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怅秋
秋木萧萧,雨落河源。
生于乱世的公主,我的身份竟是如此的悲悯可怜。秦国,秦国,这个让人惊怖的词语。虽说是七雄相争,其实早已经能够看出端倪。看着重叠楼榭,邯郸早已经不复繁华。秋,连雨水也懒得眷顾这将倾的国家。虽在深闺内院,我却也能够听得到哀鸿之声,韩国已灭,魏国已经俯首称臣。我想秦国一定已经把我们赵国看成最大的敌人了,纵使我们割城赔郡,可是秦国,这贪婪饕餮不会看着我们的存在而不理。
“碧树,父王今日朝上又议了何事?”我的侍女碧树回来了,每日我都会让她躲在大殿的窗下听父王君臣议事。碧树给我沏了壶茶,然后说:“秦国又在屯兵准备进攻了,大王在讨论缓兵之计。”我听了苦笑着说:“缓兵?赵国除了城池还有什么?”碧树明白我的意思,将茶递与我说:“李将军不答应。”我听了摇摇头,朝中如今只剩下一个李牧了,可是奸臣懦臣满朝皆是,他不过一人,又如何能执掌局面。蔺相如新去,赵奢方死,那群庸人除了缓兵割城恐怕再也想不出其它办法。只怕是終有一日,邯郸也会割了出去。父王那把龙椅,我想此刻定是如同针毡一般。
晚上,我隐隐绰绰地看见了李牧的背影,还有父王老泪纵横的脸,还有母亲叫我的名字,阿房,阿房……就在此时,突然我醒了,听见窗外淅沥缠绵的雨声,我走下卧床推开窗棂,雨落连珠。秋季,竟还会有雨,我想,我应该离开了,为了这个我从小生长的邯郸。
做乐器的师傅把一把琴送来。他是全国最有名的师傅。我看了看这把琴,楠木而制,隔着琴弦我看见了长相思三个字。我疑惑的看着这个满脸皱纹的慈祥的老人。他手扶琴弦说:“公主不知这三字是臣与夫人的定情誓言。只是,夫人在听说儿子在战场上死了之后神志不清,在我专心为公主做琴时,被派送战报的快马撞死,三天前才下的葬。”他说着落了泪。我不知道这些罪到底有多少,也不清楚我们这些皇室到底是踏着多少人的血才享受到奢华。我不想为任何事辩解。只是将琴放下,说:“师傅可否听我奏一曲?”
“能听公主亲自奏一曲,已是在下的万分福分。”我开始弹奏。秋天的落叶萧萧而下。我想我不能再坐在这里安享所谓的荣华。我要将自己献出去,同一座城池一起奔赴秦地,愿能存赵国,成全父王。让一切都平息下来,阿房,是唯一去秦地的公主,边城是最后被割弃的土地。想到这里琴弦断了,割破了我的手指,一滴血滴在了那“长相思”的“思”字上。
我向父亲请缨,去秦国做人质。父亲同意了。他也知道这虽是下策,但是在这不寻常的时刻,实在也算是一个办法。母亲苍老的脸上又流出了泪。我被盛装打扮了一番,送上了马车。没有车马百乘,没有千名侍女。这一次,我连碧树也没有带,她是无辜的,没有必要随我陪嫁,永离故土的苦只要我一人受就足够了。母亲抓住我的手不肯放,嘴里一直念着阿房。李牧也来了,在我的马车前,他突然给我跪下,用颤抖的声音说到:“臣,感谢公主。臣一定会尽忠卫国,待公主归来。”归来?此去可能再归么?我问自己。看着李牧,我说:“将军请起,阿房静候将军佳音。”
我放下了帘子,遮住了我眼中的故土。腿上放着长相思,没有再看我的故乡一眼。远树含烟,楼台缭雾,已与我无关。
二 相遇
烟尘嚣嚣,车乘入秦。
我只是被随意安排在了一所房屋之中。并没有见着秦王。我不知道他究竟知不知道赵国的人质已经如期抵达,我不知道该如何保住邯郸。我只是呆在这皇宫安静荒凉的一个角落,仿佛被遗忘在金丝笼中的鸟。每天都会为自己奏一曲,琴声犹如乡音,那原本已离我远去的影子又不期的闯入我的眼中。远树含烟,楼台缭雾,三百里邯郸繁华,八千里荒路遥遥,既已离我远去,为何又反复勾我情丝?
一天,一个男人突然推开我所住房间的庭院的门,他的衣服极为华丽,身边有十多个仕女太监。我愣住了。我的琴放在窗边,我本正在弹奏。这不期的鲁莽,让我片刻的木然,之后,我站起身来,走出房间,缓步走到他面前。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我的仇人——秦王。我在他面前跪下,道:“阿房叩见大王。”
“你叫阿房?”他俯下身来用手托住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生得很是
英俊,刚毅中透着温柔。他看我的时候,眼中隐约透着欣赏还有爱怜。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万事皆要小心,情感之事是断不可流露出来,可是,可是为何面对女人的他,还是如此弱不禁风?
“你弹奏的曲子为何如此忧伤?”他双手扶着我站起身来。
“小女子是赵国十四公主。赵国将小女子派来作为大王的人质,望大王能停止对赵国的进攻。”我如是说。
“人质?你何时来的,我怎不知?”他的眉头一皱,神色有些疑惑,仿佛在努力地从脑海里寻找有关我的任何印象。
“小女来的时候,大王出征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对我来说之前他是否知道我已经无关紧要,我要做的事应该是从现在开始的。他听了我的话,神色舒展了开,只是一笑。
“如此美人我竟然错过了,现在却又让我无意拾到。美人,你可否愿意做我的王妃?”他看着我,没有理会我与他是利益关系,他只是说要封我做妃。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否答应,答应之后我又该怎么做。没有正视那双眼睛,因为我怕我会露出破绽。我的眼睛不停的闪躲,他看出了我的窘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将我领到的他的寝宫。
我没有料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自从他将我接来,几乎没有再去其他嫔妃那里。但我能做什么呢?他是个能雄霸天下的人,他要将整个天下尽收囊中。阿房,阿房,你当初的想法是何等的幼稚啊,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你牺牲了你一生的幸福。邯郸,是迟早会被割走的。得宠又如何?他当初能够不顾利益关系地封你嫔妃,便证明你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他唾手可得的女人,你不是人质不是公主,更不可能是一个能保全赵国的伟人。
嬴政用了王翦去攻打李牧的军队。我知道纵使王翦是个老将,但是他终究是抵不过李牧的。我相信李牧,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他散朝归来,对我说前方传来战报,李牧和司马尚在奋力抵抗,王翦不得进。我听了不知是喜是忧,因为我理解赵国的实力,它现在如同我的父王一样越来越弱,消亡是不可抗拒势力,胜利,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又是一年木叶落,孤雁南飞。这里没有了碧树,没有可以告诉我朝中的事情。我不知道赵国怎样了,究竟有没有烟火四起,我只能问他,我愚蠢得竟然还对他抱有一丝希望,我竟然还在奢求他能手下留情:“政,你能放过我的父王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那双让我痛苦让我觉得渺小的眼睛,因为它们总是闪着王者的坚定。
“不。我要统一江山!”他坚决地对我说。
“江山,江山!你只知道江山!你有看过你的父王因为国力衰退而一夜白发么?你有看过母亲送女儿远去的老泪纵横么?你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杀了自己的父亲么?你不过是一个嗜血的野心家,你只知道征服,却根本不知道爱你的人为你流下了多少的泪!你看看,看看皇宫外面,秦国城墙外面你能看见的除了尸体和鲜血还有什么?”我听了他的回答,再那一刻就失去了理智,哭着嚷着指责他,在这一刻我知道我已经彻底疯狂彻底崩溃了。我每天都会梦见父王母后,他们每天都叫着我的名字哭诉。这一刻,我必须向他争取,不怕他会因此而将我打入冷宫,一个公主若连国都亡了,富贵恩宠又有什么意思?
“阿房,阿房,你冷静一下,你说的这些痛我都没有经历过。”他的双手握着我的双臂,用爱抚而带着慌乱的眼神看着我,他没有了平时臣子面前的威严,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丈夫,“可是你知道吗?我若不停止诸国连年征战,有多少人会继续横尸野外?阿房,我知道你心里痛,可是我不能停止。阿房,我答应你不杀你父王,怎么样?”
“不杀他?可是却要灭他的国。你剥夺他最宝贵的东西,你让他失去他生存下去的理由,可是你却不杀他?”我嘲笑地说,讥讽的眼神看着他,我要让他感到他所说的不是仁慈,而是另一种残忍。
“阿房,你太天真。你不懂政治。这是我的事业,我不会停止。”他说的不紧不慢,语气平淡,却字字铿锵。他坚决没有余地的回复我。我对他绝望了,我也对自己绝望了。我来了这里又如何呢,他终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国家。阿房,阿房,你如今回不去了,却也成功不了,你从邯郸来了咸阳,你又该如何收场?
“阿房,你累了好好休息,我走了。”他突然说,惊破了我遥远的乡思。转身,那个背影那么伟岸,是我飘零于秦国唯一的依靠,可是拥有这个背影的人却是那么的决绝。他走了,每一步都像是在踩我的心。我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在空旷的宫殿回响,我抓着他的衣角,他停下了,却没有回头。
“不,不!父王他最看重的就是他的江山。你不要夺走他的江山。他曾对我说过,一个君王除了江山一无所有。我求你了,不要多走他的唯一!不要这样!好不好?政,不要再打了!”我又一次朝他嘶声哭喊,抓住他的长袍,我的手紧抠不放。我知道这三年来只有李牧在朝中仍然坚毅勇敢。我能想象那群趋炎附势的狗是多么害怕,朝廷是多么的弱不禁风。我知道即使政不去再攻打它,它也不会再坚持多久。但是我仍然不愿他去攻打它。它是我的故乡。我的记忆,我的幸福,我的泪水,我的心痛都来自那里。远树含烟,楼台缭雾,归去对我来说已然成妄想,但是我不希望那有着我幽远记忆的邯郸染上鲜血。裙裾撕破了,他还是决绝地走了,没有理会我的哀求。
皇兄的飞鸽传书告诉我李牧死了,司马尚被撤换了。一切都因为郭开的谗言。我知道了,定是他被嬴政贿赂了。我最爱的人在互相残杀。而且,我没有想到政竟然对父亲也会用这种小人手段。不过,这一切又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是大丈夫,能狠能忍的大丈夫。我佩服他,但也恨他。可是,我终究什么都不能做。
又开始弹奏那把长相思。我将我的恨,我的痛,我的无奈都化在了我的指尖,让他们和音符一起散在这皇宫的天空。我要诅咒这片土地。如今我深陷后宫,在无可救药之中爱上了嬴政,但是他却仍旧毫不留情地践踏我的故乡,杀害我的子民,俘虏我的亲人。我不明白,为何独我遭受这等不公?
三 思渺
音书迟迟,苦恨绵绵。
赵灭亡了。我的父兄,母亲,姐妹全被俘虏。父王被杀了,母亲只是一个妃子,所以被流放了。姐妹都成了宫女,兄弟也已经被斩首。这些都是在赵灭亡后半年之后我才知道的。我想是政故意瞒着我的。但在半年后,终究还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已经知足了。我本来就在奇怪,为何李牧已经死了,却迟迟没有赵灭亡的消息。
他告诉了我真相后,我淌着泪平静地问他:“为何不让我与我母亲相见?”但现在却是平淡的语气,激烈已经毫无意义,该散的都散了,邯郸还在,不过易主。
“见也没有了意义。她是不能留在这宫里的。”他亦说的很平淡。我才明白过来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狠心。但我也还是不愿相信这事实。
“你去陪皇后吧。我想一个人呆着。”我对他说。他走过来将我抱住,我推开了他。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便是横亘出了荒山枯河。纵使心痛,我也知道不能再爱他了。他先是惊异,然后便叹气,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我藏在袖子中的那把匕首也掉了出来。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我的心被这声音给吓住了,它太过尖锐。在他前一天告诉我赵灭亡的消息后,我就一直想杀了他。但是我终究没有拥有这个狠字。纵使不能再爱,却也仍旧不忍。他是我此生中唯一过往的男人,他的事业还未完成,我现在既然不能让自己报仇,却要成全他,就像我曾经希冀的能够成全父王一样。
他回来了。已经成功地灭掉了齐国。从此,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了,我为他高兴。
我笑着为他跳舞,为他斟酒。还为他弹了一曲欢乐的曲子。歌舞升平中,我渐渐的感觉他那张痛快畅饮的脸逐渐变得模糊。那张让我哭让我痛让我不忍的脸开始离我远去,也许离开的瞬间什么都不会觉察。一滴滴殷红的液体滴在我手上。突然,我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抱着我,摇着我,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些,睁开些眼睛,恍惚地看着嬴政,心里在说,你知道么我已经渡过了河,你在在河这端。
“我舍不得杀你,于是我只有杀了自己。政,对不起,在大殿上辱了你的尊仪。”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句话。我以为一定小声得他听不见。但是,我根本没有力气再大声了。
“阿房,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他大声地说,“御医!御医!快来人啊。”他大声地叫着,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听到了他的无助,我流着泪,用尽力气抬起手摸他的脸,我怕我走后会忘记了他,我艰难地张合着嘴,想说一句话,却不能连贯,他看到了,急忙把耳朵贴在我的唇上,我说:“政,要记住我啊。”
“我记得住,我要修一座大宫殿,为你一个人修的,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你。那宫殿是你的,你知道么?它就叫阿房宫……”他就这样一直抱着我,喃喃地对我说着话,重复着阿房宫。而我的魂魄早已经离开了身体,身体也是早已冰凉了,但是它仍然抱着我。我的魂魄哭了,却没有泪。黄昏的太阳是苍凉的,照进了大殿,连灰尘都成了金黄色。我错怪他了,他爱我不亚于我爱他,只是他更爱江山。
我的魂一直不肯进入轮回,因为我无颜见我的亲人,除非政的王朝灭亡。我一直处在两难之中,我无法抉择是更爱亲人还是更爱嬴政。我想,若我不是赵国公主,而他也不是秦王的话,那我们相遇之后会不会幸福?我看到政为我大兴土木地造宫,名之为阿房。看着华美庞大的建筑使秦民不聊生,再看着一次又一次的起义,最后我看到的是火,燃烧了三个月的火,直冲云霄。他当初辛苦打拼出来的王朝覆灭了。当最后一点火星从焦黑的废墟中熄灭时,我走向了阴间。我要开始我的新生,尽管我仍流着前世的泪。
“阿房。”在奈何桥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温柔的呼唤我。他竟然一直等在这里!在奈何桥上苦苦的等待,竟然只为我。呵,原来他还是没有变,还是初见时的他,为了女人弱不禁风。
“政,对不起。”我哽咽着说,经过了殇经过痛,没有想到等到在河这端相遇时,我却还是难以抛却他。
“不,一切不过早已注定。”他抚着我的背说。风把阿房宫的灰烬吹散了,上面的人在欢呼一个新王朝的开端,一切都成了烟云。
我们来到三生石边,用笔书下了下一世的命运。
没有公主,也没有君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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