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开在树上的花南香余

发表于-2007年10月07日 早上8:59评论-0条

十一队在1963年有了学校,这一年二宝正好七岁,他成了这个学校的第一批学生。

教室是一间低矮的土房子。盖房子剩的土块,又垒成了课桌。上面糊了一层草泥,泥巴干了后,可见一根根麦草时隐时现。

板凳到是一人一个。只是要各人从自己家搬来。

二宝的凳子是一截树根。二宝到学校报到的第一天,是扛着一棵树的树根去的。树根并不粗大,可放在七岁孩子的肩上,它是很重的。到了教室后,过了老半天,他还在喘粗气。二宝坐在还有些发潮的树根上,看他的同学,有比他大三四岁的,有比他小一二岁的,好像是一个连队里的孩子全来了。

学校有了,学生也有了,可老师还没有到。原来上面说好的有一个师范生要分配到这里,可到了师部被留了下来。说那里的学校有好多首长的孩子在上学,有好老师总是要分到这所学校去。一下子没有了老师,连队只好从干活的人里找识字的人来顶这个缺。

一下子没有了老师,连队只好从干活的人里找识字的人来顶这个缺。

发的课本里,头几页是学拼音字母,来的老师不会。不会,只好再换一个。

讲台上走马灯似的换着老师。有一次连放牛的老潘也上了讲台。他腰里系了根草绳子,他上台,不写字,光说话,说旧社会,只有地主老财的孩子才能上学。是有了共[chan*]党毛主[xi],你们这些孩子才能上学啊。还有啊,他这一个字也不认识的睁眼瞎,也能上台当老师了。怪不得他不用粉笔写字,他是不会写字啊。老潘只当了一节课的老师。可他见人就吹,说他不识字咋的,一样上讲台当老师。

好像在这一年里,学校里前前后后来过七八个老师。没有像样的老师,二宝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上学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还弄不懂。对他来说,每天有这么多孩子凑到一起,想玩儿什么玩儿什么,实在是太好了。

拼音字母早一年绑才学会的,教二宝他们学会拼音字母的是个姓宋的老师。宋老师叫宋玉生,是个上海支边青年。1964年十一队来了第一批上海人。上海青年是从去年开始分批进疆,到十一队的略有32个人。他们在十一队的出现,放在兵团这个大背景里,已算不上是新闻了。这时,散布在新疆各个角落的上海青年已多达十万。可在十一队,算得上是个天大的事了。

早在半个月前,连队就盖起了一排房子,等着他们来住。

他们来的那天,连队像是在过节。

大人们全不下地干活了,在队部门口的操场上站成一片,还把鼓锣铜镲搬了出来,敲得震天响。

孩子们也不上学了。散落在路的两边,等着远处的汽车出现。男孩子还爬到树上,猴子一样伸长脖子向南望。望到一条黄色的土龙翻滚着,从天边跑过来,离连队越来越近,就大声嚷: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飞扬的尘土里,钻出一两解放牌大卡车。

卡车上站着一群青年,有男青年,有女青年。男1青年穿着草绿的军装,女青年也穿着草绿的军装。只是男军装有风纪扣,女军装没有风纪扣,三角的衣领向两边摊开,能看到锁骨处一小块肌肤。

男青年女青年,这会儿在做同一件事,嘴巴一张—合地唱着同一首歌。其中有一句歌词,二宝成了青年后还记得。是这么一句:来吧,来吧,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送你一束沙枣花……

沙枣花是一种开在树上的花,小小的,站在树上不盯着看,一眼会看不到。开花开在六月,这个时候,不管在农场的哪个角落,都能闻到它的香味。

上海来的这些年轻人喜欢玩儿水,他们叫游泳。他们常到水渠游泳。水渠是奎屯河的一条支流,主要是用来浇灌农田。二宝他们这些孩子常到水渠道里玩儿。只是这水是天山上的雪水,一路挟沙带泥,看起来浑浊,还有就是刚下去会冰得刺骨。

这些上海青年以为这六月的太阳像火,水是一定不会冷的。

到了水渠道边,脱了衣服就往水里跳,结果是跳下去后,又忙着往岸上爬,打着哆嗦说,太凉了,太凉了。可说完了,还要往水里去。

瘦瘦的宋玉生是第一个下水的。别人都在喊凉,他却说,太来劲了,太来劲了。在上海永远也别想在这么冷的水里和这么急的水渠里游泳。

几天后,教室的门打开了,走进来的是宋玉生。

从此二宝喊他宋老师。

宋老师上的第一节课是教他们读会了三个拼音字母,分别是啊,喔,哦。学了拼音,学字就快了。

宋老师除了教语文还教算术,只要是课,就他一个人上。全学校只有两个老师,还有一个教一年级,也是个上海青年,姓俞。也是个男的。语文算术是主课,二宝觉得语文课比算术课有意思。但二宝打心里喜欢上的课,是一门副课:体育课。

在这以前,没有体育课,学生的体育活动全是自发的,也就是跳方格和抓石子。跳方格,是在地上划出有十个小格的大格,用一个自己缝的小沙包,在里面用单脚踢来踢去的。抓石子,是选七个光滑的小卵石,用不同的动作把它们抓到空中,却不能让一粒石头落到地上。玩儿也是好玩儿的,可只是玩儿时间久了,也觉得玩儿得没有意思了。

宋老师上体育课来了,拿给二宝他们看的一样东西,说是足球。头一回看见,更不知道它在世界体育中处于什么位置。只是宋老师教给了二宝他们如何踢后,他们就疯了一样的喜欢上了足球。

从那以后,二宝再也不玩儿跳方格和抓石子的游戏了。

宋老师还和俞老师把摆在上海青年宿舍门口的乒乓球桌子搬到了学校的教室门口。

宋老师告诉二宝他们这是乒乓球桌台。如果说,在这个偏远的边疆的连队里,有什么地方比其他地方一点儿也不落后的,大约就是足球和乒乓球了。

乒乓球台是在学校里,可二宝他们玩儿的机会不多,一是乒乓球每次只能两个人玩儿,那么多学生,轮上一次,要在旁边站上好久。还有球和球拍,全校只有一副,在老师那里,也不随便借给他们的,主要是怕他们搞坏了。可宋老师他们自己常拿出来玩儿,二宝还看见宋老师打乒乓球时,常常是要输给一个女的上海青年,她叫罗萍。罗萍和宋玉生是一个中学毕业的。一群上海青年中,两个人相互最熟,罗萍常到宋玉生这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就有人说他们是在谈对象了。

一男一女,年龄差不多,又处在青春的阶段,老来往,是一定让人认为是在谈对象了,不然的话,他们在一起又谈什么呢。谈对象,就谈吧,他们俩人谈对象,让人觉得也挺合适的。可是问谁,谁都不承认,谁都说他们没有谈对象,说他们是老乡同学,不过是常在一起谈谈天罢了。

这话,不大有人信,背后大家还是说他们俩在谈对象。

直到有一天,大家再也不这样说了。

这一天,是1967年的一天,罗萍结婚了。

但是她没有和宋玉生结婚。

其实,大家都在说她和宋玉生在谈对象而他们绝不承认时,他们是真的在谈对象,只是谈得不那么明确.不那么直接和热烈,多少个寂寞的夜晚,两个人的关系也只是相互深入到对方的口唇间,不是他们不想继续深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冲动,是他们真的不敢。

这时就在这门屋子外面的墙上,贴了许多的革命大字报,其中的一张就是批判一对没有举行婚礼先怀了孕的夫妻。说他们是社会主义时代的大流氓。

也就是这样的不明确的关系,他们知道再过个一两年,也会结婚的。罗萍这样想,宋玉生也这样想。这样一想,他们反而不着急了,在一起倒不大说那些只能两个人在一起说的话,更不做什么事了,还是先把心全用在工作上吧。

罗萍是在一天收工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地方。

她从齐腰深的正在灌浆的麦子地出来,刚用手撒过化肥,她到水渠边去洗手。收工的哨子早吹过了,她是把那一亩地的化肥全撤完了,才离开的。这时地里没有了别人,只剩她一个人,静得能听到风吹动麦穗的沙沙声。

洗完手,要往连队里走。这时,又传来一种声音,比那沙沙声好听多了。她站下了,她听了一会儿,她有些不相信这声音是真实的,她用眼睛去看,她看到了那声音,是一根竹的笛子。同时还看到了一个手托笛子放到唇边的小伙子。不光是这些,还有一群白色的羊,游荡在他的四周。他是坐在地上的,他的腿边,还卧了一只狗。而所有的这些,全放在了一片绿色的草的毯子上。

那边的雪山上,快要落下去的太阳,也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这幅画。它的目光是橘红色的,轻柔得像烟又像雾,让人看得见,又不能看得清楚,而越是看不清楚,越想看清楚。要看清楚,只有往跟前走。罗萍只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踩着那笛声往前走时,她忘记了是在荒原上,她一下子想起了她听到的和读到过的好多的童话故事。

走到了笛子跟前,笛子不响了。吹笛子的嘴开口说话了,说的是一口的河南话。这个地方相对来说河南来的人要多些,时间一长,大家都跟着说河南话,听河南话,也不觉得难听。不过,说着河南话的这张脸一点儿也不难看。可以用英俊来形容。河南话是问她有什么事要找他。罗萍愣了一下,不过马上说,想听你吹笛子,你能再吹一首吗?笛子又响起来。罗萍也坐到了草地上,也坐到了那只狗的旁边。笛子这时奏出的是什么旋律,已是不重要了。对她来说,让她兴奋的是她现在也是这画中的一个景物了。她镜片后面的眼睛不由地闭了起来,脸上浮出了一团迷醉的云彩!

吹笛子说河南话的小伙子姓谢。大家平常喊他谢羊信、那是个劳动人民无尚光荣的年代,放羊的喂猪的也是革命的工作,没有人看不起,也不敢看不起。

比起在庄稼地里干活,放羊的真的是还要多些浪漫的。比如说,坐在绿草地上吹笛子吧,放羊的可以吹,在地里干着活就不好吹了;那时候放羊这个活,在这个地方,是好多人都想干却干不上的活。

罗萍没有理由收了工后不到谢羊倌那个地方去,比起宋玉生的那个小学校,谢羊倌那里要有意思的多了。谢羊倌不但会吹笛子,还会在冓火上把肉串在木棍上烤着吃。那只狗,很会巴结主人,只要罗萍一来,谢羊倌吹一声口哨,狗就马上跑得不见了。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它出现了,嘴里叼着的不是只野兔子就是只野鸡。谢羊倌三下两下剥掉了猎物的皮毛,用削尖了的棍子穿过头尾,几分钟后,香味弥漫

开来,让罗萍不由得往下咽口水。听笛子,是一种滋味。吃烤熟的肉也是一种享受。罗萍是真的没有想到在谢羊倌这里,会有那么多的收获。

在食堂打饭时,宋玉生遇上了罗萍,问罗萍近来怎么不到学校去了。罗萍反问他有什么事吗?宋玉生愣住了,没有想到罗萍会这样问他。他只好说,也没有啥事,想和你打打乒乓球。罗萍好像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些不太像话,就说,好吧,有空我一定要和你赛上几盘,不过这次你要是再输了,你可要受罚了啊。

宋玉生一直没有受上罚,不是他胜了罗萍,而是罗萍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抽出时间到学校来和他打乒乓球。有人告诉宋玉生,说罗萍和谢羊倌关系不同一般。宋玉生笑笑,没当一回事。一个放羊的,宋玉生可以说出一百条罗萍不会和他怎么样的理由。可是直到有一天,罗萍来通知他,说下个星期天,她就要和谢羊倌结婚了。他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罗萍没有打算这么早结婚的。是谢羊倌不想老是给她吹笛子给她烤肉吃了,老演一个节目,他也觉得没有意思了,他想换个节目,他想让罗萍也成为节目中的角色。

那天在羊圈边的土坡上,在烧起的一堆火边,罗萍吃完了兔子肉,又想听笛子了。让谢羊倌吹一支,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他说,我不吹这支笛子了。罗萍奇怪了,说你还有别的笛子吗?谢羊倌说,你就是只笛子。他这不是胡说,人身上也和竹的笛子一样,也有七个眼。又叫七窍。只是罗萍不明白她怎么可以代替笛子发出音乐的响声。想再听听谢羊倌往下说,可他不打算说了,他扔掉了竹笛子,直接抱起了罗萍,放到了他的唇边。没有等到罗萍听到优美的笛声。谢羊倌似乎就不再把她当笛子吹了。他把罗萍又当成了那只狗叼来的猎物,像剥皮一样剥掉了她身上的衣服。他没有用刀子,可他还是刺进了她的身体,让她的棠个被称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部位流了点血。

神圣随着滴落的血渗进了乱草尘土里,找不见了。罗萍不再是那个有些神秘的上海姑娘了,她成了这个连队里的一个女人.不同的是,她是这里第一个戴着近视镜的女人。罗萍只好自己带点哀求的声调对谢羊倌说,我们结婚吧。

罗萍和谢羊倌的婚礼,也在大房子里举行。仪式的进行上没有什么不同。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罗萍说的是一口上海话,谢羊倌却说的是一口河南话。让人听了后总觉得有些别扭。

只是,罗萍和谢羊倌手牵着手走进土坯垒成的洞房时,大家对他们的注意力,并没有随着他们身影的消失。那几天里,连队的大人们坐到一起没事,总是会多次提到他们的名字。

早已安居这里的农工们说:谢羊倌这个家伙,搬了个花瓶回去,中看不中用啊。

上海青年们凑到一起也说:罗萍是昏了头了,再浪漫,也不能把自己打发给一个放羊的啊。

因此在十一队,发生在农工和上海青年之间的爱情故事并不多。在以后长达十几年相互交往中,象罗萍和谢羊倌那样,上海青年和农工结婚的,一共也就只有五个人。

宋玉生没有参加岁萍和谢羊倌的婚礼,他有点难受,只是有点难受,就像不小心让凉风吹了,头有些疼,但只要捂着被子发发汗,不吃药也会好的。不是宋玉生是无情无义的人。这个年头,革命的有远大志向的青年是不会让爱情占据思想的主要位置内,宋玉生在罗萍洞房没有花烛只有油灯的夜里,捂在被窝里,自己给自己开了个批斗会,批判不健康的小资产阶级情调。骂得自己出了一身汗后,又探出了头,点亮了一盏油灯,开始写日记。他把新学到的—个词句用上了,他写道:从今以后,他要做一个胸怀世界眼放五洲的革命者。

夕阳在麦浪里打了个滚,先走了。看夕阳走了燕子也飞走了。风也有点累了,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麦子地里只剩卢明和蒋琳了。他们不想走,还想在麦地里待一会儿。一些麦子让他们压倒了,他们躺在麦秆上。相互能听到呼吸的声音,还能嗅到对方奔跑后汗湿的体味。他们说了好多话,也说到了罗萍。

说着说着,蒋琳便开始挥着小拳打卢明,卢明一下子抓住了蒋琳的手。蒋琳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不挣了。他们不说话了,有小虫子在身边叫。到月亮出来,他们抓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

没有去做别的事,只是把手抓在一起。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可以做别的比抓手更有意思的事,也不是不想去做比抓手更有意思的事。一个读书的男人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女人,其实和荒原上别的男人女人一样,也会口渴也想喝水。只是他们才二十多岁,日子还长得很,他们想把一种幸福快乐的过程拉长,像读一本好书,演奏一首好曲子,要细细地去品味。

只是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情,不是他们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就像天上的月亮,你想让它再大些再圆些再亮些,可偏偏有一团黑色的云涌过来,把它吞没了。这时在夜的远处,正有一团这样的黑云,它有一个名字,叫文化大革命。谁也没有想到,文化革起命来,比起枪炮革命还要厉害,很多枪炮杀不死的东西,它都能让它们死无葬身之地。

文化大革命,有一种武器,叫大字报。用毛笔把字写得大大的,写在白纸上,再贴到墙上。只要会写字的都拿起了笔,把自己要说的写到纸上,还替那不会写字的写。想打倒谁,就可以打倒谁。谁心里没有几个看不顺眼的人?于是大字报天天写也写不完。不会写字的并不闲着,他们把一部分口粮拿出来,熬一大锅浆糊,再把写上大字的纸拿着到外面,往路边的墙上贴。全国的主要街道的墙上,曾有很长一段日子,贴满了大字报。

十一队识字的人本来就小多,能写大字报的就更少。而能把大字报写得像匕首像投枪像炸弹,在十一队只有一个人。那些天跟着卢明后面让他写大字报的人排成队。为了能让卢明写大字报,有的人家干脆把自家舍不得吃的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炖了鸡汤端给卢明喝。卢明每天晚上伏在桌子上挥笔疾写,旁边站一圈人围着看,边看边听到有人说他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看不到卢明拿着书本去麦田边的沙枣林,蒋琳也不想一个人去沙枣林拉小提琴。到卢明柱的房子里去,看到他在写大字报,旁边还有好多人围着,她只能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而卢明一点儿也看不到她。蒋琳只好站上一会儿就离开,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一个人站到窗子前看着那片夕阳下的麦地,不明白卢明怎么会让自己沉醉于写大字报。

紧接着,一件让她更加不明白的事又发生了,她的名字出现在了卢明的大字报上。大字报上说,她这个资本家的女儿,骨子里还留恋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能够充分证明这一点的就是她的小提琴还有那些来自西方的乐曲,还质问她为什么从来不去演奏类似“东方红”、“国际歌”这样的红色音乐。

让蒋琳目瞪口呆的不光是大字报的内容,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写大字报的人。盯着大字报落款的姓名,她怎么也不相信那两个字会是卢明。

1968年,出了两件事。这两件事,对国家来说,算不了什么事的,可是对二宝和宋玉生来说,却是影响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先说第一件事。

没有课本,可课还在上,毛主[xi]的书代替了语文课本。据说,这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学习认字,二是可以受到革命道理的教育。宋老师的语文作业一般也是和毛主[xi]的书有关的,写作文啊写日记啊,全离不开这些很政治的东西。二宝那天晚上在家做作业,写一篇作文。当时妹妹正对着镜子梳头。他脑子一动,落下了笔。

第二天上学,他把作文交上去了。

第三节课下课时,宋老师喊他去了办公室。指着那篇作文,问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抄的。二宝说不是抄的,是他自己写的。可宋老师还是一种不完全相信的目光。他一急。说出了向毛主[xi]保证的发誓。

宋老师笑了,说,我也是希望是你自己写的。说完,他让二宝先走了。

中午的时候,学校的办公室门口挂出了一块黑板,上面是宋老师用彩色粉笔抄写的二宝的作文。它挂在墙壁上,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来看。

二宝的作文是这样写的:读毛主[xi]的书,就像是每天要照镜子一样,可以看到自己的脸上有没有灰尘。有灰尘也不要紧,只要把它洗干净就好了。读毛主[xi]的书,也是这个道理,可以发现自己身上的缺点,发现了缺点,就要去改正,改正了,还是好同学。

这篇作文,现在看来不是一篇好作文。可在当时他带给二宝的激动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一口气跑到了不远处的防风林带里,躺在了树下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是累的,是高兴的。他的目光穿过了树枝的缝隙,看到了高远的蓝色的天空。好像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把一些自己的想法写成字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后来,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树上,这是些沙枣树。正是六月份。沙枣树开花的季节。沙枣花是黄色的,极小,躺在地上往上看,好像是有无数的小星星在闪动。别看沙枣花小,可香味却比别的花浓烈。方圆十几里的风里面,全是沙枣花的味。这时的连队,是香的。

他从地上站起来,爬到了树上,他找了一枝开得极盛的沙枣花,折了下来,他把它们插到了一个灌满了水的瓶子里,送到了宋老师的办公室。

没有统一的教材,也没有统一的考试,成绩好坏没有关系。到了期末,全一齐往上升一级。这样的学校生活,学生没有压力,老师也没有压力。老师不要把心用到教学上,也能当好老师。只要能带着学生玩儿好,你就是个好老师。宋老师就是这样的好老师,他常和学生们一块踢足球。可宋老师是个有进取心的青年人,他觉得只是踢足球还是有些单调的。他老想给学生们找一个新的有意思的有意义的玩儿法。可连队的条件有限,根本就没有钱购买更多样式的体育器械:一个木头的乒乓球桌,打了五六次报告,连队的木工才给做了一张,做好了却没有钱买油漆刷一下。

要是有一个不花钱就可以开展起来的运动项目就好了。宋老师有事没事老琢磨这个事。这二天,看报纸,看到报纸的头版上登了毛主[xi]畅游长江的报道,脑子里豁然的一亮,马上对其他老师说了他的想法。别的老师有不同的看法,说游泳是容易出危险的,万一有了什么事,咱们可是负不起这个责任的。宋老师说,你看报纸上说的,对了,是毛主[xi]说的,要青少年到大江大河里去经风雨见世面,还说了,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就是要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宋老师这样一说,没有人再提出反对意见了。毛主[xi]的话那可是谁也没有胆子不听的。

这就有了第二件事。

宋老师到了班里,告诉大家要上游泳课的消息。全部的同学嗷的一声欢叫了起来。要知道,平常想到水库水渠里洗个澡,都要偷偷摸摸的,要是让家长知道了,弄不好还要挨一顿揍。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上课的内容,可以理直气壮地下水玩儿了,二宝他们能不打心眼里高兴吗?都觉得宋玉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老师了。

于是在教室前面的黑板旁边的课程表上,在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的一栏有新添的钢笔字,写着游泳两个字。二宝他们提出直接到奎屯水库去上课,宋老师没有同意,说多数同学还不会水,到水库是不合适的。等到都学会了,他一定会带大家去的。现在学游泳还是在水渠里学吧。

离学校顶多一百米就有一条大水渠,宋玉生他们来的第一天,二宝带他们下去游过。水渠边有芦苇还有沙丘,一般的情况下,二宝这些孩子也是在水渠里玩儿水。他们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不会游,像狗那样在里面扑腾一阵,又跑到沙丘上晒太阳,仰面躺着,用手把热热的沙子撤到身上,真是舒服极了。不过,和宋老师一起来这里上游泳课,就不能这样了,不是在宋老师面前不好意思,宋老师也是男的,二宝他们才不在乎呢。主要是班里的女同学也全来了,是上课啊,不想让她们来她们也得来,她们不想来也得来。宋老师说了,谁也不能请假,女同学除非有特殊情况的,也得来,可来了后可以不下水。说真的,女同学对这个活动没有兴趣,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到了水渠边,跟着宋老师做完准备动作,听他说了如何用胳膊划水用腿脚蹬水。到下水了,全不下。蹲在渠边止,很是有些害怕痛苦的样子。宋老师当然是生气了,朝她们瞪着眼睛,说这不是个下不下水的问题,是听不听毛主[xi]的话的问题,是要不要做合格的革命的接班人的问题。说完还指着学习委员魏爱梅说,你是班干部,你要是不带头下,我就要考虑换人了。魏爱梅一听,不说话,顺着渠道边,滑到了水里,别的女同学也跟着往下滑了。她们是穿着长衣长裤下水的。头几回,她们只是站在渠道边的水里,和那些芦苇一样立着,只是看着男同学在水里欢蹦乱跳,不过表情已不是那样胆怯无奈了,脸上有了点新奇的喜悦的样子。清凉的流水和青春肌肤的亲近,有一种语言不能完全形容的快乐。你只要进入到水里,你就能感受到。女孩子的天性其实是更喜欢水。

宋老师说,他有一个计划,要让全班的三十多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全部学会游泳,然后他要在奎屯河水库搞一次横渡的表演。要请有关方面的领导和家长来观看,他还说,这个事,一定是会在报纸上登出来的。因为这是有重要的政治意义的,它说明毛主[xi]的号召在偏远的西北也得到了落实和响应。开始也有家长提出了那些可以想到的意见,不过是个安全问题,可听宋老师这样说了,又了解到宋老师在上海的青少年游泳比赛中得到过名次,知道跟着宋老师下水是不会有安全问题的。也就不再有人说什么了。

一个星期中两个下午的游泳课上得是红红火火,而且是还有三四年级的两个班也上起了游泳课。这事传开来,另外连队的学校也有人来学习经验,说是也想开起这门课。反正学生也没有什么课上,闲着也是闲着。

宋老师把他的横渡水库的计划说给了同学们,二宝他们觉得宋老师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可这天的傍晚出了一件和游泳没有一点关系的事,让他们觉得了不起的人有时也会活得很窝囊。

夏天的白天长,吃过晚饭天边的太阳还不落。二宝和几个同学在学校院子里那张没有刷油漆的已被风雨吹打得裂了缝的木头的乒乓球台子上打球玩儿。没有球网,在上面摆了一溜砖头当网子,没有球拍,就用随地捡来的小木板块当拍子,只有那个乒乓球是宋老师给他们的,它无法用别的东西代替的。

那个叫罗萍的从远处走了过来,好久不见她到这里来了。二宝想她可能是来打乒乓球来了。过去她是常来和宋老师一块打乒乓球的。而且她只要一来,二宝他们就会自动地把球台让出来。不是她来了,有什么了不起,是宋老师要打,他们当然是让给他打了,这点事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罗萍从二宝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谁理她,说真的,他们也从大人那里听到了一些她的话,说他本来是和宋教师谈对象的,可她突然变了心,把宋老师甩了。让宋老师难受了好长一阵子。这样的女人,二宝他们看到了,当然是不会有好脸子。不过罗萍也不会在意他们的脸子,望也没有望他们一眼,就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直接进到了宋老师的房子里。

二宝对另外几个小伙伴说,等会儿要是宋老师他们出来,咱们就马上撤退。可是等到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他们出来。二宝过上一会儿,就要朝宋老师的房门口看一眼。太阳这时是又红又大又圆了。再过一会儿,天要变暗了,打乒乓球会看不见了。二宝为宋老师有些着急了,因为他想罗萍来找宋老师,除了打乒乓球不会有别的事的。

不见要出的人出来,却见一个从不到学校的人来了,他就是放羊的谢羊倌。他到了学校里面,东看看西看看,要找什么又找不到的样子,粗声大气地问打乒乓球的孩子,说宋老师住哪间屋子?孩子们不可能想到太多的事情,二宝随手给他指了一下宋老师住的房子,不过手一放下,他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做错了一件事。

果然,在二宝的指引下,谢羊倌到了宋老师的房门前,特没有进门,而是站在了门口,大声地叫骂了起来。宋老师和罗萍从屋里走了出来。谢羊倌上前揪住了罗萍,抬脚朝她踹去。看人打架当然是比打乒乓球有意思了。二宝他们不打球了,走过去看。宋老师不会看着谢羊倌打罗萍不管,他上前拉架,没有想到这一拉不要紧,谢羊倌对宋老师破口大骂了起来,说宋老师勾引他的老婆,说他们俩刚才在屋里是干不要脸的事情。宋老师被说得脸涨得通红,他说,老谢同志,你一定是误会了,罗萍到我这里来,是因为暑假我要回上海探亲,她让我给她捎些东西的。你不要乱想也不要乱说……谢羊倌才不会相信宋老师说的呢。他说,早就知道你们是有一腿的,这一回可算是让我抓住了。说着,他猛然朝宋老师的脸上打了一拳,正打在了宋老师的眼睛上,宋老师哎呀一声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谢羊倌轻蔑地看了宋老师

一眼,说要是你们再要来往,他就要打瞎宋老师的眼睛。说完,他揪着罗萍的头发,骂骂咧咧地扯着走了。

宋老师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松开了捂着的手,二宝看到了他的一只眼睛完全是青色的了,好像还肿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没有文化,太野蛮了。说完回到了自己的房子。二宝在一旁,看到老师的那种样子,他的眼眶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他多么希望宋老师站起来后,能冲上去追上去,把谢羊倌的眼睛也打肿。可他只是摇摇头,就算是把这件事了结了。

天这时黑了,四周的大小东西全是模糊的了。二宝坐在乒乓球的球台上,不想回家。他心窝里有一口气,出不来。出不来这口气,就是回到家,躺到床上,他也是睡不着的。他的旁边还坐着他的好朋友太平和小军。二宝和他们商量着出这口气的办法。

月亮出来了。夜不太黑了。

二宝他们来到了谢羊倌的家门口,看窗子里面是黑的,好像是睡觉了。可贴近了门板听里面还有动静。罗萍还哎呀哎呀地叫着,而谢羊倌却喘着粗气,骂着脏话,还一下一下地带点节奏。好像是还在打架,可又有点不像。

二宝他们也不管那么多了。二宝拿出了一支粉笔,在门板上写下一行字:“姓谢的,告诉你,要是你再动宋老师一指头,小心你的狗头。”落款是“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写完了,二宝他们没有离开,他们到了离他家门口不远的小树林里。他们要等谢羊倌出来撒尿,这里的人一般是睡觉前,都要出门方便了再上床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窗子亮了,接着门吱地一声开了。谢羊倌只穿了一个大裤衩子走了出来。他今天把那个上海青年给揍了,还是学校的老师呢,连手也不敢还一下,真他妈的是个废物。还有他老婆,打完了,还要老老实实躺在那里,让他睡。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很是有些了不起了,活得真是像个样子了。出来撒泡尿,回到床上就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站到月亮下面,他不由吹起了口哨,吹笛子的嘴吹口哨,吹得极响亮。可二宝他们可是没有心情听他吹口哨,他们在小树林,拿出来了事先准备好的弹弓,装上了小石块,全力地拉开。二宝是咬着牙做这些动作的,他的弹弓拉到了再拉一下就要断开的程度,才放开了手。只听嗖地一声,小石块飞了出去。三个小石块是一齐飞出去的。几乎就在同时,谢羊棺的口哨声被打断了,代之的是一声尖厉的喊叫。这家伙不是蹲在了地上,而是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二宝他们收起了弹弓,顺着小树林跑回了家。

第二天,二宝看到谢羊倌从连队的卫生室里出来,头上包了一圈白纱布,好像还有渗出的血印子。

不知道这家伙看到门上的留言没有。不过从这天后,谢羊倌再也没有找过宋老师的麻烦。

游泳课从六月份上到七月份,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宋老师的反复的教练下,二宝他们这些男生的进步是明显的,他们在水里面姿势不再像是狗那样的笨拙了,而像青蛙那样的灵活自如了。而女生好像这方面的悟性不如男生,她们中多数没有学会如何在水里让自己浮起来,可她们在水里得到的乐趣一点儿不少,在齐胸深的水里,她们的笑声不断,相互泼着水,嬉戏着。有的干脆还把肥皂从家里带来了,趁机把头发和身子一块洗了。连队里是没有洗澡的场所的,平常在家只能是洗脸那样擦擦身子,哪有这样跳在水里痛快啊。仅从这一点上来乩,她们也喜欢上了宋老师开的游泳课。可宋老师对她们的表现是不满意的,多次批评她们学习游泳不努力,把游泳课当成了洗澡课是错误的。可说过了,女同学还是那样在水里玩儿,并不好好学游泳。而宋老师也不好过去像教男生那样拉手扯腿地纠正动作。这些女生大的都有十五岁了,当水湿了她们的花衬衣时,她们胸前的凸起的部位,就显出了鼓圆的形状。才二十三岁的宋老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对女生的训练。

女生没有学会游泳,宋老师的伟大计划也就不能在这个学年实现了。到了七月份,学校放假了。游泳课不上了。宋老师要在这个假期回上海看望他的家人。他就等到开学后,要是天还不冷,游泳课还会继续上的:宋老师还说,他不在了,希望大家不要随便下水去游泳。听了这话,二宝他们悄悄地笑了。都明白宋老师的这话是白说的,他们不可能听的。就像他教会了大家踢足球和打乒乓球,他在不在,大

家都是要自己玩儿的。

不过,连队里的孩子并不是放了假就可以天天去玩儿的。他们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事就是背柴火。这个地方长大的孩子,无论这一辈子他活成了什么样子,他不会忘记那背柴火的经历。在那些年里,你要是有机会到二宝他们住的连队里去,会看到在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垛柴火。柴火垛的大小,一定程度上是主人生存能力强弱的体现。要做饭吃,要有暖暖的可避风寒的屋子住,都离不开柴火。而在这个高度公有化的集体里,唯一可以合法发展的私有财产就是门口的这垛柴火。所以,当二宝八岁时,就跟着母亲到野外背柴火了。这里的孩子,你学习好,你老师听话,不打架不骂人是不大会有人夸你的,可是当你背上一大捆柴火,从人们的面前经过时,一定会得到一片夸奖声。大人们在一起,不说谁家的孩子书读得好,是说谁家的孩子能干活,柴火背得多。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二宝在学校考了好成绩,母亲不会表扬,那是应该的,二宝要是在家里捧着书读,母亲看见会黑下脸骂他,说他太不懂事了,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帮家里干活。二宝明白母亲想让他干什么,他拿起绳子说,妈,我去背柴火去了。母亲的脸上马上有了笑。二宝有时会把书带到戈壁上去,坐在红柳树下看一会儿书,他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祖训,这是个读书人最不被看重的年代,他爱看书,是觉得书里说的事情,好像比身边的事有意思多了。

在这个还被称为荒原的地方,打柴是件方便的事。往任何一个方向走,都能找到大片的柴火。可二宝爱去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奎屯河水库。

水库里有水,有鱼,还有柴火。水库原先是一条大沟,沟里面有许多的树,垦荒初期改造成了水库,把沟里的树全伐倒了,只是伐倒了,没有运走。洪水来了,水多了,这些树淹没了,看不见了,到了枯水季节,水位线退到了河底,那些树全露了出来,太阳晒上个几天,水分就蒸发掉了,成了上好的干柴。来到这里,站在水边,随便的砍一砍。析一折,就有了一大捆柴火。二宝和他的伙伴爱到这里来,拣柴火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个原因是这里有水。可以在拾完柴火后,下到水里洗澡游泳。

和大渠里的水不同,这里的水面平静,在太阳晒过后,也没有那么凉,还极清,可以看到里面游动的鱼儿。在这样的水里,会比在水渠有意思多了。

喜欢到奎屯水库里去背柴火的孩子,不光是二宝他们,所有连队里的孩子都爱去。男孩子爱去,女孩子也爱去。特别是开过了游泳课后的这个假期,他们几乎是只在这里打柴,不到别的地方去了。去水边背柴,是成群结伙的。一般说来,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一块去的。一是他们刚刚到了这个年龄,男女生相互间,有些怪怪的,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二是到了水边,下水,要脱衣服,这是坚决不能让对方看见的。于是他们可能会从一条道走到水库边上,可到了地方,会各自散去。水库是一条河,有好多的折来折去的湾。随便找一个湾,就有了一个自己的天地,就可以尽情地玩水了,有时可以相互听到嬉闹的声响,却见不到别人。

这一天,在离开了连队的路上,二宝他们遇到了八九个女生,全是一个班的。相互是熟悉的,二宝全能喊得出她们的名字,可二宝没有和她们说话,她们也没有理二宝他们,像是谁把淮得罪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也不明白为啥要这样,只是觉得该是这样的。到了水库边,他们下到了不同的湾里,相互隔着大约有二三百米,,这时太阳才升起来不久,水还是凉的,他们利用这个时间,拣上一捆柴火。到了中午,一天里最热的一会儿,身上的臭汗多了起来,水也晒得有了暖意。二宝他们不会再等了,脱了衣服,下水了。

离二宝他们不远的女生们,也在做着和二宝他们差不多的事情,也脱了衣服下了水,只是她们的衣服不会脱得那么彻底,也知道男生看不到她们,可还是要用短的衣衫护住她们觉得害羞的地方,好像太阳也是一只眼睛,热辣辣的,看得她们不好意思。水好清。阿,进到水里,一种畅快让她们笑出了声音。学习委员魏爱梅说,等宋老师探亲回来,让他带我们到这里来学游泳。胡兰说,过去咱们真是太胆小了,来拣柴火,多热多脏也不敢下河洗洗。叫曾荣的女生说,要是把游泳学会了就更有意思了。魏爱梅说,那咱们就要跟着宋老师好好学啊。这时她们站的一片水,是极浅的。刚淹过小腿。这么浅的水,玩儿起来,好像有点不太来劲。至少要到胸前,让全部的身子泡浸在水里,那种清凉才能渗透到皮肤里去。想到深一点的水里去,只能是朝水库里边走走。魏爱梅带头,走出了二十多米,水还是只能淹到膝盖上面一点点。原来河床是平平的,这对于还不会游泳的她们来说,又带来了新的兴奋,这么浅的水,那就不用害怕了,可以放开胆子玩儿了。这时她们目光落到了前面的一个小岛上,离她们不过五十米,望过去,可以望到上面的绿的草和树,还有飞来飞去的小鸟。这不由让她们想起了听说过的神话故事,没准上面还住着一个仙女呢。魏爱梅说咱们上去看看吧,其他的女孩子全说好。她们往小岛走去,走了二十多米,水还是只到膝盖上面一点。看来水只是这么浅了,走到小岛上是有把握了。魏爱梅说,小岛上的仙女,衣服一定是好看极了。那种兴奋的样子,好像她已经看见了仙女似的。又在水里走了一会儿,水还是那样的浅。但她们中开始有了动摇者,置身于这么茫茫的一大片水里,还是会让人有些害怕的。一个说,她肚子疼,不能往前走了。另一个说,她要陪她上岸去。两个人说完往回走了。再往前走,又有三个人找到了不朝前走的理由,折了回去。后来,只剩了魏爱梅和胡兰和曾荣。魏爱梅看不起地瞥了一眼折回去的几个人,说真是胆小鬼。还说,等咱们到了岛上,看到了美丽的仙女,就让她们后悔死吧。于是她们三个挽起了胳膊。三个人一块唱起了当时流行的一首歌。“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地飞呀飞呀,飞到北京去见毛主[xi]啊,请你捎上一句话,翻身的农奴日夜想念恩人毛主[xi]……”唱着歌走到离岛还有十几米了。她们可以看清了开在草丛里的各色的花朵了,可她们看不见就在十几米远的水面下。有一道绕着小岛深三米左右的沟。她们以为水还是那么浅的。她们只觉得这一脚踩下去,没有踩到地面。她们一下子沉了下去,沉到了沟底,她们还没有学会游泳,沉下去了,却不知如何让自己浮起来,也许她们连想一下的机会也没有,一口水呛进了她们的肺里……岛上的胡杨树随风摇动了起来,发出了阵阵的声响,像是在呼喊她们的名字,可她们是永远也听不到了……

这天的下午,连队里的大人不下地干活了,全来到了水库的岸边,这个连队从建立那天起,还没有出现过这么让人伤心的事,没有听到过这么多这么大的哭喊声。三个女孩子从水里捞出来了。她们躺在水边的沙土地上,她们的肚子里没有喝进去水,她们的胳膊和腿全蜷了起来,像是怕冷一样,她们的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二宝也站在她们的身边看了一会儿,他不能把她们和死的字眼联系到一起的。他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一边,坐到了岸边被洪水冲出的台阶上。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眼太阳,觉得它一下子成了黑色的。这时二宝想到了宋老师,而这时正在上海探亲走在南京路上的宋玉生也想到了他的学生,他定进了一家商店,买了几斤水果糖。他知道那个地方的孩子是很少吃到水果糖的。

在埋葬了三个女学生后的第十天,宋玉生回到了十一队。他把二宝喊到了他的房子里,听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又让二宝带他来到了墓地,在只有三座坟的一个土坡上,宋玉生把从上海带来的水果糖分别放到了三个墓碑前。二宝看到了一串串的泪水珠子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却没有一点声音。

新学期开学了,课程表上的游泳课被划掉了。宋老师的伟大计划不但没有实现,弄得连老师的饭碗也丢了。群众反映,有关部门认定,三个学生的死,宋玉生是有责任的。理由是简单却有力的,不是他搞了个什么游泳课,这三个女孩子是没有胆子下水玩儿的,当然也就不会被淹死了。给宋玉生一个记大过处分,让他下放劳动。说主要看他是个上海青年,平常表现还不错,不然的话,要判他劳改的。

可这个地方,毕竟是太缺老师了。有宋玉生这样教书水平的人可是不好找到的。一年以后,在地里干了—年活的宋玉生又回到了学校,只是他不再教二宝了,而是当上了二宝妹妹的老师。这时的二宝已经离开了连队的小学校,到了五公里外的场部上中学了。听别人说,重新当了教师的宋玉生,再也没有那么多想法了,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只是一门心思地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每天放学后,都要叮嘱同学们不到水渠和水库里去游泳洗澡。有时会见到他一个人去游泳,有学生知道他游泳游得好,说想他给教教咋样游泳,他一听,脸马上变了,连着摆手说不行。

几年以后,有了推荐上大学这一说,一心只教书的宋玉生教书教得有了名气,主要是工作塌塌实实,大家都推荐他,说他要是去上了大学回来,还会教得更好。宋玉生的名字报了上去。可在最后的政审时刷了下来,理由还是那三个女孩子的死。原来他是属于犯过错误的人,装入档案的处分决定,是拿不出来的,那是个他一辈子也抹不去的污点。据说,没有上了大学的宋玉生差一点疯了。他一直在这里待到

了结婚,他娶的也是一个上海青年,叫蒋琳。

蒋琳的名字上了大字报,蒋琳的身体被拉到了大操场上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和她并排弯着腰的是地富反坏右分子。批斗会一结束,蒋琳没有回房子,直接走向了水库。走到水里也没有停下脚步,水没到脖子了还在往前走,越往前走水会越深,她知道这一点,正是知道这一点,她才这样不停地往水里走。

宋玉生刚因三个女学生淹死的事被撵出学校,心情糟透了。也到水库去。他倒没有想到去死,只是想到水里拼命游一阵暂时忘掉苦恼,结果正好看到了蒋琳沉入水中。见蒋琳沉下去,好—会儿不露头,他就跳了下去,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当天晚上他们没有回到大房子,而是在水库边过了一夜。宋玉生点了一堆火,将琳的湿透的衣服一件件烘干。这时的蒋琳只穿着宋玉生的黄军衣,后来他们在火堆旁睡着了,醒过来时他们发现黄军衣盖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两个人像是连体婴儿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

1979年,二宝考上大学。这一年在二宝长大的连队里,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宋玉生。

到了1990年,当了记者的满脸大胡子的二宝又回到了十一队,他看到了那个叫罗萍的上海青年,她正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拾棉花。她还戴着眼镜,好像近视得更厉害了。二宝采访她时,她有些激动,老说她那个在上海读书的女儿,说这孩子的户口也落上了,全靠党的政策好。还非要二宝到她家里看她女儿的照片。

宋玉生不在了,他在几年前按照有关的政策一家人回到了上海。在十一队,还有十几个当年来到这里的上海青年。他们没有回去的主要原因是女的嫁给了当地的男人,或者说男的娶了当地的女人。二宝全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也都记得二宝,见到二宝全说二宝了不起,有出息,成了城市人。

叫卢明的那个上海青年,后来真的成了一个作家,名气还很大。因为写了很多书,还调到了北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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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冷艳飞雪点评:

思想性似乎低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