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次参加东西战争,都是在我的童年时代。但它源源流长。五岭村的男人们都会有这样的童年经历。
我最初碰到东山大军的通领是在学校里排演小节目时。演的王二小,咽王二小的是金李,当时他还不是东山大军的统领,过了没多久他就是了,这是一件让我奇怪的事情。
排演王二小是在幼儿园前面的空地上,中间有一块水泥制的圆形盖子,当时王二小就站在上面,他的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了。他大喊一声:“日本鬼子到了!”就被一个皇军刺死了。我当时不明白王二小为什么最后说那句话而不是别的。也不明白看戏的大学生们为什么发笑。金李演了王二小后成了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当时也想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的这一愿望是极难实现的,当时我瘦弱无比,而且沉默寡言,坐在教室一动也不动,完全是那种听话的好孩子。我又不会演王二小,甚至看不懂他们在言什么,我这个样子在当时几乎无药可救。
跟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有两个,一个叫新徐,一个叫宁李,在学校里,我们三个人结成一帮,也是学校里最不起眼的帮。当时的分帮按片划分,著名的村东帮,村西帮,村南帮。我和新徐,宁李的家在村北,自称村北村。可是没有多少人放在眼里,因为帮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金李就是村东帮里的成员,后来他脑子一热组建了东山大军,叫嚣横扫村西帮,村西帮很快就成为东山大军。这就像极二战期间欧亚策源地的形成,战争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会大起来。二战前的小日本就像金李一样,脑子一热就侵略了亚洲人民。
村北帮和村南帮对这件事情采取中立政策。村南帮只有两人,不得不观望着,后来战争就真的爆发了,在一个星期六的黄昏。秋天萧条的街道上顿时出现许多手持槐树杆儿,涌动的人群。大人们一眼就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嘴角一抿,瞪着眼睛,脑海里竟是童年的事情了。我看到那些满脸兴奋的小孩拿着棍棒,唧唧喳喳,我就坐不住了。我跑到队伍的旁边,满心欢喜的认为我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我看见我的同学滨李,我说:“滨李干什么去 ?我也跟着你们。”滨李裂着嘴看我,他周围的人就笑了,他说:“你跟着我们?你的家在村东头吗?”我当时气愤的看着他们走远,那些笑我的人我都见过,平时在学校里就拉帮结伙勾肩搭背的走在一起。我从上面一条路上到了村西头,我看见磊朱几个人在路上玩玻璃球,我跑过去说:“东头的人来了,有很多人。”磊朱楞了一会儿,马上就发疯的吼到:“都回家拿竿子,到西山,不对先到后山集合。”我跟着磊朱跑,他说他可以送给我一根竿子。
我们到了后山,在后山上能看到西山上的一切情况,磊朱很有作战头脑,后来他就成了西山大军的头头。当时的头头是伟朱,跟金李是同班同学。他拍拍磊朱的肩头说:“兄弟有你的,你办的好呀!”磊朱说:“都是徐二来报的信儿,不然的话就完了!”伟朱看看我说:“欢迎你加入西山大军。”这让我很感动,西山大军能抓住民心,这不知要比东山大军强多少。
我们看到西山顶上有几个人低头哈腰的寻找着什么,都忍不住笑起来。伟朱对我说:“你到街上看看情况,重要的是找到金李的具体位置,回来告诉我们。”我点头转身而去,觉得当时自己快成人物了。
参加第二次东西战争时,我的好朋友磊朱成为西山大军的头头,我是里面重要的统帅之一。我的家搬到了村子的最西头,言证明顺的成为西山大军的成员。我的家前就是贯穿村庄的主街,他向西延伸到小西山上。我从家里出来,走五十米就能到达小山的山顶。那里是我们的根据地。关于第二次东西战争爆发的原因我已经相当清楚了。磊朱和华李有了矛盾没辙中矛盾看起来无法破除,在教室里你拍桌子他砸板凳。在教室外瞪着红眼,一不小心就会打起来,磊朱决定集合众人的力量对华李进行讨伐,作为他的朋友的我们很兴奋的答应下来。华李并没有卷到其中,放学回家他就被母亲锁在家里。头山大军的头头一职句落在了滨李身上。
我走到大街上看到三五成群的村东的人,发现他们急急忙忙,有的往东走,有的往西去,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大坝的北头碰见了金李,我装作看热闹的靠到他的附近。我看到这个家伙眉头紧锁,腮帮鼓鼓,指手划脚,他对一个小兵说:“你去告诉滨李副司令,因为校长在他家门口站着。我实在过不去。让滨李看看情况,不然的话就撤了!”小兵听完说一声,“是,金李司令。”跑的比驴驹子都快。
我看到东头的小孩子很快的跑过来,在大坝口分成两波:一股往东,一股往南。金李不慌不忙的走在后面。我刚要去报信,就听到西头小孩子们宏亮的尖叫声。伟朱冲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有我熟悉的面孔,也有许多人的饿出现像刚赵。这说明西山大军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出现这种情况让我激动无比,虽然我刚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在第二次东西战争到来之前,西山大军的主要行动是在小西山上砌城墙,垒宝座,所以他们终日忙碌。西山大军垒宝座的传统始于伟朱,磊朱觉得这样做好,也就垒起来。我没有看到那个宏伟的东西。磊朱告诉我如下:它有一人多高,是方形的,垒起来像个正方柱。,在顶上砌成座位的样子。有靠背也有扶手。在它下面有砌成的阶梯,这样就能很容易的登上它。磊朱给我说的时候两眼发光,他说宝座只有磊朱才能坐,后来所有的人就都能坐了。他指给我看宝座的废址,是一堆烂石头,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些烂石头能垒起宝座来。磊朱说宝座是让东头给毁的,所以一定要报仇。
小西山是一座小型的丘陵,周身爬满错落有致的梯形台地,顶部为石质,平坦而宽广。没有树木,有矮小的灌木。以前小西山的顶部有一座石头屋子,足以纳凉避雨,后来在文革中倒掉了。它的顶部有许多灰色硬砖的碎片,据说这里曾有过一座山神庙,也有的说是一座尼姑庵。
那时候我站在小山之上,极目四野,看到村子卧在低地里,看到东,北,南三面堪称高大的山脉。看到四面广阔平缓的平地,那里是平整的耕地。村落处树木茂盛,状若树林,也像是岛屿。你时候天特别蓝,蓝天下的天特别蓝,蓝天下的村庄和田野相互沉默,厚重而深远。
我们砌墙,我们垒宝座,感到快乐无比。早晨,中午,我们在山顶上一聚既散,为的是查看未完成的工程有没有遭到破坏。下午时分,我们便聚在一起,山顶上的敲石之声相传甚远。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面前出现了壮观的景色。深红色的太阳渐渐落下,我们看到它一寸一寸嵌进远山的背后。田野上一片红色。当我们不注意时,太阳不见了,夜幕拉下,空中会盘旋一两只昏鸦,留下飞翔的剪影。
在我尚未进学之前,我就知道有这种打仗游戏的存在。那天傍晚,我朝着对面投着石头,对面也有石头纷纷飞来。我也不知道这次石头仗是怎样开始的。越来越黑的夜色里,我一个人对抗多人,激动无比。过了一会儿,新徐来了,我们疯狂地抛着。石头噗噗的落地声不时传出,对面吵的厉害,人非常之少,却不敢冲过来。当时我身边走过一个大孩子,我认识他的,他是二军的饿同学。我对他说:“掏叔,帮帮忙吧,帮我们砸他们。”王淘脸上浅露微笑,他的娘冒出来说:“跟你们这帮小屁孩瞎闹腾/快点回家吧,头破了就好受了。”我当时根本不会想到有大人冒出来,对王淘那样的大孩子说那样的话,也是形势所逼,对面有可能马上就功过来。我当时沉默寡语,能说出那句话来以相当出格。经王淘他娘一说,我更加后悔无比。
所以我在参加第一次东西战争前就经历过无数的石头仗。我当时是个个人英雄,后来我投靠西山大军,回归群众英雄之列。投靠西山大军前,我对东山大军的印象非常不好。
刚赵出现在西山大军的队伍里让忘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个好人。刚赵学车子那会,忘我的个子连车把都够不着。我走在公路上,刚赵叉在大梁上扭着难看的屁股从我身边过去,眼睛里满是神气,我看不惯的就是他的神气。在拐弯处,他的车子便倒了,车子压在他身上,他在底下装腔作势的吼叫。刚赵无恶不作,有一次上山去摘柿子,从树杈上摔下来,把嘴巴子划了道口子,几个月不敢把嘴张大。
我跟在西山大军队伍的最后,就看到东山大军在公路上迎面而来了。两群人在小学门口对视。我跑到西山大军的最前面,那里早有声音传过来。
“伟朱这么办吧,我们出一个人,你们出一个人,算是选出来的代表,以他们的输赢来定我们的输赢。”金李见是在校门口,他怕校长明天揍他,所以他就这样说。
伟朱看了看他身边的兄弟,刚赵挺身而出,横鼻子怒眼一副凶相,等着东头出人。东山大军也想我一样对刚赵的出现感到奇怪,又都知道他的厉害,没有人敢出来。金李有些难看,他看看身后的兄弟点名道:“晓晓李,你出来跟他打。”晓晓李楞了一下,很不自信的走出来,他脸上也有怒色,是装出来的。他说:“这地儿太窄了,到打麦场上去吧。”人群汇在一起,刚赵和晓晓李走在最前面。
小西山的东西两面是两米多高的石崖,我们的石墙可盖在崖边,墙高一米,借呀的走势弯曲有致。磊朱突发奇想,于是,高一米长两米的两堵石墙相对着建成。我们又制造弹弓,人分两伙躲在墙后对打,算是练兵。我们在建造护墙时,风平浪静,村庄浸没在槐树林里,树丛中有一丝青烟升起,狗吠牛叫之声相间传来。等到护墙建完后,东山大军就来了,这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好象护墙的建造就是等待他的到来。东山大军进攻我们,有了护墙他们也就有了面子,更有进攻的味道。磊朱在建墙之余会讲过去的东西战争,他说他爸爸参加了那时的东西战争,他说他爸爸那会儿用竿子。我就想到了下面的情形:
我的爸爸当年也像我一样瘦弱无比,而又渴望英雄的生活,就参加了东西战争,他找到了磊朱的爸爸就成为西山大军的一员。磊朱的爸爸穿一件有军装改小的衣服,头戴军帽,手里一杆红缨枪,他有点胖,反映到脸上就是一生气脸就成了气球。他一举红缨枪,他的兄弟们就跟着举起来,还有口号,“打倒东山大军!”之类。出除磊朱他爸外,其他人并不穿军装,这样在大街上便没有强烈的反响。在大人们的眼中还都在游戏的范围。我爸爸紧跟磊朱爸爸的身后,他们所到之处,东山大军望风而逃。我爸爸享受英雄般的快乐。
磊朱说红缨枪是一种很漂亮的武器,他打算使用这种武器。但枪头子很少见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磊朱说那时东山大军也用红缨枪,他们站到小西山下面,红高粱般一片,但很快就红色河流一样流走,西山大军在后面紧追,追的东山大军溃不成军。磊朱这样说了,我就特别怀念过去的光辉岁月,但眼前的现实却平静的单调。我对磊朱说:“要不然我们去攻打他们。”磊朱说:“等墙建完,他们就会来。”我就常朝山口张望,最终我看见他们来了,手里没有红缨枪,而是握着一块石头。
晓晓李脸上的恐惧之色在最开始我是没看出来的,当比武的结果出来后,我才明白他当时的表情是恐惧。我队哓哓李也有成见,他大我两级且爱欺负低年级的同学。我的好朋友宁李二年级时穿了一身牛仔裤,裤子上被他妈缝了一条黑色的绷带以免他掉裤子。那天我们在厕所,哓哓李来了,对我们虎视耽耽,他对宁李说:“你裤子上的那东西是不是你妈裙子上的?”,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到我朋友脸上一片难堪失落,出来后我喊住了哓哓李,“你妈拉个x!”哓哓摸起快石头就砸过来,我没及时闪开,额头上就开了口子,一群人围上来看热闹。看热闹中有个老师,她说:“没事儿,反正他爸爸开药店,正好找他包。。。”哓哓李看到我额头上血流不止,也便有点慌了,他完全不当回事的拉着找他爸爸去了。在我心中,哓哓李简直就是个大流氓,而且凶残无比,我还没来的及见识他的本领,我的头就破了。
哓哓李跟刚赵大眼瞪小眼,进入了状态。过了两分钟,我们看到刚赵走上前,搬住哓哓李的腿,把他提起来,哓哓李朝刚赵头上抡皮拳。刚赵趁着疼劲把晓晓李举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放在晓晓里腰部以上的部位,而另只手放在大腿处,晓晓李挣扎一会儿被狠狠的摔在地上。双方的人全都傻了眼,后来西山大军发出了欢呼之声,东山大军还楞在那里。我看到金李的脸上积攒愤怒,其他的人脸上也是如此,我感到有点不正常。紧接着两边的人打成一团,如一群无头苍蝇乱撞。我当时感到身上有无穷的力量,把拳头随便砸在什么人身上。我有几拳打在磊朱身上,他忙的浑然不觉,我一边抡一边笑了。
打斗的地点是在学校西边的打麦场上。麦场的面积并不大,有几个去年的麦垛蹲在那里,就显得更加狭小。两伙人就在麦垛和麦垛周围追打,一时间麦秸纷飞,尘土飞扬,空气里飘荡着腐烂麦秸的味道。我在其中舞手蹈足,就觉得手脚不够用,就当我极尽疯癫之时,后脑勺被重重一击,遂转身过去,看见三五个小孩落荒而逃。我就追了过去,他们跑过学校的大门,在它的东侧拐进南北走向的一条胡同里。我追着赶着距离不足十米,大叫一声:“站住!”假作投石之状,却抓住了一块石头。我看到其中一人,眼睛里是比先前的路口拐走。那石头没砸住任何一个人,却往前滚了很久。
我能抓住飞来的横石,这让我很奇怪,感觉自己自己真的有了武功。走回来我看见大麦场上依旧热闹,众人打成一团,几个麦垛都被削平了。我站到混战的人群边上,没有一个人发现我,我感到那天十分特别。
磊朱说:“鬼子们来了,作好准备,先蹲下去。”我们就蹲在护墙下边。东山大军弯着腰向山顶挺进,他们明明看到了我们还要逼近,这只能说明他们是故意找砸。我看到他们像猫那样走路就笑了。没等磊朱下令就已经石快纷飞。东山大军卧在坝子下面,他们抛过来的石块在护墙下面纷落,对我们没有一点威胁。我们的石块则非常的有威力。
我们就冲下去,东山大军溃败如流水,分几路向北动南三个方向逃窜,在每一路的后面都有西山大军的穷追不舍。我带几个人追的正是滨李他们几个人,我们的声音洪亮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我伸出的手差一点就够着前面那人的衣服 ,就在要够得到的那一刻,前面的身体轰然倒下。我的视野里只留下前面几个人跑掉的身影。当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不免哈哈大笑,我周围的小伙伴则狂笑不止。我要抓的那人趴在地上,脸蛋埋在一坨新鲜的牛粪里。我看到那人就是在第一次东西战争时冲我投石块但被我抓住的人。他认出我来,我对他说:“你走吧!”望着他的背影,我们又狂笑起来。
晚上,我们在小西山顶上点起了柴火。我们从山下把玉米秸杆抱在山上。在地里挖出红心红薯,放在火里烧烤。东山大军里竟有人啃了牛粪的事情被我们一次一次说着,制造出一阵一阵的狂笑。在第一次东西战争结束后,我们疯了一样的在麦场上你追我赶。天上繁星闪烁,空气凉凉的,村庄的颜色更深。宁李家里有灯光传出,灯光照亮了屋檐。在二次战争结束以后,天空漆黑,就更显得火焰明亮,它映红了少年们的脸。它闪动的身躯里发出红薯的甘甜,它们在渐渐熟透。
火堆放置在大石盘之上,他的位置位于山顶的中央,为了持续它的燃烧,不断的有玉米秸杆投进里面。火焰始终保持明亮的样子,它的周围铺着我们狭长的影子。我感受着火的温度,身后是漆黑的夜。我看到远方的平原像夜下的大海。远处村庄里有一盏两盏的灯光传出,那灯光似乎触手可及。
“徐二,熟了”磊朱喊我吃红薯了。我扒开一块,瓜瓤玉一般亮泽,它滚烫无比,不得下咽。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火焰照亮了他们的身躯,把他们的身影投向宇宙的大幕山去了。
我们吃着,他们急着扒皮,我们的身影在宇宙的大幕上鲜明活泼,清晰无比。
2007·10·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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