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这歌词写得有多好：

“在那盏路灯的下面，

有一位小姑娘在哭泣……”

接下来，那位荚俊潇洒的通俗歌手陡地加快节奏，唱道：

“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哭泣，

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带你回去，

欧，不要悲伤，欧，不要再哭泣……”

梦琳听完这支驮就悄悄出了家门，那时是夜里九点半钟的样子。当然是换上一多半旧的素裙才出门的，不能穿漂亮的新裙子，带子太漂亮了谁都认为这半大的美丽少女在那里约会，根本不像个“悲伤的小姑娘”。

家门前就是一条直溜溜的小胡同，胡同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路灯。

可能是胡同太小，也可能灯泡上的蜘蛛网太多，这些路灯都不太亮。这样反而更好，更能烘托出那种气氛……梦琳笑了。

谁都知道梦琳是个爱幻想的姑娘。有次春游，她忽然指着天空，没头没脑地说，我要乘坐那片白云回家去，直接落在凉台上……全班同学都笑了，古板的班主任也笑了。梦琳从幻想中醒来，呆呆地看大家，不知道他们笑什么。

今晚，梦琳决定做一回“路灯下的小姑娘”。

那支歌，真是太好听了，听得梦琳都流眼泪了。多么美，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当然，梦琳也是位聪明的姑娘。不能走得太远，远了万一有事喊“救命”，爸爸和哥哥都听不到，那就糟了。

梦琳选定家门右侧的第三盏路灯……

站在了路灯下。半旧的素裙，略略零乱的头发（出门前特意抓乱的），孤伶伶站在这盏不太亮的路灯下，嗯，有点像了!

梦琳很快就选好了一个姿态，是这样：一只肩头轻轻倚着电线杆，微微低头瞧地面。她很满意。但老觉得两只手不太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放或干一点什么。于是她弯腰拾起一粒小石子，在手里玩着。这样的小女孩只能是玩小石头，很符合身份。

不一会，两个小伙子从胡同口那边走来了!

可是，他们匆匆地从她身旁走过去了。甚至，他们连瞅她一眼都没有。梦琳微笑起来，她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两个夜大生，腋下夹着书和笔记本，“肯定像我前阵子一样，赶作业做习举拼命复习应付考试，人都累死了，谁还管这是谁家的小姑娘站在了路灯下……”梦琳这样一想，差点就笑出声。但她立刻忍住。因为，那边又有人走来了。

及待走近了，梦琳才看清，这是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就像爸爸那样疲惫，梦琳觉得这表情真是太熟悉了，班主任，教语文的丁老师，还有唐烨李琪张玲……的爸爸，全都这样。唉，中年人，妻子儿女油盐柴米，还有单位上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人和事，中年人真累，永远也缓不过来的样子，哪还有心思操心路灯下有个什么人儿？

果然，中年人拖着缓步走过去了，就像路灯下的不过是一块石头。

接着，走来了一个比梦琳大个两三岁的姐儿。

梦琳慌忙弯下腰装界系鞋带，不让她俩看出些什么。梦琪太知道这类姐儿了，妆化得像魔鬼，出口的脏话，损人的话称得上世界水平，但一谈论正事就插不上嘴了，睁着双茫然的眼睛瞅这个，瞅那个……这种姐儿啥都不行唯一样谁都不能比，那就是常常最先就看破了一点什么，看看男人的眼睛马上就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打个什么主意，也能飞快地看出某个女人的一点破绽甚至内心的秘密，然后找到一些开心的笑料。

真是不出所料，到底让这俩姐儿看出点什么来了。俩姐儿搂肩搭膀，站住不走了。

“咦！我怎么觉得这小妞像是在演电影？”

“真是吃饱了撑的找这种法子消食，不过说不准就走过来一个导演，一下子瞧中了……但你先得陪他，懂不懂？你这小雏儿！”

俩姐儿笑着损着一路不停嘴，走过去了。

梦琳直起身子，嘴角现出一点微笑。姐儿，你不可能知道《路灯下的小姑娘》是咋回事，歌里有多么美好东西。你们不懂！

这样一想，梦琳马上就把心里的不快挥走了，很快重新进入角色。

又来人了。

这回，可是个洒脱，高个，略带点儿沉思的小伙子。只有他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他似乎停了下，很认真地鳅了她一眼。

梦琳是感觉到的。她当然不可能抬头，更不可能与他对望。

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

接着，他就走了，渐渐走远，消失在胡同的那头。

梦琳觉得有点儿伤心。歌星唱的与现实中的事实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看得出他懂的，知道路灯下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就像歌里唱的那样，需要帮助，需要温暖和低低的询问。可是，他怎么可以不吱声，就走了呢？

也许，他不愿意让我把他想成个流氓……这怎么可能是流氓呢？你停下，轻轻地说话，眼睛里流露出同情和信任，这是流氓？

梦琳笑了。她只能说，这是个胆小的小伙子。同桌的唐烁就说过，当今哪里有什么男子汉，有的故意做出一副杀相，横眉竖眼，有的大大咧咧，装着对最美丽的女孩也不在乎，还有的动不动找人打架，打别人一身血也叫别人打自己一身血。

当时梦琳还觉得唐烁是不是说得太绝了。可是，眼前的事实，再次为她的理论作了佐证。

梦琳这样一想，立刻就把那小伙子忘掉了。

我就不信等不来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乐于助人的好人！她想。

可是，都快十一点了，这期间，走过去十来拨人。有男，有女，有成群结队，也有单个走道的。竟没有一个人真正停下，并走到她身边来。至多，也只是鳅一眼，或走老远了扭回头再来鳅一眼在这段时间里，梦琳把头发又弄乱了一点，甚至蘸上些口水做成两行假眼泪，把过于白净的两条胳膊抹上少许泥灰……

全没有用。没人理睬她。她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她叹气的刹那问，她悟到了写这首歌歌词的人的意思了。

什么东西越稀少，就显得越珍贵，也就越加催人去遐想，去寻觅。作歌者寻觅到了吗，或者仍在遐想？

梦琳似乎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这支歌里的信心和呼唤。

在这一刻，梦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路灯下的小姑娘。瞧。—个宽厚而眼睛明亮的大哥哥走来了，走来了。

他停下来，走到了小姑娘的面前，接着，他蹲下，这样他就与站着的小姑娘一般高了。

（梦琳把自己想小了，其实她已高到妈妈的眉梢那里。）

你从哪里来，可爱的小妹妹。大哥哥这样问。你的家在哪里，我这就带你回去。你记不得家在哪里了，你迷路了？不要紧，大哥哥找得到的。妈妈不要你了，她走了，你没有家了？

哦，你有妈妈，还有爸爸和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哥哥。他们都忙着各人的事情，没人与你说话，呀不理睬你。慢慢地你也不多说话了，在学校整天整天不说什么，回到家你就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关就是两个夜晚再加上一个星期天，直到星期一你才露脸。爸妈差不多把门都打破了你也不理，他们不知道你就喜欢一个人呆在个安静的地方幻想着美好的一切，蓝天、白云、火星，翅膀、还有火柴盒那么人的助飞器，安在皮带或裙带上就能把人送入蓝天……你就爱幻想，千奇百怪地想。你想像不出有一天失掉了幻想你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你又觉得世界静得叫人发疯，静得你可以听到墙壁老化时的裂响，一只蟑螂的爬动声使你觉得是一把巨大的钢丝刷在刷一只巨大的铁罐，而你此时正躲在这密封的铁罐里，这真是叫人难以忍受。

你还有许多悲伤的事情……你不明白同学之间现在连不带任何目的，只是为了玩而来串门子的事都做不到。来了，总是因为习题，总是探听复习得怎样，总是心里有苦水要倒或启发你也朝地倒苦水……总之，有事。就没有一个人这样说：只是玩，痛痛快快地玩!

啊，你觉得很孤独。爹妈只负责生你养你，其它就不问了。老师只负责他教你学，其它的交流就没有了……邻里之间住了十来年了，只知道姓，叫不上名，也不走动。你走了几家，人家用疑惑的眼睛瞅你，老问你有什么事。

你很孤独。

这就是你听了《路灯下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流下泪来。

这就是你要来路灯下做一次这位小女孩。

歌里的小女孩多幸运啊，她碰到了一个关心她同情她，与她说话的大哥哥。

你没有。你只是在心里与想像中的这样的大哥哥说话。

你来了。来到了路灯下面。

可是，你失败了……

你不要灰心，也不要哭泣。

寻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呵！你说呢，小妹妹……

梦琳泪流满面。

这时，她不用蘸口水，也不用迫使自己去想些悲伤的事情好让自己的脸和眼睛悲伤起来那样去制造情绪了。真悲伤与装悲伤是两回事。

她完全成了一个悲伤哭泣的小女孩，孤伶伶地站在这盏昏暗的路灯下。

她觉得这时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一只肩头。

起先，她以为是幻觉。

扭脸一看，不！不是幻觉。

瞧，这双狼样的贪婪的眼睛，这张歪扭的脸。

梦琳甚至连“救命”都不喊。在家里就想好了的，遇上这种人就可着嗓子喊”救命”!

她觉得，一把冷酷的铁锤挥下来，把她精心构置的梦，砸破了，砸得粉碎。

这种圣洁的情感，是随便可以玷污的么？

梦琳像只豹，扑上去又撕又咬。

女孩怎么打得过这个浑身是劲的家伙呢？

这时，在胡同的那边，那个高挑，洒脱，略带一点沉思的小伙子，一步步走过来了。

啊，原来他没有走。他一直躲在那儿。现在，他来了。

小流氓唰地跑了个没影。

高个儿小伙子在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他白净的牙齿一闪，轻轻地哼起了一支好听的歌：

“在那盏路灯的下面，

小妹妹已不再哭泣。

她让我拉着她的一只手，

我这就把她送回家去……”

梦琳双手一下捂住脸，大声地哭了。

等她重新抬起盈盈泪眼时，她看见高个小伙子已经走远了，走远了。

她没有喊住他。

她觉得，该回家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