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松告别了人市,随了大个子掌柜的,从人市上来到野外的地头上。几颗疲困的星星被东方的曙光照灭了他的明亮,光秃的庄稼地里,极少数仍然泛青的晚熟小麦,表现着现在是麦收的最终了。田野上匍匐着那一行一行的绿色,便是我们要“剜”的小小谷苗。
一畦一畦的小谷苗,高的如烟卷儿,小的仅如火柴棒,它们一棵一棵紧紧地挨着长,密密麻麻,丝窝丛生。麦前,主人们为了保苗,用手工漫撒下密密的谷种,如今就长出了密密的谷苗。太密了,现在就得靠人工来“剜”。剜小苗,就是剜成均匀的稀拉。我们的活路,就是用弯成勾状的镰头刀子,剜去过密的幼苗,留下合适的谷苗,要求“稀留密,密留稀,不稀不密留好底”。这活,小孩子干最合适。
我们一帮短工共六个人,齐刷刷的站在地头上。有一个不抽烟的大人,他的眼眉处,没能长出黑色的眼眉。我禁不住想起老师讲的“烟煤、无烟煤、褐煤”来,于是对小松悄悄说:“那人的眼眉哪儿去了”?小松笑笑说:“嗨嗨!真的没有,那,咱就叫他无眼眉吧!”
其余三个大人,先后从腰间掏出烟袋和烟布袋,各装了一袋旱烟点燃了,各自坐在一个畦头上,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我和小松,并排守着后面的两畦谷苗,准备迎接战斗。
大个子掌柜的看那三个大人抽完“地头烟”,用眼睛扫了一遍我们几个短工,冲着“无眼眉”一挥手说:“下手吧!”“无眼眉”虽然眼眉稀少,剜小苗倒真是行家里手。只见他蹲下来,两脚踩畦边,一只手持弯弯的镰头刀,噌噌噌的剜着小苗,另一只手拔却剜剩的小残苗,边剜边走,那动作之快,留下的苗子之均匀分亮,都使我们感到了对抗性的压力!
我立刻俯下身子剜苗子,急急忙忙地去追赶无眼眉,产空儿低声问小松:“他,怎么落下咱这么多?”小松说:“看样子,他是掌柜的雇来的领工,他干多少,咱就得干多少,他是尺子,别人都得跟着他干。”
啊!不好。说话间,那无眼眉居然已经剜下去一节身畦子,小松也落下我大约好几米的距离,数我落后了。我心里着急,紧剜急忙的就是赶不上去,急得我满头大汗。预感到,若是无眼眉再向前面的那一板子地进军,我就有被解雇的危险!
着急中,我看见无眼眉没有向前面继续剜,而是站起来,扭转身子朝着我这里,蹲下了,再起来,再蹲下,在起来。显然,他正在处理他的“腰”。嗨嗨!好庆幸,我虽然剜得慢,但并不腰疼。刚才,他把我吓了一跳,他这么一“腰疼”,我和小松都松了一口气。只待最后的我,把这一个畦子剜到头的时候,无眼眉才从前面的那一板子地的畦子重新剜起。于是,我们大家都进入了第二板子地,剜起来……
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来,肚子有些饿了。小松对我说:“无眼眉,还不错。没有不顾人,没有拉趟子!”我说:“他正在害腰疼呢!”小松问我:“掌柜的呢?”我说:“没看见他。”是的,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掌柜的,就悄悄的消失了。
我无意中看见,一位小脚女人,挑着担杖,一头挑着筐子,一头挑着瓦罐子,摇摇摆摆向这边走来。她想必是我们掌柜的的老婆,是为我们送早饭来了。
九岁的我,来打短工的目的,不光是为干一天挣一毛钱,首先就是为了挣三顿饭吃。妇人把篮子里的碗分摆在平地上,用勺子舀出罐子里的饭汤盛在碗里,又把一碗白萝卜咸菜放在当中,我们一帮短工都很“自觉”的从饭筐子里拿出一个小米面饼子……我拿起一双筷子,掎起一根咸菜填进嘴里咀嚼。啊!我惊奇的发现,这咸菜好香好香——那是人家放了香油。
这浓浓的香油味,我过去在大街上闻到过,但真正把如此香的东西送进自己嘴里,还是第一次。香油的浓烈香气冲得我如醉如痴,心想,天底下原来还有这么香的东西?长大了,我一定要多挣一些钱,购买许多香油,以便天天吃香油。
这顿饭,我的食欲大增,不仅吃了许多糇咸糇咸的咸菜,还喝了三碗饭汤,第一次吃光了一整条面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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