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屋子是一团明亮,李高恍惚站上一个舞台,他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起奇幻的魔术——被人施了魔法。
细说起曹杨的生活,并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听过的人就有些不信,觉着一个人怎么会拿自己的生活这样来开玩笑。
曹杨的养父是曹杨十八岁那年去世的。养母对曹杨不薄。有时想想自己能在这镇上羁留的原因,其实和养母有很大关系。上学时,有同学喜欢细究他的身世,曹杨会很认真对他们说:“我叫曹杨,也叫李高,我不是野种!我的老家比这儿繁华得多。我父亲现在还在等我回家呢,他叫李则栋……”话说来说去,自然传进养母耳朵。但养母对曹杨并无责难,只是愈加疼爱。
养父曹寇病逝以后,曹杨和养母就有些难舍难分了。坐在一起,只会说些天气啊生计啊家长里短的话。曹杨的身世,好像就变得隐晦不明起来。这时的曹杨,变得沉默寡语。而镇子上的人们,也就把曹杨的来历忘个精光。好像那许多年前,木匠曹寇一次进城打工回来,以前背在肩上的木匠家什变成了一个挑子,一头是刨子锯子,一头是一个有着一双漆黑眼睛的小男孩。曹寇带这男孩在镇子里走来走去,别人问:“曹寇,这是谁?”曹寇回答说:“我儿子啁!这小家伙也不怯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曹寇
指了—个人说:“曹杨,这是你大伯。”那叫曹杨的孩子一边东张西望,就会伸了手点住那人说:“大伯啊!”
父子俩一唱一和的,倒叫镇上人疑惑,好像这个叫曹杨的孩子从她娘肚子里生出来,就落脚在米镇这个地方……大家就仿佛看过木匠曹寇为儿子的出生癫狂地去找过接生婆似的——光脚板夯的街巷“咚咚”响,也仿佛喝过这孩子的满月酒,看过曹寇蹲在石埠的码头上,“吭哧吭哧”洗尿布,也就仿佛看过曹寇的女人,坐上自家的门槛,幸福地奶孩子了。只是那女人的奶子又怎么会这样的光洁、饱满,一点也不稀松?……
大家似乎都很健忘。
惟独一个醒着的,反倒是曹杨了。日子过得奔忙,被周围的人“曹杨曹杨”地叫,虽有些恍惚,但冷不丁的,却会有一个隐秘的声音趴到他耳边来呼喊:“李高”。听了这一声,曹杨的脑袋便会一“炸”。以前短暂的生活画面扑面而来。那画面是黑白的,声音却像五六十年代的老电影,虽有些走样,但由于是残存在记忆深处,听上去便有些深刻、激昂,而不失尖利。八岁以前的生活画面像一块荧幕,斑斑驳驳。
但就是那样短暂的回忆,也总是被养母的一声招呼,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轻易地打散,仿佛那回忆真是一阵风了,是一片喧哗过后的水纹了。二十四岁那年,曹杨结婚。对象是同一个镇子里的叫刘小枫的姑娘。完婚后,养母对曹杨说:“我要搬到下面的老屋去住。”曹杨诧异地问:“为什么?”养母笑而不答。
“下面”与“上面”是有一段距离的。镇子上的人都这样叫。这个“上面”与“下面”,就把好好的一个镇子一分为二了。“上面”大多是新起的屋落,由年富力强的人居住着,做生意的也有,开厂子的也有;“下面’’则全部是早起的旧居。年老的在那里留守。母亲搬到下面,做生意的曹杨会时不时地去看母亲。见荒搁了几年的老屋又挽回些生气,院子里养了鸡,自家养的一条老狗也随了母亲来做伴,就连墙头的一蓬蒿草,也汪汪绿起来。曹杨在院里院外走走,不由想起养父曹寇来,仿佛听到他吭哧吭哧锯木料的声音,仿佛看到母亲递过凉茶,叫他端给父亲,父亲接过去,饮茶时咕咚咕咚地响,胸脯起伏得像壮牛……
曹杨的生意后来不顺,仿佛预示了他生活的一个走向。曹杨就想,一个人生在这世上,是背了很多债的。放债的那些人老去,就该有负债的来还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母亲恰在此时病倒,是心脏病、冠心病、血压偏高,集体发作。在医院里的日子,正是一年里的雨季。雨声无边无涯,让曹杨烦恼,也是因了母亲怕花多了钱的唠叨。母亲总是说:“这哪是害病啊,简直是害钱啊!”不管当着谁的面,唠叨得像个痴子。曹杨就耐不住性子,皱眉说:好好治你的病吧,又不是治不起。即使治不起,卖房也给你治!说完这话,曹杨才意识到自己脸色有些重,偷偷瞅去,见母亲的脸也红了。曹杨的脸就跟着,也红了。
母子再次独处,话就少些。做母亲的甚至对儿子有了一些些冷淡。曹杨想:这是母亲被病痛折磨得变了性子啦。曹杨想既然花钱,与其叫母亲拉长了时间受那折磨,不如长痛变短痛。打听来打听去,人家还是说到城市的大医院。说那里的技术如何高明,说带你母亲去看看,能不能治,也就心知肚明。
在和母亲说这件事之前,曹杨早已猜到母亲会是怎样的反应一一肯定是不情愿去的。但没想到母亲听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暗暗地垂泪。曹杨的心就像泥一样被泡透,“咕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说:“娘,
你养了我这半世,总该给我一个回报的机会吧!”
直到坐上去火车,曹杨这才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在随养父养母生活的这二十年间,这还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这样,往事便如同车轮的铿锵,汹涌地奔跑到曹杨的眼前来。那个叫“李高”的人的生活,如同底片,被浸泡在显影液里,一点一点地清晰,一点一点地,清晰如发生在昨天。
李高六岁那年,母亲死于一场车祸。当时李高正在城南的亲戚家小住,母亲死的时候他没见到。只见了一口红漆的棺材,在白色的头顶上漂浮。并且听到一些人咿咿呀呀的悲凄。母亲死后一段时间,李高还是不太知道死是一个什么东西。只是母亲不见了。李高想母亲,问姐姐李佘。李佘骗他说:“母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了。”“怎么去的?”李高问。此时恰逢一列火车从门前的路基上驰过,李佘便说:“坐火车去的。”李高家门前有一条铁路,每日里车龙繁忙。李高去前街玩耍,需出了弄堂,钻过铁路桥。李佘上学,或者他们的父亲李则栋去学校教书,包括母亲活着,每天去大街清扫垃圾,出来进去,都要在那孔铁路桥下钻来钻去。李高对火车的印象,是幼稚的。看白天的火车,觉得它们像一条虫子,扭动着。扭来扭去。但夜晚的火车就不同。夜晚的火车在李高的印象里带些幽冥之气,车厢里亮着灯笼,提灯笼的人在里面走动。那些靠着车厢发呆的人,在座位上打牌的人,喝酒的人,伸腰打哈欠的人,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而火车在李高的梦境里恰恰很安静。这个沉默奔驰的东西,在他的想象里,填充了地狱和天堂这两个部分。
自从听了李余所说,年幼的李高便对火车充满了幻想。火车虽是他每日所见,但他没见过火车停驻,更不知怎么能坐到车上去。那个城市的火车站离李高的家还有一段距离,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李高坐火车去流浪,还是两年以后的事。
那个时候小学老师李则栋,已经和一个叫唐彩云的寡妇有了眉目。寡妇唐彩云住在另一个弄堂。李高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的李则栋因为与寡妇唐彩云的关系,特意假模假式在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的围巾。这样就更突出了他苍白窄瘦的脸,以及他掩饰不住的鳏居两年之后终于又有了女人的那种兴奋与狂喜。唐彩云来家里的第一个晚上,给了李高很不好的印象。因为李高看到她嘴里镶了一颗金牙,符号一样,像电影里的一个女特务。况且她为了迎接这第二次婚姻,特意烫了一个在当时比较流行的“鸡窝”头。
完婚第二天,李则栋敛了一些剩下的香烟喜糖,晃悠悠拖了疲乏的身子去学校。混到高中的李佘,虽然照常背了书包出去,但不知道她会疯跑到哪里。屋子里只剩下李高以及不再是寡妇的唐彩云。李高起床,也不动,蜷坐在屋子的一角,看着唐彩云坐在板凳上梳理她的头发。唐彩云梳得很认真,一边梳理一边替今后的生活作打算。其实,她早就注意到坐在床角的李高了。其实,她的打算也是为这李高准备的。从她一踏进这家门,就注意到这孩子的顽劣。但作为一个经风雨见世面的寡妇,唐彩云自然有备而来,所以她不动声色。但渐渐地,唐彩云想起昨晚上的人民教师李则栋来,与白天的人民教师李则栋,真可谓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呀!床上工夫也真是了得,把她守寡四年来的晦涩、愚顽,风卷残云一般,搓弄得只剩了一池春水。她的脸上荡起一团红晕,咧开大嘴,不由自主地窃笑。就在这时,她却听到来自李高的一声嬉笑。李高看到了唐彩云的那颗金牙,在好奇地笑。但李高对唐彩云的勃然作色却毫无准备。唐彩云并未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她只是扭过头,厌恶地瞪了李高一眼,然后,继续去做她梳洗打扮的事情。
那一天李高在这个城市里独自走了很远。走到后来他就迷路了。他走过繁华的中华北大街,走过污水四溢的芳草河,走过当时在全国已闻名遐迩的第三拖拉机制造厂……后来,当李则栋千方百计地寻找李高时,他的脚印其实就重叠在李高曾经流连过的这些地方,包括现在已荒草萋萋的西货站。但李则栋并未察觉——李高遗落在这个城市的最后足迹,就留在了西货站一块不起眼的水泥踏板上。
李高走到西货站,已经又渴又饿。但很多辆停在站上的火车却消除了他的饥饿。他终于看到了停驻的火车,像一条更加可爱的虫子。当时李高认为这些虫子在睡觉。睡觉的虫子看上去有些笨.他走到这些火车面前,瞬间便被厚实的钢铁包融了。李高爬上的是一辆满载棉花的火车。他记得躺倒以前,还站在货物的顶部朝外面撒了一泡尿。整个货场尽收眼底,很壮阔,仿若一个无边的疆界……玩了一会,他栽倒在一包货物上沉睡过去。火车开动,李高在睡觉。当火车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李高还没有醒来。现在想想,火车对于李高,真的是充满了深刻的寓意,它把李高从一个梦境,带到另一个梦境。只是睡梦中的李高,没去成地狱,也没去成天堂。
回忆令旅途中的曹杨疲惫不堪。他蜷缩在车厢的一角,养母以为是自己的病情连累了儿子,便把怜惜和不安的眼神投到曹杨身上。她问曹杨要不要喝一点水,但曹杨浑然不觉。直到车厢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报站的声音,曹杨才从李高的回忆里猛醒过来。
直到现在,曹杨还清晰地记得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地方。说来也许难以置信,弄堂口的那个公用电话,曹杨至今还记得很清楚,看电话的是一个牙齿漏风的老太太,那时他常去那里买五分钱一根的冰棒。
火车即将进入城市,速度有所减缓的这段时间,作为外地人的曹杨,抑制不住内心的慌乱,他的心脏像与真实火车恰恰相反的一架机器。邻座的一个的本地人,正在对朋友做着简单的介绍,他说:过了汉家口,才算进入了市区……
汉家口……一座横跨的,与这列驰行火车逆向的铁路桥扑进曹杨的眼帘。路基上低矮的班房依旧矮墩墩趴在那里。窗外的景物于旋转的姿态缓缓放大,作为曹杨的李高,重又看见了那条狭窄的弄堂。参差不齐,楼房与平房杂沓的狭窄街区;弄口的广场还是那样脏乱;右侧的电话亭,自行车在弄堂里穿来穿去;结了薄冰的坑洼的路面,呆滞的商贩在兜售物品……二十年过去,这里竟然没有太多改变。作为曹杨的李高,不由重重跌坐在位子上。他被眼前的现实,弄得哑口无言。
旅途并未结束。母亲要看病的那个城市,又走了半个下午才到。但曹杨却再不能把持自己。等领母亲看过病,在旅馆里等待结果的那个下午,曹杨偷偷出来,去了路边一个电话亭,拨通了记忆中弄堂口的电话。
听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曹杨说:“是汉家口弄堂的公用电话吗?”女人说:“是呀是呀!你找谁?”曹杨说:“我找李则栋。”曹杨说完这句话,猜测中的或许没有下文很快被对方否定。那女人说:“老李家装了电话啊!你不知道?”曹杨在这边摇摇头,他的身子很虚。女人说:“我也不知道。等我去喊!”电话里静了一瞬。遥远的,熟悉的市声扑面而来。听到女人高门大嗓地喊:“老李头!老李!你过来得正好,有你一个电话……”女人说:“你没去打麻将呀?”接下来,话筒里的电流声异常刺耳,作为曹杨的李高再次听到他父亲李则栋的声音,由于紧张,他额头蓄满了汗水。
李则栋用含混的、喑哑的、郁闷的声音说:“喂……”
此时的曹杨十分含糊,他竟然选择了一种调皮的语调。他说:“爸爸,我,我是李高。”
李则栋在话筒的那边又“哦”了一声,很平静,又有些不耐烦。他说:“李高——你怎么不打家里的电话,打到这里做什么?”
不待曹杨回答,电话那边的李则栋不耐烦地说:“好了。别在外面瞎胡混了,你若是我的儿子,就马上给我回来……”说完,电话就被他挂断了。
和妻子刘小枫的矛盾,是在曹杨提出要去见父亲李则栋时生发出来的。听完曹杨对身世的讲述,刘小枫瞪大了她细细的眼睛。“什么什么?”她把一张细软的手掌贴到曹杨的额上。没发烧啊!刘小枫说。曹杨甩开她的手。曹杨说:“你不信?”刘小枫的嘴半天才合拢,然后她嘻嘻笑了。刘小枫说:“我,不信。”刘小枫去了厅堂,看见了婆母。她的笑容被固定在一桢黑白镜框里。婆母原是想对着镜头笑得开心一些的,但却被隐在眉间的愁苦锁住了。刘小枫看得也有些愁闷,就回卧室和曹杨撤起蛮来:“你为什么骗我?曹杨!你是个大混蛋!你肯定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曹杨说:“我怎么会混蛋?”刘小枫说:“既然你有这样奇特的身世,结婚以前怎不对我讲?”曹杨苦笑一下,说:“有那个必要吗?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二天,刘小枫的同学王水从广州回来,约刘小枫去镇上的茶楼坐。王水的衬衣领很白,话音里夹带港台腔。刘小枫就有了心事。刘小枫借着酒劲说:“王水,如果曹杨离开我,你会不会娶我?”王水说:“我会的啦!但曹杨怎么会离开你的啦?”刘小枫哭着说:“曹杨要去找他亲爸爸啦。曹杨说他亲爸爸的公司缺一个经理啦……”王水嘎嘎嘎大笑,米镇方言脱口而出:“那你还不是照样是经理太太,又怎会瞧得起我这装潢公司的小跑腿……”
刘小枫满身酒气地回家,扑到曹杨怀里哭。刘小枫说:“曹杨,你真的想去认亲啊?”曹杨点头。刘小枫说:“你那个家里真的很有钱啊?”曹杨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怎么会有钱?”刘小枫说:“曹杨,你去认亲吧,你就把这边的亲人都忘掉吧!”刘小枫的话让曹杨的心堵一下。眼泪流出来。曹杨说:“娘不是去了吗?”
提起母亲的去世曹杨埂柔肠寸断。就在一个多月前,母亲忽然自杀了,留下一封书信给曹杨,大意是说她的死与曹杨的孝心无关,她真的是在这世上活够了。并嘱咐曹杨不要太伤心,和刘小枫好好过日子……母亲自杀的地点选在了市殡仪馆里。母亲还写下:她这样做,是考虑到土葬太费钱了,火化会便宜一些。那个有着淡淡雾水的早晨,母亲一脸素淡地走出屋门,走过邻居刘金章的家门,母亲同他打了一声招呼。蹲在院门口吸烟的刘金章说:“你穿得这么有味道,去做啥?”母亲脸红了一下。母亲伸了伸自己的脚,说:“你看我这双新鞋子好不好看?”刘金章说:“好看!在哪儿买的?”母亲说:“在上边买上的,花了二十元钱呢!是我儿买给我的。”刘金章说:“不光你的鞋好看,你哪儿哪儿都好看。”刘金章支支吾吾说:“你看曹杨也成家了,我们都老了,你以前答应我的——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母亲的脸红了,想了想说:“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和你一起住……”母亲说完话,就离开了刘金章,走上通往市区的公路,再没有回来。
刘小枫在曹杨的脸上摸了一把,惊诧道:“你哭了?唉呦呦!”刘小枫把嘴巴凑近曹杨,舔干他脸上的泪,又在曹杨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咯咯笑起来。她让曹杨咬住她的耳朵,说:“你使劲,使劲使劲,呵哈哈……疼死我啦!”刘小枫说:“我怎么就觉得你说过你爸爸很有钱,那是不是昨晚我做的一个梦?”曹杨缓了口气,说:“是吗?”刘小枫带着哭腔说:“曹杨,你不会就不回来了吧?”曹杨一把搂紧了刘小枫,揉搓着她细细的脖颈。曹杨说:“有你在,这里就是我的家呀,我怎么会不回来……”
曹杨并不知道,在他离家后的第二天,刘小枫就已经和王水坐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了。他们同时坐在火车上。曹杨神情萎顿。而刘小枫呢,她幸福地把头靠在王水的肩膀上。刘小枫认为,火车在她和曹杨之间,做了一次泾渭分明的旅行——曹杨或许是驰向了地狱;而她刘小枫呢,她当然是奔向了天堂。
曹杨真正的旅途开始了。
由于离家前睡得不好,旅途中的曹杨始终在浅睡。当他被夜行的火车丢下,身体仍深锁在困意里。依然是上次曹杨带母亲看病时坐的那趟车,但由于连日大雨,在合月暇,火车晚点了将近三个小时。下车时旅客寥寥无几。细雨打湿着站台、钢轨,昏蒙的灯光仿佛也被打湿了。由于大意,随身带的包裹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所幸的是,还有一些钱揣在身上。这个不幸的遭遇,让曹杨对这趟旅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火车的呜叫声撕破着雨幕。曹杨缩紧了脖子,孑然若素地穿过地下通道。刚走出站口,便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围住。女人们的浓装在雨夜里散发着一股阴冷的腥味。住店吗?曹杨的身子被胁迫住。二十块,能洗澡。一双手甚至伸过曹杨衣服的下摆,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女人,脂粉遮住了她的疲态。她说:“能舒服……”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挑逗,仿佛和那些旅馆工作人员一样,正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工作。
好不容易摆脱了她们,曹杨又被一群出租车司机围住了。这些男人表情严肃,像“黑社会”的老大和老幺。曹杨只好换上一副表情,摊摊手,用当地方言说:“到家了,就几步路喽。”
最后,曹杨迅速钻进一辆两轮摩托车里。摩托车的噪音让人头疼。曹杨想看看外面的街景,但窄窄的毛糙玻璃沾满水气,只是感觉透进来的灯光越来越疏淡。曹杨闭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
车停了。司机把曹杨放出来。他的鸭舌帽始终压得很低,脸罩在一层阴影里。他说:“汉家口到了。下车吧。”
曹杨下车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水洼。头上的一盏路灯也灭掉了。司机收了钱,走得慌慌张张,好像完成了一个骗局。曹杨暗自疑惑着,觉得司机真的是把自己骗了。他觉得所处的地方好像并不是汉家口。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磕磕绊绊前行。有骑自行车的人压着路面上的积水辚辚驰过。曹杨想问一问。但眼前的一堵墙让他心里一热。他悠忽记了起来,这里是汉家口!只不过司机把他带到了一段抄近的路上。
有了一段墙壁的提醒,作为曹杨的李高,终于找到了一把复述记忆的钥匙。他摸索着前行。一点一点把汉家口捡失回来。他记得从这个路口左拐,很快就能到家。但他并没这样做,他多走了一段路,拐回到自己少年时常走的那条路上去。于是,熟悉的火车经过的桥洞出现了。弄堂,狭窄的弄堂,高低错落的建筑由于身体的临近,没了那种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连同人一起,都被居家折射出的灯光湿淋淋捂紧了。脏乱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走到那个电话亭,曹杨不由把自己前面的生活全部忘掉——他重又做回了李高。他看到那个看电话的老太太仍端坐在里面,便微笑着走了进去。那女人对李高的笑有些不知所措,也回了一个笑,问:“你买点什么?”李高这才醒悟:这个女人或许是老太太的女儿。她长得很像她母亲。李高说:“买包烟吧。”
走出电话亭,李高用上衣遮住雨雾,打着火。离家越来越近,他的烟抽得很潦草,喉管被刺激得发痒,闷声咳嗽起来。泪水沉甸甸地裹在眼袋里。
家门虚掩着。院子里很黑。李高深一脚浅一脚淌进。喊了一声。自己也不知喊的是什么。没人走出来。屋子里依然是黑着。现在李高依然能轻易地走进屋子里去。如果门锁着,李高会从门楣上方右侧的墙洞里找到一把开锁的钥匙。但屋门是虚掩的。凭了经验,李高去左手墙壁那儿把灯打开。他的手在虚空里划了几下,少年时贴墙悬挂的灯绳,如今换成了按钮的开关。
屋子里一团明亮,李高恍惚站上一个舞台,他仿佛亲身经历了一个奇幻的魔术——被人施了魔法。一刻恍如一世。只不过这一刻人在变,眼前的景物也在变——墙壁是重新粉刷的墙壁,这儿那儿,虽变了一些样子,但空间是不会变的。李高终于有了种回家的感觉。环顾左右,看见墙壁上悬挂的镜框里自己小时的照片还在,是七岁时和姐姐李余的一张合影。李高骑在一个木制的公鸡上,抱着鸡脖子,由于被那只公鸡吸引,他的眼睛没有看向镜头。姐姐在生闷气,愁眉不展的样子……看到这里,李高露出幸福的微笑。这才发现,还有两桢照片是自己陌生的一张,是全家的合影。父亲李则栋表情凝重,仿佛还未从儿子走失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和他并排站的,是继母唐彩云,她的神情疲惫,却做出轻松的表情,右手搭住了站在他前面的一个小男孩肩膀。姐姐李余表情漠然。她的胳膊也紧紧搂住了那陌生男孩,仿佛在和继母唐彩云唱对台戏。倒是那男孩,满不在乎……李高恍惚起来,他觉得镜像中的男孩,眉宇间略有些自己的轮廓。岁月在大踏步前进,和这张照片并置的,依然是一张全家福。父亲李则栋显得苍老,但他把持住了一份威严,眉宇里有种让人不得不承认的成就感在里面。倒是继母唐彩云,头发稀疏,表情木讷,让人感叹岁月的无情。姐姐李余成熟得很像生母。她在微笑。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李高完全不认识。他的眼睛,是看向镜头之外的。这样看上去,便给人一种完全没有融入这全家福所要表达的意境里。
看到这里,李高站起来。他喊了一声。他喊的是“爸爸”。他走向卧室、厨房,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然后他喊“姐姐”,他边走边喊。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他知道没有人在家,但他的喊声和眼泪一样就是止不住……后来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是一件利器,被踢出去之后,在瓷砖地上发出“哐啷啷”的响声,又坚硬地被墙壁弹回来。李高把那东西拎起来,是一把菜刀。刀刃上凝着一丝暗紫的血迹,非常可疑。他吃了一惊,目光顺着墙上的一挂颜色往上挪移。他醒悟:那是溅在墙上的一些血迹。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像考验着李高的神经。在急促、骤然地蹦跳。李高呆立着,最后还是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谁?”李高说。是姐姐李余的声音。他笑了起来。李余在电话那边说:“是李高?”李高说:“是李高哇,姐姐!”李高还想说些什么,但李余却在电话那端愤怒起来:“你还有脸管我叫姐姐!”李高咽了口吐沫,刚想解释。只听李余说:“你等着吧你!”就把电话挂断了。
雨的声音骤然大起来。李高饥肠辘辘,想象中相见的悲欢没有出现,现在—碗热腾腾的面条倒成了他最实际的需要。他想起了刘小枫,想起她温软的身体。他想以曹杨的身份给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但院子里的脚步声遏止了他的行动。李高迎到门前,见两个黑衣人正在靠近。李高分辨不出他们是谁,微笑着,刚想问候,那两个人已经站在屋子里了。他们抖落着身上的雨水,一个圆脸的年轻人打量着他说:“你就是李高?”
李高点了一下头。
另一个人轻蔑地笑了,说道:“看不出来嘛!你倒满不在乎啊!”
李高想问他们什么意思。中年人说:“跟我们走吧。”
李高说:“去哪?”
中年人说你:“说能去哪?当然是你不想去的地方喽!”
李高恐慌起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年轻人在一旁低吼起来:“老实点!我们是警察!跟我们走一趟。不然对你不客气!”
在警察的问讯下,李高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个劣迹斑斑的家伙。李高在十五岁那年就被劳教过。十八岁,便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在街头逛荡。而最近几年,自己更是成了一个瘾君子。警察对李高的矢口否认很是生气,便问道:“你装得还挺像!知道为什么抓你过来吗?你这个小混混!”
李高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筹钱买毒品,李高竟然拿菜刀砍伤了自己的父亲。现在李则栋正躺在医院里。姐姐李余出差回来,气愤不过,为了证实,朝家里打了个电话。不想李高还泰然若素地呆在家里,李余便向警察报了案,李高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李高听得浑身冰凉。警察每问一件事,他便在脑子里努力搜寻。警察问李高:“是不是在十五岁那年被劳教过?”李高说:“没有啊,我十五岁的时候,正在镇子的中学上初中啊。学习成绩虽然不太好,但我很努力啊。一边被学习所困,一边为同学的欺负犯愁!”警察“哼”了一声。警察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个小混混,满口谎话,骗东骗西。赌博、盗窃,没有你不做的。当时你就险些因强j*幼女未遂被逮起来。多亏了你父亲李则栋,求爷爷告奶奶的。这些事情我们都记录在案的,你以为没有证据?”李高说:“没有啊!”李高的额头在白炽灯下冒出豆大的汗滴:“十八岁那年,我确实不上学了。但镇子上的人谁不说我老实。父亲想叫我学木匠,我没兴趣。后来由于父亲出去打工,我一直呆在家里。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的几亩水田就全由我包了。水田里的活苦啊!田畦里的水冷,我一个人插水稻,一个上午能插几分田,小腿都是麻木的……后来,我跟人学做生意,再后来,我自己做。别人看我做人踏实,就把镇子里的姑娘刘小枫许我做了老婆……”说到这里,李高大叫起来。他的叫声听上去有些莫名的亢奋。他叫起来,他说:“对了!你们弄错了,我不是李高,我是曹杨!”
警察笑了。当然是偷偷笑的。但脸上却严肃得很。警察说:“你的毒瘾是不是犯了?发作得叫你神经不正常?”
第二天,警察打电话把李高的姐姐李余喊了过来。他们把李余带到禁闭室门口,让她隔着窗户朝里面瞧。警察说:“你的这个弟弟神经都不正常了,满嘴谎话,说得我们将信将疑。”
禁闭室里的李高或者曹杨正靠在椅子上昏睡。他脸色苍白。李佘只看了一眼,便耸了耸肩上的女式挎包说:“这不是李高,这个人怎么会是我那死弟弟?”
警察说:“你看准了吗?要不要我们把他提出来你好好辨认一下?”
李佘的手机恰巧响了。她回了个电话。电话的内容很让她不高兴。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挂了。而警察的话更让她不耐烦。所以李佘皱了眉头说:“我自己的弟弟我怎么会不认识?当年他离家出走一年多,你去打听打听,是谁把他找回来的?——是我!是我从芳草河边的垃圾场里把他找回来的。当时他的模样有多大的变化!你说一个小孩子一年不见,他会长多少。况且他又脏又瘦!当年我母亲死得早,我可不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孩子……”说到这里李余表情复杂地瞟了警察两眼:“我怕认错,特意叫一个垃圾婆去问我弟弟。让他先看我,看他是不是能认得出我。我要那婆婆说:‘你看前面那个姑娘是不是你姐姐?’我弟弟说‘是。’我是他姐姐他怎么会不认得!我又叫我父亲去认。我父亲看了他的模样,又褪了他的裤子,看他屁股上的胎记。我们把他领回家,邻居他也都认识,你说我怎么会认不出我弟弟!”说到这里李余叹了口气,说道:“早知他今天变成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把他找回来!”
警察说:“那怎么这个人会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李高。况且我们是在你父亲的家里把他抓住的。”
李余厌烦地说:“这个世道无聊透了。总会有那么些无聊的人,来做些无聊的事。说不定,他是一个小偷吧!被你们堵在我家里,你说他会怎么办?”
说完这些话,李余便离开了。
曹杨被放出来的那时,正是一个阳光灼热的中午。他一时还不能适应眼前明丽的光线,眯着眼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乞讨男孩。
从昨天开始,那个男孩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他迷茫地把手伸向曹杨。曹杨看着他。男孩并没有理会这个男人神情怎么会如此委顿。他没有兴趣顾忌很多。但他被这个男人忽然涌满脸颊的汹涌泪水吓了一跳,刚想跑开,不想却被曹杨叫住了。
男孩惶恐地等待着,看着曹杨把手伸向裤兜。曹杨摸出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到男孩手上。男孩吃惊不小,又被吓了一跳。他捧着那张钱,后来他诡异地笑起来。男孩说:“好人,你再多给我一些,我就够买一张回家的车票了。”
曹杨又把手伸向裤兜看了看,但他显得很无奈。曹杨对男孩说:“不能给你了。再给你,我也就买不起一张回家的车票了。你要知道,我也是个要回家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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