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

云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帮我张罗生日的事她硬是在公司紧张的业务中请了假，提前下班。她一个人跑遍大街小巷的商场，回来时全身上下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商品袋，看到开门的我，粗喘着气对我说，happybirthday！

我赶紧帮她卸下身上的重荷，嗔怪地说，你干嘛这样折腾自己啊？

不折腾，这可是你我认识十几十年来第一次给你庆祝啊。

云是我童年时的邻居，比我小一岁。两个之间天生有着无间的亲密感，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每个地方。上学，玩耍，偶尔做些不大不小的恶作剧，到了彼此家也不见外，街坊们眼中，我跟她是同一个爹妈生的。云比我聪明，总能在不大的院子里弄出许多新鲜的花样，在年纪上大的我倒时常成了她的跟屁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留下两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彼此的回忆填满了对方的身影。

一直牵着手走路，一直相互依靠。年龄的脚步在年幼的思想里悄悄地踏响。小学毕业后，我俩上同一所中学，初毕业后又上同一所高中，日子如风如烟，来不及去拥有便消失在各自的眼前。高考后回首三年，才发现自己未曾打到那个年龄应有的东西。而云，踏上了更高远的求学之路。十几十年来，两个第一次走上不一样的生活，看到两本不同的通知书时，我的心被掏了个空，整个生命犹如被分开了两半，另一半走开了，走远了，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第一次真正醒悟到，原来我一直只有云，失去了她，我一无所有。

我开始面对自己的生活，残缺般的生命必须得学会去适应现实，因为，生活只能是自己去拥有。大学的校园失去了中学的禁锢，开放的模式给了我独处的巨大空间。总喜欢一个人在树萌下看书，倾听虫鸟的欢叫，总是一个人出现在自修室的角落，对着书本发呆。伴随着自己的影子行走在宽敞的校道，我望着前言的人群，莫名奇妙地在内心感到恐惧。于是，又折回头沿原路走回。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这本非题，也就没有原因，更答案存在其中。

秋高气爽的季节，南方的天空很是高远。一个意外的机会让我喜欢上了看飞机。空旷的天空回响着轰隆的机声，我用手指数着经过头顶的客机。离学校不远便有个机场，我仰对着飞机遐想，机舱里坐着多少归心似箭的游子，等待着重新踏上这片厚实的土地，机场外等待他们的又是多么焦急而期盼的眼神。落机那一刻，他们不再是游客，而是归人。飞机真好，可以结束人的漂泊。

我开始用文字与心的交流。笔尖流露着心中的情感之流，抒写着记忆中的片断。学校报刊定期地登着我的文章。每篇文章里总会出现一个叫云的人，这种我的一个舍友告诉我的。

你写的云是你的什么人啊？

哪里的？我一时反应不及。

所有的文章都有啊。

我无语。翻了翻自己的稿件，云的身影真的是存在于我所有文字中，原来，云一直都存在于我的心里头，只是我没有发觉。

每次产生写作的欲望都源于以人生的一次困惑，有太多的事情在时光中反复地流转，我尝试着走出那片旋涡的纠缠，无奈在奋力挣扎后，发现自己陷得更深。我尝试着在文学的世界寻找人生的方向，因为，文字成了我现有的唯一的工具。很快，我又发现自己的笔下根本无法编织出有条理的文章，那永远是用感情杂乱地堆成的小山，没有线索和推理。无来由地开头，无来由地结尾。有些同学拿着文章来问我，你写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说的是事实。动笔前的我，脑子里仅存有支离破碎的情感画面，找不到他人所言的中心或主题，笔尖触碰到纸z面便开始不自主地挥洒笔墨。从着下第一笔到收笔，我在过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更忘了内容是否存在。云在里面现身只是一种不自觉的意外，这也许是一种注定。我不会去改变，又或许应该说，我无法去改变。那并非是我刻意的安排。

每个月总能定期地收到云的来信。信封上贴满了邮票，云说，她怕信件超重。打开厚厚的信笺，娟秀的笔迹带给我久违的温暖舒适。每次读到她的文字，就像跟失散多年的朋友重逢。虔诚地听着她的经历，大多是平凡的琐碎生活，在她的笔下却写出另一番风景的色彩。云就是那么出色。

我还是在不知所以的迷然状态中给云回信，可以想象，那同样是杂乱的感情堆。可云总能明白我所想要表达的东西。细腻的情感，游移的人生，去准确地对我的思索作出答复。于是，收信出成了我每月心中的等待。

云的生活充满着淡淡的忧郁色彩，透过好她的文字，我眼前清晰地呈现出她在远方城市人群中行走的背景，平凡中生活的她不显单调。云告诉我许多关于生存的感悟，捉摸不透的人生在她的渲染下更加迷离。云的脚步并未像我一样停留在校园的天空下，她说，想要认清自己首先要看清世界。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俯瞰众生，然后审视自身的一切，包括物质，包括精神。将自我置身于大众中便能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在地球的哪个地方。于是，她涉足于校园外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用文字向远方的我传递所感悟的一切。云的脚步从未跨出过那城市，我问她为什么不让自己走得更远？云笑了笑说，这个世界并不大，因为我只是在这座城市活着。

有一次，我问她，云，你有没有恋爱啊？

云没有回答我，只是说，我过得很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拒绝恋爱。潜移默化受大学这个名词的影响的男女忍不住地跨出了那一步，也许正如许多人所言，恋爱也是人生中的一部分。可我始终没有恋爱，冥冥中的一种直觉，我似乎早已是个世界的边缘人，不食人间烟火，走过的路转身的一刹那便消失殆尽，变成空白。

所以，我又拒绝拍照。

相片是种很奇妙的东西。闪光灯将时光封锁，将流逝的痕迹定格，留下虚假的永恒，这种永恒让我感到恐惧。我不自觉地遵循着昨天今天明天的大自然规律，拒绝去破坏它的进程。昨天发生的一切就让它存活于昨天吧，我说，即使它是多么的美好。我送给云一部数码相机，我知道她喜欢领导追求永恒，云的生活总被回忆包裹着。她却告诉我，相片不代表永恒，真正的永恒不是靠人工制造的机器而存在的。

这便是我大学生活的全部。在如此机械的重复中，日子过得很快，我毕业了，开始了工作。云也是。不过她工作的城市离我很远。我知道她的生活没有改变，只是把学习换成了工作的内容。今天，我能在这里，是因为我辞职了。

我总是在不断地找工作，又不断地丢掉自己的工作。我没有常人所言的怀着无比奋进的心情，追求高远的志向，我不曾描绘过心中存在的何种蓝图，又应该确立多么远大的理想，我只在一步一步地行走着。或许今天不比昨天好，我忘了两者之间该如何去比较，又或者根本不存在可比性。我只想着去拥有今天的生全部，面对今天，我便知足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走过了很多的城市，始终未能拉近与云所在城市的距离，尽管我知道她从未离开过。她成了我只能在周围绕而无法靠近的中心点。我在画着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图形，用自己的脚步。而今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走到了中心点上，面对着云，我找不到那种近距离的感觉，仿佛那是远方的一个幻影，我离她还太远了。

我独自对着电视发呆，云走出走进地忙个不停。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穿戴着围裙的样子，散乱地披在背后的头发，她真的成年了，岁月叫人怜，云从一个清秀的少女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尽管她还没有结婚。是生活在改造着每一个人，不单止是面容，内在的气质也在悄悄地变得成熟稳重。这是长大，还是丢失？

云小心翼翼地插上蜡烛，点燃的火焰在不停地跳动着。云关掉了灯，一闪闪的烛光在四周泛动柔和的亮度，烛光前云清秀的面孔显得格外动人。

许个愿吧。

嗯。

我闭上双眼，我不知道许什么愿，便又睁开了眼睛。我从未有过或大或小的心愿，只愿存活于今天，生活在此刻。未来的世界，心愿成了一种可笑的自欺。

我吹灭了蜡烛，云递过了小刀，我切开了蛋糕。

奶油入嘴带来油腻的感觉，云的嘴角沾上了些许白色的奶油。她一直对着我看，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好继续吃蛋糕。

我们开始喝酒。我不擅长喝酒，以前很是向往电影中喝得烂醉的男女主人公，传说中醉的感觉对我具有强烈的诱惑，不过没能实现，今晚或许是个机会。酒精流入喉咙，进入胃部，一股刺激的气味涌鼻而出，头部一阵发热。我有过停止的念头，最终还是继续喝了下去。很快，眼前开始变得不清晰，一阵眩晕的感觉。

朦胧中透过光线，云似乎仍在倒酒。我无力软弱的手不受支配，惯性地举杯，碰到杯后一饮而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失去了行动的意识，扒倒在了桌面。

云把我猛摇一阵，我抬起了头，云的脸俯首正对着我，距离近得听到了彼此砰砰的心跳。脸颊泛红的骈眼中充满着某种神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麻醉的大脑推动了思索的本能，眼神相对视，不知道是否在交流。

那一刻，突然有了吻她的冲动。

云，你好美啊！！

我喃喃自语中凑脸过去。云闭上了眼睛，没有闪开。这是我的第一次。

我无法确定当双唇接触的感觉，只听到心跳在狂乱地跳动，浑身的血液变得异常兴奋。一股电流传透全身上下，一种神圣庄贞的存在充斥着麻醉的大脑里漫延。原来，永恒真的存在，瞬间藏匿着永恒，往往被追求者忽略。发现它需要心的融合，彼此的消融。

情欲的冲动没有让我冲破首先的底线，我告诉自己，在今晚，有些事不该发生。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凌晨的预警,我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提起了行李·过了生日，这里不再属于我。门关上的最后一道缝隙中，我版了灯光下,云的散发,她在微笑,她梦见到了什么呢？

午夜过后的都市推动了白日里的喧嚣,如巨大的机器停止了运转，路上的光线无力地撑着繁华建筑作为背景，远处不夜城的霓虹灯风情万种地变换着色彩。站在路口，红绿灯不知疚劳地指引着路的方向。我朝着其中一个迈出了步子，并不知晓下一站自己会在哪里。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到这痤城市，或许它属于云，又或许是云属于它。而我，是它的一个匆匆的过客，它也仅是充当着我行程中的一个驿站。

面对着陌生的道路，陌生的站牌，陌生的建筑，还有陌生的行人，我平静而自然地走着。我习惯了行进的步伐，没有目的，没有要求，过程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当造物主让我诞生的那一天起，我便忘了给自己定一个追求的目标，于是，我没有前行的方向，又亦或任何一处都是我的方向。路边偶尔有衣着褴褛的流浪汉，他们是否也是跟我同一类，在行走中生活呢？不，他们有所要追求的东西，即便只是物质，也就有了生存的理由。

世界开始苏醒，身边经过的人越来越多，都市又开始恢复它的另一面，展示着它拥有的独特魅力。其实，这也不过是它的青睐者在向往中所创造的。我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店铺之间，不断地嗅到灯红酒绿的气味。我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在无方向地行走着，可是，最后发现自己还是站在了车站的门前。不知道是谁指的路。

车站的设计者物意用很大的空间建造了巨大的圆形广场，边角的台阶有着许多饱经沧桑之人，各种形态不一的面孔，躺着或坐着。我在摊子买了个面包，走入了他们的行列。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群川流不息地流转于车站这个狭窄的空间，不断地有人在此处踏上征途，又有许多的人在这回归家乡，找回属于他们的温暖。我呢？既非为了追求远方，又非回归心中的故土，四海皆是家，八方皆为途。此种生活没有起点，也不存在终点，是在宇宙中描绘的一条无限延伸的直线，又是首尾相接的圆。我遵循着自己的生存法则，走着自己的路。

此时，我却停住了脚步，坐在无数人的面前，直觉告诉自己，我是为了等待。

人们在阳光下的影子如摆钟般地随太阳的运转变动着方向，当地平线上投出最后一抹霞光时，云站在了我的面前。脸上写满了疚惫，无辜的眼神让人心疼。

回去再住两在吧，就当给我两天的时间。云说。

嗯。

我点了点头，起了身，跟着云走出了车站。我没有问她理由，我不需要原因。

又回到了那个屋子。如此之快重新面对这一切让我有点不适，之前的脚步应该宣告永别。云平静地帮我入好行李，开始做饭。我一人默默地对着电视发呆。

第二天，云照常去上班。四周的墙壁散发出幽静的光，在空荡荡的氛围中侵蚀我的身体。我随手点了一根烟，一阵烟味把我呛着了。我不人吸烟。我慢慢地学着适应烟叶味道的刺激，缓缓地吐烟，一缕缕轻烟在眼前缭乱，缥缈无形。很快地消失。我静静地享受着烟的消逝过程，烟如人生，我也人很快就从这里消失的。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厚厚的相册，封面的风景很漂亮，世外桃源般恬静，不容些许杂质去破坏,我打开扉页,一行云的笔迹,让瞬间成就永恒——割舍不去的过去。

我静静地欣赏着出自于云手中的作品。无限风光在云的手下凝聚，相片的内容包罗万象，自然的优美，人生百相的审视，街头的肮脏一角，蜷缩一团的乞丐，特写的镜头下获得了另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云或许是在描写世界，又似乎在诉说着心中溢出的思绪。对于世界和生活，她成了旁观者，俨然站在众人面前记录着他人的轨迹，历史的兴衰成败。我找不到她自己的身影，不知道她是否是因为健忘而没把镜头投向自己，让自己留下永恒的一刻。

晚饭后，云坐在了我身边的沙发上。一部八十年代的战争老片在上映，黑白的画面带来视觉上的反差。两人盯着屏幕，许久，云开始说话。

你真的决定要走？

是的，我注定在行走中生活。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我没有隐瞒，一直以来我都不曾有过明确的方向。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你不觉得你应该有个归宿吗？云显得有点急躁了。

我不知道明天的我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也从有这希望过的生活，行走也是另一种归宿，那就是我和全部。

云开始沉默。影片继续播着，我决定再次不辞而别。

或许你可以考虑留下来，就在这里。电影结束时，云对我说，语气中有一种衰求。

不，这里不属于我。其实，我应该说，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提着行李，我再次走出这扇门，以告别的方式投向屋子里剩余的目光。走下楼梯，没有留恋，心中明显地感到轻松。这次，我走向了车站。没有在街中央徘徊。

踏进车站，走入混杂的候车室，夹杂着许多四面八方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时间到了，耳边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我走向了入口。突然脑海闪现出一个冲动让我立住了脚，我想转身再看一眼这个即将离去的城市。缓缓地扭过身体，在匆匆的行人流中，我找到了这痤城市的全部。我一再激动地告诉自己，如果没有那个转身的冲动，我会在这里留下毕生最大的遗憾。

云就站在我面前的不远处，手里提着两大包的很行李。

你舍得离开这个城市吗？

行走是你的归宿，而你，是我的归宿。

看着去的脸，抚摸着她的秀发，我对着远方笑了。

我继续踏上了自己的征途，但不再是我一个人，永远不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