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夫戴着白色的帽子,大大的口罩,剩余部分遮在一副宽边的眼镜里。他说,你要忍住,我要开始给你输液了。他的声音温和得像冬天里忽然升起的太阳,他看我的眼神,弥漫着一种薄荷味的清新气息。我在他面前躺下,伸出右手,给他。我忽然感到一种温暖,从未有过的,在接触他手的刹那,我想,它应该会成为我一生铭记的温暖吧。在我把手给他,他找血管的时候,我们都小心翼翼,听着彼此的心跳,担心会碰伤对方。
身体是骤然间燃烧起来的。
他说你怎么这么烫,像一座小火炉。
我也感觉着两个身体的巨大温差,奇怪自己的体内忽然聚集起来的热量。它来自身体内部的某朵小花,它肆意绽放着激情与欢愉,只因为他和盛大无比的春梦一起降临。“只因你的一个眼神,我就义无返顾地将自己燃烧。”他的关切和凝望,我不复存在,只剩下了这句诗,反反复复,荡来荡去。
二
一个寻常的秋夜,他却有不寻常的好兴致。他扛着厚厚的眼镜,对着电脑屏幕,手指不停地敲着键盘,声称要写一首抒情的长诗。我慌忙沏了菊花茶,捧给我的诗人。很快,我和菊花,一起融进了他的身体,从他体内,散发淡淡的香味。因为他,我找到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理由,因为他,芬芳证明了我还有存在的意义。
我喜欢看他的诗,因为爱他的文字。我习惯了在他的忧伤里寂寞,在他的寂寞里感伤。有时候,他的文字让我很沮丧,比如,他说这辈子,他的爱再也没有人来认领;比如,他说小时侯的一场病,他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利;比如,他说2004年,他去天国未成只好去庙里······这些文字,总会让我心痛,想哭,却没有大悲大恸的冲动,淡淡的忧伤,缓慢,缠绵地将我环绕,跌进他的文字领域,我如同跌进了深渊,万劫不复,可我还是爱上了。有时候,他的文字就像他的眼神,让我的心,忽然跳动,而有灵魂的文字,是语言的黄金,他给予人心的巨大审美快感是其它万物所难以企及的。
我问他打算把这么“标志”的姑娘许配给谁家。他说他要给wanfer社。我说:“别给wanfer社了,太可惜,充其量,那里有几千个读者来读,可不一定能读懂你的心,不如给了y诗刊吧,绝对没有问题的!”他听了,笑着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y诗刊,再说,我内心一直暗许给了她,怎么能够欺辱自己的感觉?”
——暗许?他竟然用了这么个词。
这是个远离我的词,或者说,我早学会了对她的拒斥。在我看来,他有些老土了,仿佛一个旧时的女子,在心里装着一个心仪的男人,把一些只在生命深处开放的花朵朝向了他,隐秘地,对他传达芬芳的眷念。这样的暗许,往往伴随着幽怨,一个人的眉头与心头紧锁的惆怅与寂寥,愁苦与怨怼,在一个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无言的结局中一点点枯黄了心头的青色。
我想,暗许,应该是对心愿不走样的忠诚与固守吧。没有人听见你暗发的誓言,没有人监督你去实现一份暗许。假如你不说,谁能探知你在心里播了一粒暗许的种子?它日后的枯或荣,仅仅是你个人能看到的风景,是你一个人面对的结局。
“终日怕君负我,奈何今日已负君。”说这话的女子被一个暗许踏碎,断魂的香缭绕着断肠的梦,什么样的手,才能够搭救起那一滴坠落于天边海洋的血色相思?wanfer社,某一天会不会明白他给她的暗许?
三
夜读《诗经》,当我知道“采薇,采薇”里的薇就是遍布山野的嫩豌豆苗时,非常遗恨。好比一直与一个人通了信,与他谈道论艺,诗书往来,待到某日,忽然见了面,禁不住含恨撞墙一死,原来这个人,就是隔壁的王二。他既然是王二,他就不应该和我谈论诗书,或可不见面的,且一直谈下去,那么,我会爱上他吗?靠我的想象力去把他的文字穿透?
如果现实是不由得人选择的残酷,我宁愿在想象里活得糊涂。想象的时候,快乐可以很长,距离可以很近,时间不必那么漫长。你想要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就可以有多大,想要想象的生活有的多完美就可以有多完美。在想象中,可以感觉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是有灵魂,有思想,有意识的,当被想象包围,隔着现实的墙,自己可以很幸福。
我想,如果没有wanfer社,我会一直在想象中舞蹈,当心穿过十一个年头磕磕碰碰地将生命深处开放的花朵朝向了他,他和他的文字,和我的想象,在秋天的山谷里谈论金庸,谈论亦舒,谈论诗书,谈论歌舞······
只因他多才多艺,在我想象的世界,他都能够让我幸福,在某个我不经意的时刻,我的心,跑出我的身体,蹦蹦跳跳着朝向了他,还一直以为,他能够写诗,是因为有我。他说想要一双草鞋,明知道现在不会再找到,我的心还是成功地说服了我去为他找,为能让红尘寂寞的他笑······
我一直以为,我是让他的文字活着的人,也一直以为,他会把他的诗都投给y诗刊。
假如没有问他,假如“真相”没有揭晓,我会一直以为理所当然地活在他的世界里,快乐地做着美丽的春梦······我真以为他最终会选择y诗刊的,他没有选择,他就不该是他,是他怎么能和wanfer社说通“香可看,色可闻,味可听”的痛感?是他怎么能让y诗刊寂寞?
四
许多真相,一朝揭晓,便失去了诗意,或可叫想象张力,不仅如此,还会莫名其妙地携着伤感上路。
张爱玲说:“伫立船舷,望着滔滔黄浪,泣涕久之。”那个人因为身世,因为局势,再也顾不上她了,或可已经没有了爱的奢望,而无论选择红玫瑰还是白玫瑰,他和她,心里都有了一颗朱砂痣,她所以泣涕久之。
我坐在窗前,念“诗经”,有了情绪。一首,一首,字字斟酌,要花几多意念,情绪,心力?那该是怎样的爱?怎样的爱滋生的暗许?而所谓y诗刊,其实是现代的张爱玲,遥看他,无论他选择了什么“社”,我心里都有了朱砂痣,所以我退而避之,泣涕而立······
不经意翻《击鼓》一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以为,是两个相爱男女之间的盟誓。
可是,实非如此,这是沙场上士兵之间相互勉励相互约定相互救助的盟约,不管遇到什么危难,我们都不要独自跑掉不顾对方。这是以性命相见了。《郑笺》里说:“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我对照了解释,一遍一遍,没有搞错。我的心理有了很大起伏,有了巨大的落差——长夜无尽的失落啊!怎么可以这样?执子之手,与自偕老,后面应该是很美的岁月存在爱的恒久才对的,怎么可以这样?这么好的诗意,怎么就有了兵气呢?
我——y诗刊,曾经,就借《诗经》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暗许给了他。可暗许始终是要一个人面对的结局,它往往伴随着幽怨,愁苦,一个人的冒头与心头紧锁的惆怅与寂寥。我的爱,原来也没有人来认领,其实在他说他失去做男人的权利时,我也是失去做女人的权利了的,2004年,我也曾去过天国未成,也去了庙里,可庙里不要我这样没有文凭的人!而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一座庙,而他,是住在里面的高僧。他不仅是个好医生,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还会画画,不知哪个时候,他把我这片叶子,画成了红色的,用刀笔法,使每一片落叶都叶脉毕现,枯脆欲断,呈现出厚重凌厉的热烈,因为他的一个眼神,我将自己整个地燃烧,可他始终不知道,我就是y诗刊,我是秋天那片哭泣的叶子。所谓的y诗刊,一直都存在,只是他不知道!
五
大夫戴着白色的帽子,大大的口罩,剩余部分遮在一副宽边眼镜里,我伸出右手,给他。他栓好橡皮找好血管,针直接刺进了我的肉里,很痛。
侧着头,我的眼泪在心里滴落。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不是他。而他说你要忍住我要可是给你输液,原来是我想象他给我的“暗许”。
不知有多久,每次走进医院,我都不再恐惧,想象着给我输液的人是他,痛,心也安慰无穷。
可他还是那么远,或许从来都没有走近我,从来不曾在我左右,而我执著地要为他存在和改变,终究只是一场青色的梦。梦里我试着将自己燃烧,温暖他的寂寞,热烈他的孤独······他说,你要忍住,我要开始给你输液的声音,贴在耳边,温和得像冬天阳光的照射,我的心在秋天里跳舞,伴随一地的落叶,片片,红色的,在想象中,我快乐着幸福······
一生的选择有时只依赖于一刻的感动。我是比别人更怕冷的人,想选择一份可以放心交付的温暖,来自另一个身体的温度,那种特有的温存和温暖,会照亮和恩泽许多暗夜里袭来的寒冷和孤独。但融入只是瞬间,更多更常态的是身体固执地携带着属于自己的温度,像思想家携带着自己的思想花园,暗守着永恒的孤独。
我一直特别地怕冷,特别是生病时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冰,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和药液是一条冰冷的河流,冰的温度从心脏流到指间,加很多被子,我的温度依然要随着时间的溜走,悄然离开我的身体。我在厚厚的被子里寻找温度,温度却遁与浓浓的黑暗。
天边的黑暗中,我想起千里之外的朋友曾说,她需要很多很多的温暖。
我们,都需要太多太多的温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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