中受爱抚,鼓励和信任的感动。
他疯了,狂了,大把大把的钱随了日月的东升西落而飘飘失去。见他买彩票如此地狂乱,台美兰开始劝他,骂他,甚至不卖彩票给他。台美兰不卖彩票给他,他就去别的彩票点买。台美兰知道后骂的更凶了:你他妈猪啊!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几百万分之一的中奖机会;那摇出的号哪有什么规律,什么定势,要是分析思考就能中大奖,满世界比你会分析能思考的人多了。
劝多了,骂多了,台美兰的心就淡了,不管他了。
爬山的路只剩了两个大拐,他决定,到了山顶就掉头回转。有了明确的去向,心里轻松了些,正想给宝马加速,来了妻子的电话:山武啊,今天不上班,有没有时间回来吃饭呢?我好准备。
当局长了,家外有花了,经常几天几天,几夜几夜不着家。但每天饭前都会接到妻子问讯回不回家吃饭的电话。
接过电话,心里酸酸的,浓浓的,难以言说的痛楚扎进心里,那痛楚象千万根利爪撕扯着他的心。对不起妻子和女儿的愧疚和和悔恨托起他那颗高傲的心从人生的缤纷舞台慢慢地下沉,直沉到积淀他生活的那个潭底。
妻子不知道他买彩票,荒坡支持他买彩票,台美兰反对他买彩票。他可怜妻子,感激荒坡,反感台美兰。他不知道对生命中的三个女人如此感觉是否正确,不知道如何面对妻子女儿即将到来的伤痛和泣哭;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荒坡愤怒的面孔;更不知如何面对台美兰要他离婚的要求。其思其想,真真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和山”二字成隶书体深嵌在水泥浇筑的碑面上,那字沟被涂成血血的红色,既给人热情,也给人恐惧。到山顶了,合山武下了宝马,慢慢地走向那两个血色大字。
改为合山忠吧!给了他快乐的那个女人甜甜的声音。
“合山终?”荒坡那句:我就和你一起死的怒骂猛地扎进他的思绪。
“活山五?”谁给你取的名字?算卦老人的声音。
天哪!明天正好是我35岁生日。
天意?巧合?
合山武抬头望望正午的天穹,蓝色的天幕平平地在头顶铺展开去,那静静的蓝,好美!好美!
他的心开始颤抖,思绪陷入混乱。当他伸手掏烟无意间碰到衣袋中那个瓶子时,又猛地想起了早上出门抱上车的那两个盒子。
是了!是了!
这样默念后,和山武突然的大彻大悟。轻松灵巧地钻进了宝马。
宝马驶进了山顶上平坦的,似路非路的草地,那是去和山崖口的方向。和山崖口是县里正准备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站在那里,可看日出,可观云海,还可把远处的县城和逶迤的群山尽收眼底。
转过圆圆的山堡,合山武停下车,从车里搬下那两个纸盒,徒步一百米到了崖口。
今日,天气大晴,群山无雾,春未浓,草木似青未青。
打开纸盒,定定地望了那满满的,吞噬了自己宏伟希望的彩票废纸,一把把抓起来,手一扬,那小小的方块纸,有如群蝶翩翩起舞,有如小鸟翔空闹春。和山武面带微笑,欣喜地望着他们飘啊……飘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跌落崖下的深渊。
找一处绒草较厚的地方坐下,从口带中摸出那瓶重两百克的农药,脑际就浮现出昨天回家途中,在一个小镇上买农药时,卖药女人那惊奇的神色:她一定奇怪,开小车的人为什么会买农药?想到此,合山武就笑,笑的那样平静,那样美丽!平静的微笑中,他吞下了农药,再一扬手,那小瓶翻腾着划出一条弧线,然后无声地远去。合山武极想听到玻璃瓶落地时那粉碎的声响,但没有,一点也没有。传进耳鼓的是一个男人苍凉的歌喉:我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
下意识地摸向腰际,拿起手机举到耳旁,妻子温柔而激动的声音传来:山武啊,你中奖了!中奖了!三百万,三百万呀!
合山武直腰坐起,一阵巨痛袭来,又颓然倒下。
还是那个声音:上午我为你洗昨晚换下的衣服,发现了你买的几张彩票,吃过饭到彩票点看了看,你中了!中了!
还荒坡2……20……20万………!
你咋拉?山武,你在哪里,咋……?焦急的声音在耳际慢慢地淡去,淡去!
痛楚的翻滚后蜷曲着身子,合山武艰难地睁开两眼,视觉中全是簇簇飘飞的纸块,那数不清的纸块在苍凉的旷寂中变幻成千万把利剑并由寒光闪闪的白色在潇洒的飘荡中变成彩色继而变成黑色,再由一团团蜕变为星星点点,从迷茫的,高高的天野沉下去,沉下去………
2007年9月
联系人:杨大贵
地 址 :云南省永善县溪洛渡镇中心校
邮 编 :657300
电 话 :13466217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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