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从我的成长经历中,更能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分量。我没有长兄,父亲去世得早,是祖母和母亲带大了我们姐弟六人。最小的弟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可以说在父亲去世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家所有的艰难都是女人扛过来的。
父亲病故时,我大姐不满十五岁,在上小学的最后一年。家中的支柱轰然倒塌,首先带给我们的是凄凉的心境和无依无靠的感觉,紧接着就是面对生活中的难题:没有男人劳动等于没有收入,四个孩子的学费、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怎么办?祖母说,社里不会不管我们,我们自己也要想办法。她和母亲在外面终日操劳着,每一个孩子都要干力所能及的活,于是大姐理所当然地第一个开始了。
那时候的大姐有着清澈的大眼睛,梳着一对长长的麻花辫子,走起路来辫子在背后摆动,漂亮极了。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天清晨看到她站在镜子前面编辫子,编好后用彩色的头绳扎起来,一扬手甩在背后,然后去上学。父亲是在腊月里去世的,从那以后,大姐的麻花辫子是用白纱布扎的。过了春天,白头绳换成了黑的,大姐不再去学校了,而是天不亮就起床,依然在镜子前面梳好辫子,然后去社里出工。
由于她年纪小,农活还不熟悉,社里给她定的工分级别是“半拉子”,就是一个普通女劳力的一半工。大姐的工作开始是每天从早到晚,围绕着村子的周边奔走,看护离村近的农田不被散畜破坏。刚开始的几天,她走路走到小腿肿了,声音嘶哑,疲惫不堪,总算熬过来了。这样的日子直到庄稼长到半人高,不怕小畜生的伤害,大姐就不用看地了,被分派去干其他的活,也都是半工的活,那对于当时的大姐,算是超负荷了。
我们村在当时还算富裕,就是年底可以按工分拿钱。大姐的工分本来就少,还有扣一部分父亲生病时借社里的债,能拿回来的不过百八十块钱,加上社里的几十元救济,我们一家的开销就有着落了。不够的还可以卖鸡蛋、割芦苇、编蒲草包等换钱维持。一个冬天无事,大姐就整天捻麻绳,纳鞋底,帮母亲做一家人一年穿的鞋子。那时过年最快乐的就是清晨睁开眼,看到枕边放着母亲亲手做的花布新衣和大姐做的新棉鞋。
东北的冬天是滴水成冰的。大姐每天和二姐去村里的大井打水,沉重的辘轳吱吱哑哑地转动,两个女孩子要一反一正共同用力才摇得动。一担水要两个人轮换着担,遇到风雪就更加困难,井沿滑倒的事就不新鲜了,真不知道那样漫长的冬天是怎样熬过来的。
大姐看了三年地,干了三年“半拉子”工,十八岁的大姐长成大姑娘了。她依然梳着长辫子,清澈的大眼睛里都是干不完的活计。她终于可以在社里挣整工分了,好像为此还很兴奋呢。后来二姐接续着加入,也是“半拉子”,收工时两姐妹一块回家,饭桌上多了一些欢快的话题。
大姐二十三岁那年,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土地和牲口都分到个人手中,这一变化又让我家面临新的困难:没有男劳力,如何使牲口种地犁田?母亲说,情况总比以前强多了,总会有办法的。于是我们家用牲口和别人合伙,自己的马无偿给别人使用,只要能帮我们犁地和播种就可以了,可以自己种的,母亲就领着我们姐妹几个干。记得我不会点籽,总是把腰很深地弯下去,晚上收工时都直不起来了。后来亲戚来给大姐说媒,男家已经没什么亲人,可以到我家落户。大姐同意了,并于那年冬天结了婚。我们都知道大姐应了婚事,恐怕最大的原因就是姐夫可以来我家,那时我们家太需要有个男人了。
大姐和姐夫与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后,分家另过,她什么都没要,只带着必要的口粮和姐夫白手起家了。她说家里也不宽裕,她是老大,不能争这争那的。总觉得大姐可以喘口气了,这些年,她的肩头背负的责任太重了,可是大姐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她和姐夫帮助母亲重新盖了房子,身体状况却逐渐下滑,她先是得了肺病,之后又发现心脏不好,不方便干农活了,于是姐夫带着她和孩子举家迁到县城做买卖。身体稍好些的大姐又开始帮姐夫操持买卖,以前很内向一说话就脸红的大姐,早已剪短了她美丽的长辫,眼神不再清澈,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她操着称杆带着小女儿,在市场吆喝生意时我简直无法相信那是我腼腆的大姐。
小弟结婚后,我离开家去外地发展。大姐时常打电话,牵挂着,她说无论年纪多少我都是她长不大的妹妹。后来生意不好做,大姐说打算买车让姐夫跑活,可是资金不够。我把自己全部的积蓄寄给她,那年大姐家里买了车,生活又增添了新的希望。春节回家去见到她,还没说几句话大姐就提到了钱的事,她强调说挣了钱就先还我,知道大姐要强,我也没多说。后来大姐一直没有攒够还我的钱,每次看到我她都心事重重,我劝她不用想这件事,她总是笑着摇头。
又是几年过去了,大姐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今年春节看到她苍老了许多,还撑着给我做家乡菜,因为我爱吃她做的菜。看大姐的单薄身影,我的担忧在加剧,心情沉重极了。和外甥女说起时,孩子竟然告诉我这样的事:有一天大姐病的很厉害,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们爸爸也老了,你俩一定要替妈还上你小姨的钱,妈是大姐,没为弟妹做什么,更不能花妹妹辛苦挣来的钱……
听到这我已是泪流满面,原来大姐心里一直为不能及时还我的钱内疚着,一直为自己身为大姐却无力让我受更深的教育而内疚!她曾经无数次提起假如父亲健在,我一定会上大学,是她这当大姐的无能…··我至亲的大姐,怎样的付出才叫完美?怎样的回报才算无憾?你可知道在弟弟妹妹的心里,永远记着你小小年纪去出工的身影;记着你如母亲样的呵护;记着你结婚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记着你结婚六年后再次白手起家!为了家,你已倾尽了全部,为何还要内疚?弟弟妹妹们有同样的内疚,要报你如母的恩情,报你付出的青春岁月。大姐,请收回你的嘱咐吧,人世间还有更宝贵的值得我们传递给下一代的东西,那就是至爱亲情,血浓于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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