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泱泱牛族中,夔牛算得上是名门旺族显赫世家了·它们因祖藉夔门身强力壮勤劳善良擅走岩道而深受三峡农民喜爱并久负盛名·
然而,只有世居三峡江两岸的三峡人知道,只有肩有毛色金黄肉峰膘肥体壮的夔门牛们自己明白,其实夔牛的一生,虽不如西去取经的唐三藏要遭九九八十一难,但它们从生到死那六道苦不堪言九死一生的劫难,是根本没法儿躲得过的·
烫蹄
烫蹄,是夔门牛一出生便不得不经历的痛彻骨髓的笫一次苦难·
因为岩陡路险,因为峡深壑幽,因为环境恶劣,出门就得爬坡上岭犹如走钢丝,山路像从岩巅峰谷上弯弯曲曲斜挂下来的一条丝线,而夔牛们出栏门去耕田犁地去吃草喝水的峡岩小路,其窄其陡其凶其险,是峡江以外生活的人们做梦也无法想像的·
马蹄为了奔驰行走而挂上铁掌,夔门牛因为生存需要不得一出生就得烫蹄·
所谓烫蹄,是当夔牛出生时,便将牛崽们白白嫩嫩的脚蹄壳生生剥掉,然后将桐油煎得滚沸了,把小牛的蹄子放进沸油里煎烫,直到将蹄壳煎得焦黄·夔牛做梦也没料到,将牛当作宝贝当作儿子般呵护爱护的三峡山民,会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欢迎它们·直到在未来漫长艰辛的日子里,直到亲身经历许许多多惊险莫名的考验实践,夔门牛们才会体察到主人们的良苦用心,才深刻懂得当初烫蹄的重要和必要·如果不是降生时沸油烫蹄,后来的日子是根本没法过的·峡江两岸的山路尽是砾岩烂石,弯急窄陡,如果没有不是铁掌却胜似铁掌的四脚蹄壳,或许早己摔身岩下做了冤死鬼,也或许早让坚硬如铁的峡江岩砾山路硌了掌崴了脚成了废牛成了刀下鬼·
常言有道,十指连心;峡江人说,人畜一般·三峡山民何尝不知道小牛烫蹄的那疼那痛?何尝不想免去小牛的煎熬?
正因为烫过蹄,夔牛可以爬岩登崖如履平地,也正因为烫过蹄,夔牛能够尽享岩腰山泉壑底嫩草,能够上岩峰望水上飞翼拖百丈雪浪,可以下谷涧听川江船笛九跌回荡·年长月久月久年长,更出落得身强体壮皮毛油亮,那优秀的夔牛基因便纯正稳定便世代相传,最终促成三峡夔牛闻名遐迩跻身牛族优良品系之列·
合胯
三峡山民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高水寒土质贫瘠广种薄收兽害惊人的峡谷岩畔,耕牛虽是他们春种秋收的必需帮手,但在峡江两岸漫长艰辛的农耕史册里,聪明正直的三峡山民却世代贫穷,为了拥有耕牛这必备的生产工具,他们的祖辈发明了一种原始淳朴又切实可行的办法:相近相邻或亲朋好友,雪天农闲日子,聚在一起,向往翌年丰收,谈及缺牛苦楚,便议定合胯买牛·合胯多为四家合作,平均摊钱,买一头牛,轮流喂养,平均使用·牛有四腿,户平一条,俗称“合胯”·不少地方把具有这种耕牛合伙关系的三峡山民相互间干脆称做”牛伙计”·
也有些会算计会生活的三峡山民,想得更长远更实惠,他们“合胯”时“合”上一头小母牛,夔牛母牛两岁多点便有了做母亲的强烈愿望,狗三狗四牛半年,母牛怀胎六个月就分娩,只是绝大多数每胎仅产犊一头,即或如此,因为“牛伙计”们尽心尽力精喂细养,母牛生小牛两年(生)三头(小)牛,加上一头母牛,不出五七个春秋,四个“牛伙计”,人人有了一头当家牛,纵使是芒种打火(把)夜插秧的用牛高峰时候,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去借牛下地了·
近些年,不仅三峡山民享受了“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惠,夔牛们也深深感受到了保护植被的好处,山比先前绿了,水比以前清了,草们有了阴凉有了水份就更嫩更多了,坡田瘠地栽树了,可耕田地大大减少了,夔牛们少了劳作多了闲适,心也宽体也胖了,讲究吃喝的城镇人,吃腻了掺过激素精饲料催肥的外来菜牛肉,把那贪贪的目光投向了声名显赫的本地牛,夔牛于是成了抢手货,夔牛日渐成了三峡山民的摇钱树。
被“合胯”的夔牛们,也有许多受苦受难的,前些年,三峡两岸的年轻山民大多去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打工挣现钱,留守山乡的几乎全是老弱妇幼,忙里忙外,常常忙忘了拉牛吃草和饮水,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冻,干稻草干玉米衣叶本就缺少营养缺少水份,那些饥寒交迫度日如年的生活,使“合胯’夔牛们想起来就心酸·心地善良的夔牛们压根儿不会去埋怨忘事儿的主人们,压根儿不会去猜忌主人们认为是“合胯”牛,不属于自家独有,不去尽心尽力·
被“合胯”的夔牛们,像是被多儿多女轮流赡养的年迈老人,东家住几月,西家住几月,刚住习惯了,又被下一家牵去了·那种三个屋场四个水井的流动生活,那种颠沛流居无定所的浮萍心境,又何尝是三峡山民们可以能体味的呢?
穿鼻
小夔牛们长到大半岁的时候,断奶了,长牙了,成天活蹦乱跳,正是天真无邪胆大妄为的牛生阶段·看见嫩嫩的麦苗庄稼,碰上青青的白菜萝卜,不管能不能吃该不该吃,跑去就啃,吃也罢了,还要在菜园地头撒欢装疯,邻居之间,便常因小牛的胡作非为起些小小纠纷·于是,牛犊主人也感到是得约束约束小东西了,该给小家伙穿鼻牵绳了·于是,夔牛们一生中真正的少年阶段便结束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一岁笼头两岁牵,三岁下田拉犁檐·一岁左右的小牛犊很有些调皮很捣蛋了,但鼻子皮肉还嫩,还经不起鼻牵绳的拉拽,于是,那种戴在马们嘴上的笼头,就戴在了小夔牛嘴上,还真成了牛头对马嘴·给小夔牛戴笼头,不必怎么费周折,半岁小夔牛力气小胆子也小,两个男子汉足可以搞定·把小牛逼到墙角里,扭住牛头,笼头是早已盘结好了的,从嘴头往上一兜,再在头顶系个死结,绳穿的木板笼头便套在牛嘴上,再拴上一根长绳,拉着牛进进咄出就行了·因为戴笼头不伤皮肉不疼不痛,小牛也就不会拼命挣扎·相比一年半载之后“穿牛鼻绳”,那真是小菜一碟·
三峡两岸的山涧沟壑,遍生一种矮矮的野生豆科植物,一丛丛一簇簇,叶片极似麦地里常见的那种野麦豌豆·但它们是灌木,多年生,枝条柔软如草,三峡人称作“马伙烧”·“马伙烧”结的籽实密密匝匝,一串串像黄豆荚,只是比黄豆荚小,但是结荚多,一串串,荚里的小豆豆们呈灰色,很硬,但硬不过夔牛们的尖牙利齿,一旦碰上了“马伙烧”,夔牛们会埋了头,叫化子吃馒头样狼吞虎咽·连枝叶带籽实一并吃了·“马伙烧”籽秋天成熟,夔牛们吃足了“马伙烧”籽,仿佛一夜之间,毛皮油光水滑,像是抹了头油上了蜂蜡,皮下的肌肉更是一道道一楞楞的,似乎都要顶破厚厚的牛皮了,每走一步,强健的肌肉便颤颤地抖·或许,正是“马伙烧”籽叶成就了名噪中外的夔牛族群·
小夔牛们还小,还是嫩肉嫩皮嫩骨头,还不是劳动力,除了玩和睡,就是吃,母亲气喘吁吁躬身耕地时,它们就在田边地角找好吃的,身子骨发育得很快,两岁时,光看身坯,完完全全一头成年大夔牛了·身大力大了,笼头有些套不住了,特别是走在路上,半大夔牛会捞上一口路边的庄稼蔬菜,拽扯笼头,它往往还是会埋下头,蹬住脚,要么捞上一口美食,要么干脆与主人拔一回河比一场力气·
得给半大夔牛们穿”鼻牵绳”了·
穿上“鼻牵绳”的夔牛,才算真正被它的主人管住了·力气再大脾气再倔的夔牛,只要拉住“鼻牵绳”用力抖上几抖,根本不必扯不用拉,它们就会老老实实跟人走了,原来“牛鼻绳”是最经腐最经烂的棕绳做的,棕绳会露出许多的毛头,硬如钢针,鼻子是所有哺乳动物的痛点,抖动“牛鼻绳”,有如尖针刺心挑髓,纵使性烈似火的夔牛,只要穿上了“牛鼻绳”,就如生了孩子的婆娘不再朝三暮四不再水性杨花,死心塌地听天由命为主人卖命效劳了。看到穿“牛鼻绳”,极易使人想起昔日奴隶主用穿铁链穿奴隶们的锁骨·
半大夔牛被穿“牛鼻绳”时,四脚先被绳子绊住,屁股上挨了一“糯米条子”,往前一迈腿,身如崩山塌岩倒在地上,人们抠住它的鼻孔,将“穿鼻针”从左往右刺穿,将细细长长的“牛鼻绳”抽出,分别拴在两只犄角上。
“穿鼻针”是铁匠打制的,扁扁的两三寸长,尾部有个小圆孔,用来穿上用头发和棕丝搓成的“牛鼻绳”·可别小看了这些头发,正是它们,将夔牛们的鼻膈硬生生腐烂成一个圆圆的孔洞,日后便能穿上更粗更硬的棕毛“牛鼻绳”,那可真是穿在牛鼻上的紧箍咒啊,烂了断了,立马换根新的,夔牛们此后的日子,便得在“牛鼻绳”牵拉扯拽下一步步走过了·
棰骟
三峡水清草嫩好养牛,一年半载过去,眨眼工夫,小夔牛们已长成半大小伙半大姑娘了·公夔牛们醒事儿早,对异性有了懵懵懂懂的好奇与好感,有时甚至爬跨异性有了越轨动作,这就引起了主人的注意,公夔牛们一生中最为痛楚也最为羞辱甚至九死一生的时刻就不远了·
公牛不骟,骚劲儿不消,就不会好好耕田犁地,就不会老老实实过日子·别看它们的鼻子涎答答,别看它们鼻孔里还穿了绳子,一年四季拽进拉出,或许早已磨出了老茧,但对异性的发情气味却是特别敏感·有时还敢不顾一切挣断鼻绳去迫求异性·
公牛只有去了卵,毁了精子工厂,才会服服贴贴老老实实,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光棍那样死心塌地·三峡山民们骟牛,一般有两种方法:一是硬生生拿刀子在公牛阴囊上划开两道大口子,把小碗大的牛卵子硬生生给挤出来连根割掉,称做割骟,割骟虽然很彻底,但伤口大,蝇叮虫咬,常常化脓流血久不生肌长皮,毕竟伤在命根上,三峡两岸因此丧命的半大夔牛并不鲜见·
聪明的三峡山民们于是发明了一种不会危及小夔牛生命,并且又能骟得干净彻底的方法,叫做棰骟·
情窦初开的小公夔牛遭棰骟前,先被牛主人牵到一块平坦处,惊慌失措中,小公牛见人们手拉长绳围着自已绕圈儿,绳子偶尔绊到了牵绳主人的脚踝,牛主人火落脚背样窜跳一下,跳出了绳外,小公夔牛正感不妙,四脚已然被勒紧了,屁股上冷不丁猛挨一棍,痛得往前一抬脚,身子陡然失了平衡,“嘭”地一声,倒在地上,四脚连弹一弹都不能了。
小公夔牛感到有人往自已胯裆里塞东西,把自已的“种子篓儿”搁在上面,又用很柔很软那种人们洗脸才用的棉织毛巾包住,揪住“种子篓儿”往外狠扯,像是秋天扯花生·仿佛有一根细细硬硬的钢丝从卵包一直连着大脑神经,痛得恨不能将全身缩成一个小疙瘩,就像受惊的刺猬那样。
继尔,有很重的木棰狠狠砸在卵包上,小公夔牛痛得哞哞长嚎,但人们今天似乎要把自已往死里整,小公夔牛不知怎么得罪了主人,竟然下如此毒手,它痛得羞得恨不能跳岩寻死。
包着布片的木棰一下又一下砸在小公夔牛的卵包上,直砸得鼓鼓硬硬的卵包软塌塌了,里面装的似乎不再是劲鼓鼓的睾丸副罩睾丸而是稀稀汤汤的大米粥玉米糊了,小公夔牛也好像疼得昏死了,再也叫不出一丝声音了,人们才解开毛巾,用白酒浇在卵包上反复揉搓取伤,小公夔牛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用迷惑的大眼望着似乎贴在天穹顶上,其实是站在地上的人们。
或许是人们自己也折腾累了,终于松开了绳子,又用脚踢用棍敲,吆吆喝喝催小公夔牛站起来。
小公牛恨不得生出翅膀飞离这痛苦深渊,咬着牙拼尽全力,摇摇晃晃站起来,胯裆里火辣辣沉甸甸麻酥酥的,像有千万根钢针在乱刺狂扎,又像是千百万红蚂蚁在爬在咬在啃在打洞,那滋味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平日吊在胯裆里根本没有什么感觉的卵包,现在像块千斤生铁疙瘩,吊挂在胯裆里,坠痛得脊骨也快断了,全身一阵阵发抖。
小公夔牛害怕正说说笑笑指指点点的人们还没过足瘾,还再把它绊倒一次再捶一遍卵包,尽管疼得像人们打摆子,它硬是趔趔趄趄走出了人圈,颤颤巍巍走进牛栏,在它还很幼小的心灵中,那里才是最安全的,那里四周有墙围着,有门挡着,还有母亲护着。
被棰骟的小公夔牛,要过好些日子后才能习惯,没有外伤,不会感染不会化脓,疼时就在地上躺一会儿,主人此时会很仁慈很体贴,不仅喂些嫩菜叶,还会用盐水泡点玉米给它吃,三五七八天之后,胯裆里不再痛疼,小公夔牛扭头舔伤时,突然发现原本鼓鼓囊囊显出强劲生命力的卵包,已经像霜打过的茄子,瘪塌塌皱巴巴萎缩得没一点看像了。
偶尔也有没彻底捶烂卵包的小公夔牛,依旧对异性好奇好感,那就要再被“绊”一回“绳”,挨上一刀,把卵包连根剜掉。
两岁过后,夔牛们的青少年时代即将结束,它们要和勤劳善良的三峡人一样,要依靠出卖体力勤扒苦挣面朝黄背朝天,要在窄长如裹脚布的峡腰谷底的贫瘠田土里躬腰驼背风里雨里寻找生活了·
“闪鞭”
夔公牛虽然被棰了被骟了,虽然痛过了苦过了,虽然也隐隐明白主人们的真实用心了,虽然更多时候全然没有了繁衍欲望,如果恰逢农闲,夔公牛上瞟了来劲了,尤其更恰逄身边的夔母牛发情了,那延续了千世万代让夔公牛亢奋无比的美妙气息漫洒在空气里,仿佛这满世界本就是夔母牛发情的气息铸成的。那些没了卵蛋或卵蛋早被棰成了浆糊肉泥的夔公牛们,也会忽然地“富贵生淫欲”,也会忘乎所以,也会拼尽全身心力,也全将那传承生命的接力棒拽出包皮,也会奋不顾身追上发情的母夔牛,也天生就会地爬上母夔牛脊背。
然而,常常地事与愿违,常常力不从心,毕竟成了牛中太监,还远未完成传种接代的光荣使命,母夔牛仿佛也清楚背上的家伙是个赝品,猛可地往前一窜,太监公夔牛便似突遭了雷殛一般,重重落在地上,裆里的生命接力棒也像受了惊吓,或是倍感委屈,反正,赖在了包皮外面,再也不变软再也不缩小,红稀稀涎答答的,似被一条顽冥不化剥去了皮仍不松口的毒蛇咬定了胯裆。三峡两岸的山民们把这种情形叫做“闪鞭”,贴切形象得简直无以伦比。
生命接力棒硬挺挺撑在皮包外的味道显然不太美妙。“闪鞭”的公夔牛虽没惨叫哀嚎,但也再不敢去追跨母夔牛了,呆呆的傻傻的,草也不吃了,尾也不驱蚊了,时不时扭头伸脖,伸出红红长长的舌头,去舔不肯回巢的命根根,或许是规劝命根回家为宜。
一年四季,牛们多得与蚊虻为伴,裸在体外的命根子气味浓烈,蚊蝇们像接了命令蜂拥而至,叮咬踢爬,那痛那痒那胀那麻,使得耐疼的夔牛也只好吃不消“夹”着走。
一夜半天过去,那“闪”在皮外的鞭愈发硬了,愈发红了。牛主人急了,口里一边骂着“骚黄牯,老子看你还骚不骚”,一边忙不迭去找兽医。牛主人心中有数,一旦发了炎化了脓,这牛就只有死路一条,玉皇大帝下凡也毫无办法了。
兽医来了,“闪鞭”的公夔牛被拴在主人的稻场里,眼皮耷拉着,爱着热大人娃子越来越多,知道自已闯了祸,只是不知道两脚的人又将怎样处置自己。
有路过的青年妇女,便有油嘴的男人喊她“看稀奇”,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兽医毕竟是兽医,一面安排牛主人温一碗芝麻香油,一面指挥男人们用绳子捆全公夔牛四蹄,“放绳”了,公夔牛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两眼瞪直,听天由命,再一次准备任人宰割。
兽医试了香油油温,端到牛肚边放下。卷起袖管,后手沾了温热的香油,左手捏住倔犟的牛鞭,轻轻地捏,细细地揉,累出一身臭汗了,牛鞭才受了感化,缓缓慢慢,最终缩进皮包,终生再不敢轻举妄动。
“教”牛
“教”牛(音“告”gao)就是教导夔牛学习耕田·
“教”牛要有两个男劳力才能进行,并且要都是使牛耕田的老把式·现在三峡两岸即或是峡谷深处的青年伢子,很多都不会耕田犁地了,他们一下学就外出打工去了,农田活路几乎没学过也根本不想去学·
“教”牛所耕的田,越板越结就越好,但土层里千万别有大暗石(隐在薄土层下的石头),初次驾轭拉犁的青年夔牛,力气大,性子烈,不甘心轻易任人摆布,要么拉着犁一阵猛跑,要么干脆站着不走,猛跑时犁铧一旦碰上暗石,常常只能是铧断犁折·
田越板结,越费力,牛就越累,完全可以说,牛不是学会了怎样耕田,而是被累坏了累怕了向主人投降了,才按照人们的要求去做了·
“教”牛并不复杂,只是在驾轭时要小心,吃过穿鼻棰骟苦头的青年夔牛肯定还记忆犹新,它不知道主人又将怎样折腾自已,更不清楚套在自已脖子上的轭与犁绳是什么东西,所以会扭着身子转圈儿,脾气横的,还会照人弹后蹄,一旦挨上,不筋断骨折也皮开肉绽·套轭时,一定要站在牛身侧边,把牵绳轭戽从牛尾缓缓往脖上套,然后系住”仰绳”(防牛仰脖挣脱轭戽牵绳的绳子所以叫“绳”)·
套上了牵绳轭戽,前面有人死死拉着牛鼻绳,牛不得不老实下来,后头的人左手举牵绳“使牛条子”,右手扶犁,一声“去——”,牛便被牵着鼻子走起来,再一声”哇——”,牛就得停下来。扶犁人大声吆喝,牵牛人小声重复,犁上三两分地,聪明的夔牛们就能听懂了,屁股上也就少挨“使牛条子”的抽打了。“使牛条子”是一种只长主条从不分枝的朝天藤,绵软结实,有如糯米粉揉成抻长的一般,韧如胶软如棉,所以当地人称“糯米条子”,唯一的作用就是当使牛的鞭条。“使牛条子”抽在牛身上,不伤皮不伤骨,却能疼彻骨髓。人们把刚刚学习耕田的青年夔牛称作“教犊子”,以便和那些成年会耕田及少不更事的小牛有所区别,就如人们的成人节和童工那样·有时当父亲的要揍儿子,也顺手举起“使牛条子”当刑具。
当然,也有脾气特大性子特犟的“教犊子”,不听使唤,拖着犁乱窜,火气上来时,还头一埋,把牵它鼻绳的“教头”抵个仰巴叉嘴啃泥·碰上这种犟牛,聪明绝顶的三峡山民自有调教的绝妙法子·三峡两岸山高水寒,有不少泥沼地,人们称作烂泥湖,一如红军当年走过的草地也似,深处没顶浅处齐膝,把调皮捣蛋的“教犊子”牵进这种冷浸田,驾上轭,套上犁,只需几个回合,“教犊子”便会筋疲力竭气喘吁吁,嘴角鼻孔挂出半尺长的白涎,仅此一次,牛便老实了,听话了,足够它记忆终生了,犁地的技术很快就学会了·所以,三峡两岸有句俗谚:犟人多挨打,犟牛多耕田·其实,这世界上,没有哪一种生灵能够斗过人的·
崴脖
崴脖,专指牛崴了脚脖·
三峡两岸,山,委实太陡,路,委实太窄,初来乍到的人,会头晕目眩,会两腿打颤,会迈不开步·
夔牛本就身材壮硕,常年累月劳作觅食在三峡两岸这种终生提心吊胆环境里,奔走在鸡肠般的岩坡窄道上,难免有踩虚失足的时候,尤其是在年幼和年迈的日子里·
夔牛生存的地方,每次抬步落脚,都得分外小心,碰上夏天”跑暴”冬天上凌,就需更加谨慎细心,一脚不慎踩个空,十死九残是必然结果·夔牛一旦崴伤脚脖,便是废头一头了,便只能仄身在牛栏里了,便只能望着栏门外天空的飞鸟和峡云,在船笛幽远的回荡声中,想那些似乎已很古老的悠然日月,坐等一天天逼进的死期了·现实而势利的牛主人,决不会记得这牛对自家所作的贡献,更不会恋及这牛曾经是多么的温驯多么的善解人意,对残牛露出了人类最本性的一面,草料不按时上了,水不及时给喝了,废牛很快落膘了,牛主人急在心上,就风快地与牛肉贩子们联系,风快地与牛肉贩子谈妥价格,辛劳一生任劳任怨的老迈夔牛,就嗅到死亡的黑色气息了,如果崴脖致残的是头涉世不久的少年牛犊,它的未来还铺展就匆匆收场了,一如夭折的孩子·
于是,惨不忍睹血腥四溢的杀牛场面,就在大人笑伢子叫的热热闹闹中,就在峡江两岸的某个屋场某间牛栏里重现了·
杀牛
夔牛们一生无悔问心无愧,它们从不会拿自家的贡献去向主人邀功讨赏,但让它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劳累一生,年迈了,体弱了,没体力卖命劳作了,最终得到的报答,竟然会是遭受千刀万剐食肉寝皮。人们哪人们啊,你们也太负义了些残忍了些呀。
夔牛遭受人类杀戮,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遇到了四种杀法:活剐法,绳绊法,扭角法,钉脑法。
俗话说,牛高马大,力大如牛,牛脾气,牛脑筋,牛们虽与人类同为生灵,但上帝却不公平,他赐给了人类智慧,人类在诸般生灵面前便无往而不胜。
绳索的发明,便是一例。绳索的面世,迄今已然无考,但决不亚于火药,丝绸,印刷,造纸,地动仪之类,绳索不仅用于捆什绑物,也使夔牛及同族惨遭凌迟处死时动弹不得。刽子手们杀人,也先来个五花大绑,这世上,绳索是人类凶残的直接见证和头号帮凶,绳子的罪恶不亚于刀枪大炮原子弹。
生灵中最早最普遍遭受绳索捆绑千刀万剐的,便是勤劳质朴,忠厚木讷的牛。
活剐杀牛法,显得古老一些,在三峡,在夔牛们生活繁衍的地方,即或最近一次活剐夔牛,也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儿了,那是抗日正酣的时候,那是一伙从枣阳战场溃退下来的国民党乱兵,他们杀了团长,四处抢掠,奸淫烧杀,牵出了大地主朱善堂的一头大牯牛,就在朱善堂的稻场中间钉了四根大木桩,将牛的四腿绑在木桩上,又把朱善堂的桌椅板凳砸烂,堆在一起烧起大火,然后才将他们的军用匕首抽出,先从牛屁股下刀,割下一条条带血的牛肉,用刺刀尖挑着,边烤边吃,又从煮酒作坊里抬出一坛“头子酒”(未经兑水的酒),乱哄哄像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不知是乐极生悲还是苍天有眼,一个吃饱喝足的排长划火柴吸烟时,一股绿幽幽鬼火样的火苗从他口中窜出,烧得他在地上乱滚乱爬,惨叫声和牛嚎声混在一起,和着烈焰在夜空里滚动……原来是“头子酒”度数太高,遇火即燃了·至今,那活剐夔牛的事儿还时常被老人们提起。
其次便是“放绳”杀牛法了:崴脚致残的老少夔牛,抑或性子暴烈欠下了人命的青年夔牛,人们先用绳子捆住牛的四条腿,一如“棰骟”一般,把牛绊倒在地,压住牛头,举起杀猪的“典刀”,在牛脖子一抹,割断气管血管,放尽牛血,牛自然一命呜呼了,这种杀牛法延续了许久并且仍被延续着。
再则就是扭角杀牛法,人们不知怎么竟知道了夔牛虽力大无穷,脖子却极脆弱,尤如老虎的铜头铁尾麻秆腰。只要能够站起身子的夔牛,都可以采用扭角杀法。将要杀的夔牛拉到一处坪场上,一人拉住牛鼻绳,狠狠将牛头往下压,杀牛人将“典刀”背朝里咬在嘴里,双手抓住牛角,从左往右一扭,牛身子便“嘭”一声倒下了,杀牛者取刀一挥,鲜红腥热的牛血夹着汽泡喷涌而出,射出好几尺远……偶尔也有身强力壮的牛挺身而起,围观的人群便尖叫着四散而逃,天性善良的夔牛,其实此时决不会去抵人报仇,而是快步跑进牛栏,在夔牛心目中,家,才是最安全的。
最后,是近几年才流行开来的钉脑杀牛法。先将牛拴在粗树或电线杆上,要让牛鼻紧紧贴着树杆或电杆,让牛头离地一两尺左右,杀牛人右手捏一枚三五寸长的铁钉,右手握钉锤或榔头,将钉头对准牛的天灵盖顶命心,一锤钉进去,牛脑受这致命一击,立刻昏迷了,休克了,杀牛人三下五除二,剥皮开膛,割肉剔骨,夔牛便在这种“类强麻醉”中毫无知觉地被大卸八块
骨而身首异处了。现在城镇里的牛肉贩子们,大多采用了这种杀法,不仅一个人即可行刑,而且牛血没有放掉,全在毛细血管里头,这样的牛肉,既有看像又有卖像,几十上百斤的牛血,无形之中当作牛肉卖了。更有甚者,给临杀前的牛打上止血针,牛血流失更少,看上去牛肉更鲜红细嫩。
夔牛死后,无论死于什么形式,一双牛肉眼总瞪得大大的,愣愣地望着苍天白云。三峡西岸夔牛故乡的老辈人说,那是阎王爷打发夔牛吃百样草,但会爬岩踱岭的夔牛却没有吃到岩白菜,所以死不瞑目。但愿此言不虚,夔牛那大瞪着的双眼,确实在叩问苍天,不是在质问人类就好。但愿那大瞪着的双眼,真的与岩白菜有关。
其实,杀牛方法的演进,折射出了科技的进步,也反应出了人性人道的觉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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