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山歌的母亲

（回乡系列文九）

从十号回来的那天下午我说要整理山歌到今天，母亲走路在唱山歌，坐着在唱山歌，扫地在唱山歌，择菜在唱山歌，切菜在唱山歌，炒菜在唱山歌，刷碗在唱山歌，宰猪草在唱山歌，喂鸡喂狗喂猪喂牛在晒粮食在唱山歌，收粮食在唱山歌，睡觉在唱山歌，甚至上茅厕也在唱山歌。

唱到“山歌好唱难开头，木匠难修转角楼，画匠难画天花板，石匠难雕狮子头。”母亲便一脸敬意地说，词儿编得真好，在理！

唱到“唱起来呀唱起来，唱个梁山祝英台，唱个狮儿来打滚，唱个幺妹走拢来。走拢来呀走拢来，走拢来了说家常，什么话儿都说完，还有两句没法说。”母亲瘦削的颊上便飞起了桃花云。

唱到“青岗叶儿背面蓝，我们幼年没心赏，没有吃过好饭菜，没有穿过好衣裳。幺妹说得真遭难，等我明天赶个场，要包帕儿买湖绉，要穿衫儿买翠蓝。”母亲便放下手中用了四十六年的菜刀，心神儿回到了年少时。

唱到“太阳出来照山岩，照见幺妹送饭来，蒸的馍儿铜钱大，眼药瓶儿盛汤来。”母亲便哈哈大笑，姐夫猝死后笼罩在眉眼间的忧愁荡然无存。

唱到“一丛竹儿种进田，风吹箨壳落下来，过路大姐捡起来，给郎做双保脚鞋。我也不穿你的鞋，我也不进你的门，天晴下雨打光脚，出门上山穿草鞋。”母亲便一脸赞许地说，那男儿好志气。

唱到“水（山）楂开花一片白，蝉儿鸣叫我心窄，心想回去看爹娘，毛毛蚕儿正吃叶。”母亲便满眼含泪呆然不语，沉浸在新婚后思家心切的回忆中。

唱到“核桃花儿花儿长，又想爹来又想娘，又想爹娘过得好，又想爹娘福命长。”母亲便泪水满面，她想68年前猝死的外婆了。

唱到“六月乔麦开大花，丢了活儿走姐家，有心没心回我话，我好回去种庄稼。叫声小哥我的人，耍上三天有何妨？今天才给郎磨粉，明天才给郎浆衣。（第二天）叫声小哥我的人，衣裳没有浆洗成，一来是在磨粉子，二来又是天不晴。（第三天）叫声小妹我的人，衣裳洗得照见人，走在路上有人问，我给幺妹远传名。叫声小哥我的人，我不要你远传名。亲戚听见惹非议，丈夫听见要杀人。”母亲便摇头皱眉小声说，这个女人！

唱到“清晨起来走山梁，山梁有个大堰塘，好一个堰塘不关水，好一个幺妹在遭难。过你的路来赶你的场，管我遭难不遭难，遭难没遭你的难，黄皮寡瘦活不长。”母亲便说，呵呵，这女子。

“槐树槐来槐树槐，槐树下面好做鞋，大鞋小鞋都做起，只等媒人说媒来。媒人来了一个揖，眼泪往那脚上滴，娘家已在做柜子，婆家还没下聘来。”“我和姐儿门对门，共同用只洗脸盆，白天照见妹梳头，晚上照见妹关门。”“我和姐儿隔菜园，三天不见似半年，几时等到过大年，初一早晨来拜年。”“月亮出来像只烛，把郎摇在二十六，二十六上下大雨，男有姻缘女有福，男有姻缘往前走，女无姻缘往回哭。”“清晨起来走山梁，碰见小哥去赶场，一把抓住腰带子，叫你给我割布来。蓝布只要五尺六，青布就要一丈三，蓝布拿来做襟边，青布用来缝衣裳。”“清晨起来走山梁，山梁有片好高粱，好蓐不过高粱草，好耍不过远方郎。远方郎来远方郎，远方郎儿耍得长，十天半月见一面，好像蜂蜜和砂糖。”“隔河看见妹穿青，很想过河水又深，丢个石头试深浅，唱支山歌试妹心。”“隔河看见妹穿白，又像认得认不得，心想和妹说句话，笼屉过河怕湿（失）格。”

八天了，母亲一直都唱着山歌。或温情或戏噱或诙谐或调笑的山歌，让母亲忘了幼年失娘的痛，忘了后妈的心狠，忘了亲爹的血冷，忘了公婆的责磨，忘了叔姑的欺凌，忘了丈夫的冷漠，忘了爱婿的早殁，忘了病魔的折磨，忘了69年经历的风雨沧桑悲苦血泪。歌声笑声从母亲缺牙的嘴里飞出，如醇酒甘饴醉了我的神，甜了我的心。

2007年7月19晨8时5分与故乡小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