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高中毕业后,马上就和几个同乡一起挤长途汽车来到这个离家千里的建
筑工地。
论理儿他是能考上大学的。可是在高考前的一个月,他的哥哥被查出了肝癌,
嫂子先是要死要活地哭了几天,随即就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外地的娘家,再也不见音信。哥哥不让去找,这种花钱买来的媳妇,也没指望可以共患难。爹娘一夜间就苍老了许多,第二天,不顾哥哥的强烈反对,把他送进了县城里最好的医院,不管怎样,那是自己的儿子,他们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强子就没了上学的心思,考上了又怎么样呢,为哥哥治病本就不富裕的爹妈已经倾尽所有,到处举债,不能再让他们犯难了。
强子就没好好考,宁愿让爹妈骂他不长进,也不能再让爹妈背上更沉重的债务包袱。考完试,他就到处找活儿,哥哥的病需要钱,家里也要生活,他已经是成年人,得为父母、为家庭着想了。正这时候本家的一个哥哥找到他,告诉他有个工地需要用人,包工头和他认识,让他在村里攒人。从小工干起,管饭,开始一天20,干得好可以长到40块钱。强子没多想,带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和行李就和另外几个人出发了。爹娘老泪纵横,既觉得对不起小儿子,又不能撇下大儿子,带着矛盾复杂的心情,老两口把他送到村口,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蹒跚着回去。
强子就这样既目标明确又内心凄惶的来到这个百废俱兴的小县城。工地在县城的一角,这里十几栋大楼正在迫切地等待拔地而起,好容纳越来越多的小家庭入住。虽说是个县城,但从川流不断的汽车、富丽堂皇的商场、衣着入时的男女来看,却也不比他们家乡的大城市差什么。
强子的工作简单而辛苦,就是把钢筋、水泥什么的搬上搬下,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以说哪里最累、最艰苦,就是小工们身影最活跃的地方。但他不在乎,他有的是力气,缺的是钱。所以,他干起活来不偷懒,任劳任怨,大家都抢着和他一组。饭食和工作一样简单没油水:馒头管够,一成不变的熬白菜、熬冬瓜、熬土豆,偶尔菜上漂着块可怜巴巴的肥肉,大家就像拾着便宜一样,赶紧塞进嘴里,往往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地品不出味道。强子也没有怨言,在家里又能吃什么呢,出来是干活挣钱的,不是来享受的。晚上,工友们隔三差五的在工地旁边的小卖店里各自买上一瓶啤酒,再称上半斤花生米或者几个熏鸡头轮流请客,即解馋又解乏,还能消磨时间——这里,没有他们这类人可去的地方。强子从来不参与这类“聚会”,一来他要攒钱为哥哥治病,二来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人应该不是一个层次的。他有文化,有理想,不会醉生梦死,他要为未来奋斗。
在工友们眼里强子有点不合群,但是人厚道本分,是个不可多得的小伙子,大家都对他很照顾。常常叫上他一起出去,可他几乎从不和大家一起出去漫无目的的溜达。他不愿意上街,他受不了当地人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的目光。每当深夜,同屋的伙伴要么拿着一本地摊上买来的已经翻得面目全非的书贪婪地阅读,(他看过两眼,书里都是些上部的台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此他再不去碰)有些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色情的玩笑。在这片没有女人的荒漠,男人的寂寞只能发泄在猥琐的语言中、贪婪逡巡在匆匆而过的女人身上的目光里。他觉得伙伴们既可怜又可恨。
一次,他无意中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好地方,那就是已经搭到二楼的脚手架。
坐在那里,他可以看见对面二楼住户阳台上的一切。那也是一栋竣工不久的楼房,外表还很新。二楼的那户人家阳台镶着洁白的瓷砖,泛着一种柔和的光泽,看上去有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阳台东边是一个大概半米高的木柜,上边养着几盆花,虽然隔得远,还能看出来长势都很好。每天阳台的衣架上都会晾上几件换洗衣服,有男士的,有女士的,看来女主人是个勤劳的新主妇。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女主人,是个身材娇小,眉目清秀的年轻女人。他的心怦然一动,那女人像极了他高中同学秀儿。这又勾起了他隐秘在内心的情丝。那是他长这么大唯一一次称不上恋爱的恋爱,因为他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在内心深处,他出来打工除了给哥哥赚钱治病,还希望能多挣点回去向秀儿家提亲。因为自己觉得都渺茫,他始终把希望放在心底,作为奋斗的一种潜在动力。看着女人的进进出出,他沉浸在幻想里:那是他的家,他上班去了,妻子秀儿在家操持家务,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回来一起吃。他西装革履的回来,秀儿迎上前接过公文包,把外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两个人一起吃饭……常常他被自己幻想出来的画面感动,心里热热的,也常常他被工友们叫上好几遍才知道已经开工了。从此那个阳台成了他的一种寄托,干活经过那里他也要看上几眼,这样他觉得心里踏实,干劲更足了。
那天,强子从本家哥哥的嘴里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秀儿结婚了!对方是
一个复员军人,会开车,现在自己开车跑运输,有点根基。虽说自己的处境使他对梦中的姑娘没抱过太大的希望,可强子心里还是凉了一大截。中午,没吃饭他就又坐到了老地方,仿佛这里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看着阳台,他好像面对着秀儿,他想告诉她:他不怨她,只要她能幸福,他希望她今后得到幸福,是真心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阳台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一点掩饰,这把突然出现并且无意中望向他这个方向的年轻女人吓得不轻:居然有一个年轻的民工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家阳台,不会是想来偷东西吧?这阵子正到处传着民工夜里入户盗窃的案件越来越多,天呀,要告诉先生马上安装防盗窗,还得在阳台安上窗帘,否则家里的一举一动,有人没人这家伙还不什么都知道。要立刻行动,不能拖延。她转身飞奔进去,留下一个惊恐憎恶的眼神。
下午活儿很多,也很累,快到傍晚,强子才找机会望向那个阳台。他愣住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明亮的阳台被白色的窗帘挡住,那白色看上去竟然那样刺眼,刺得让他感到窒息和绝望。他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不知道怎么才捱到收工的,他想家了,就跑到小卖店给老家的邻居拨了个电话。他家没有电话,只能打到邻居家让人家给去叫,所以他轻易不打电话,他不想麻烦别人。今天不一样,他心里太憋闷,哪怕听听爹娘的声音也会好受些。娘接的电话,声音颤颤的,一定是小跑着来接的。娘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一定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别处去惹事。当问到哥哥的病情时,娘沉默了,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娘说了实话:哥哥的时间恐怕不会太长了!时间耽误得太久,而且药物跟不上。他听懂了,还是因为没钱。挂电话的时候,他泪流满面,不能留住哥哥,也不能留住心里的梦,什么都不能留住,他能做什么?看着工地门口蹲在地上的本家哥哥吃馒头时张开的嘴里那稀疏的牙齿和脖子上涌动的巨大喉结,他回过了身:老板,来瓶啤酒,再称半斤花生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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