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人已变老。
今年清明节临近,姐姐再三叮嘱我去上坟,说:“结婚第一年不上坟,是不吉利的,坟上挂的是红纸和绿纸,以后是白纸、蓝纸,别记错了!”屈指一算,母亲离开人世,已十二年一十六天了,宛如梦中一般,茫茫世界不知所处,一时猛然发愣。以前,姐姐就曾多次质问:“你孝吗?这几年你回家上过几次坟?!”我心情抑郁,黯然神伤,不想也不愿辩驳。
虽然,我清楚鬼神是不存在的,但我同样深知,人是不能免俗的。其实,姐姐哪里知道我心中的苦楚啊,好像我是铁石心肠,不愿去上坟似的。就在阴历2月16这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提着准备好的祭品,和妻子一道坐上了回老家的公共汽车。
二
对于上坟,我并不陌生,小时侯,就经常跟着母亲去。到外公外婆的坟上大概有二十来里路,幸亏还算平坦,真走不动的时候,母亲就一手挎着竹篮,另一只手把我抱在怀里,或弯腰背着我往前走。河道里的风虽不刺骨,但也嗖嗖的发冷。路边站在风口的老柿树光秃着枝杈,伤感地摇来摆去。不过山坳里的弯沟多,总有很多背风的地方。天大多是阴沉沉的,像心里堵着上不来气,和母亲的脸色差不多。就是大晴天,也不够暖和,太阳总是被云半罩着,没有什么好神色。
走一段路,我就让母亲累得直喘气。此时,母亲突然喊一声:“看!花!”我眼前一亮,滑下母亲的背,跑去采摘那些不知名的野花,跳啊,笑啊,这采一朵,那拽两枝。母亲总是在后边吆喝:“小心!别摔着!”没多久,我手里就握了一大把,红的,黄的,紫的,白的,五颜六色,很是耀眼明目。我轻轻一嗅,就让母亲看,特意让她闻了再闻。母亲这时才笑一下说:“啊……怪香哩!”此后,兴奋的我就不在让母亲背了,总是像欢快的小鸟一样,在前面飞着。
到了坟上,母亲郑重地拿出祭品,一一摆放在墓堆前的供板石上。供板石既平且大,下面支着又长又方的石块,后面还靠着一块石板,正好垒成一个小房子。母亲说外公外婆就住在里边,将来自己也要往里边住。不过,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了,也就顾不上再想外公外婆在墓堆里怎样出气的事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供板石上的白小糕儿,红麻糖,黄焦花儿,黑甜饼,专等着母亲赶快祭完,这是过新年才有的美味佳肴啊!在路上,母亲就严禁我摸篮里的供品。歇息时,就曾打我的手生疼,说是敬献之后才能吃。此时,母亲把剪好的白纸、蓝纸,挂在坟头的青柏树枝上,风吹来,簌簌作响。然后,母亲拿出两根火柴,捏在一起在“小房子”里,“嚓”——一下把分好的的香点燃,插在“小房子”前,中间四根,左边一根,又烧了很多纸钱,嘴里说着快来收钱保佑平安之类的话。说完,母亲就坐在坟边的荒草上,手肘支着膝盖,按着前额,哭起来。后来越哭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大。我鼻头直发酸,也顾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了,去拉母亲,说:“长大了,我伺候你,照看你。”总得拉几次,才能止住哭声。有时再拉也不行,哭了很长时间,我也开始哭,惊动了田间地头上了年纪的人来拉。母亲这才止住哭声,用袖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站起拍拍身上的土灰,和拉她的人说起当年外公外婆的善事。那人便长叹一口气:“唉,多好的人啊,可走得那么早!让孩子几岁就没了娘……”
三
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听着呼呼的西北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天还是一样的天,风也是一样的风,恍惚过了几个世纪。当年是母亲跟外公外婆上坟,现在是我给父母上坟。我的父亲母亲啊,你们的身影常在我的梦中出现。醒来时暗淌清泪,黑洞洞的深夜,我默默怀念你们……此时,我不由记起了,前几年写的诗句:母亲啊,儿今天真想再唤一声娘/再唤一声娘,泪流心上永不悲伤/母亲啊,儿今天真想让你再唤一声乳名/再唤一声乳名,整个世界都会闪光……可父亲母亲,你们已长眠于地下,一声不响。若你们心有灵知,一定知道,儿正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向你们飞。有时,我倒真希望有一个阴世。虽然阎王蛮横,小鬼难缠,可总给人心灵的慰籍,毕竟还有相见面的一天啊!这样人生也许就没有太多的沧桑与遗憾了……
其实,人们祭奠亲人,倒不如说是祭奠自己,让自己的感情有所寄托,灵魂能够净化罢了。
四
父母的坟茔在半山坡的一块田地里。再往上就是横穿山坡去山西的公路了。那山坡曾经是我魂牵梦绕留恋往返的地方。山坡上开垦的梯田栽满了苹果树、桃树、榴树,四周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槐树林,其间有不少野生的梨树、核桃树、枣树、酸楂树等等,等等,当果实成熟之时,我们这些淘气孩子咬梨咬得肚子胀,啃枣啃得肚下沉,吃核桃吃得嘴变黄,嚼酸楂嚼得牙发软。有清闲的大人们来放牛时,总怂恿我们爬树,把剩下的核桃、红枣摘完,分给我们一些,自己脱了上衣一包,裸着身子掂回家,让家人尝个鲜。至于那有人看护的仙桃、苹果、红榴,我们总有办法搞到手,让谁看牛,谁放哨,谁上树,谁捡拾,在来放牛的路上早已密谋好了。等到护林人发现,一声口哨,树上的孩子猴子一样“哧溜”滑下,撒腿就没影了。
还有更赏心悦目的是,每到春季百花盛开之时,住在河对岸的人们往这边一望,湛蓝的天空下,万绿丛中一片红云与两朵白云,私下凡间,红的是蟠桃园,白的是苹果园和榴树园。星期天,我们孩子们把牛往槐树林里一赶,绕过“专业队”的房,就到了人间仙景,看着红艳艳的桃花,白生生的梨花,听着蜜蜂嘤嘤嗡嗡的声音,闻着甜得不敢张嘴的香气,想着将来这些果实都是我们口中的美味,真是把人美得腻死了!这时有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不点”大哭起来,一问才知道:蜜蜂在花里采蜜时,他捏着花瓣不让出来。蜜蜂一着急,恼了,就扎他一下。结果惊动了护林人,给那个孩子抹些清凉油,就轰我们去放牛了。
不过,我知道那山坡,早已不是原先的样子了……
那苹果树,好的,村民们移栽到了自家院子里;剩下的是虫咬的虫咬,旱死的旱死,当砍的当砍了!
那桃树,榴树,说是几年不再结果,早已连根拔起,种了田!
那槐树林,统一伐过,盖房,卖“架木”(挖煤用的),取之于山,用之于民!
剩下的野果树,成材的偷走了;不成材的,太阳暴晒,干旱,已经朝不虑夕,奄奄一息了!
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公路上边,我家祖坟里的十来株柏树。那株株苍劲翠柏,就像是祖先在望着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气愤得一言不发!
爷爷、奶奶、父母长眠的地方是新茔地。爷爷去世的早,坟上的大榆树已有合抱粗,由于家人都出外工作,竟然也会被偷去!
据说坟地里的木材,当什么用都不吉利的。谁也不知道拿去当什么用了。
大概是卖了吧!
五
我和妻子下了车,放眼一望,满目荒凉,寂寥无人。虽然我知道现实与我记忆中的美景无法相比,但反差之大实在让人感到吃惊。满坡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指把粗的小细条,风中抽来抽去。裸露的红沙石,紫一片,红一片,真像人暴打之后留下的暗伤。
不远处的岩石上,白灰粉刷了四个大字:封山育林。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此时,我才隐隐约约的明白,我不愿意回故乡的一个原因了。以前,只是潜意识中不愿提起而已。
一层一层的梯田上,荒草蔓延,没有先前的麦苗,也没有栽树,只是荒着。这时,我才想起中央制定的“退耕还林”的政策来。
明明在那块地里,一定是不会记错的,可就是没找到。后来看到倒了的供板石,才依稀辨出坟的位置。幸亏供板石旁边还残留着哥哥、姐姐上坟残留的香灰。
前几年,全市平坟,要求不留一个坟头。后来全又隆了起来。整个村里,恐怕就我一家没顾上。
我和妻子把水果一一摆好,把剪好的红纸、绿纸挂好,烧香,烧纸钱,叩头。一切按程序,似乎很平淡,也很平静。想着父母的往事,我的心在风中一点点沉重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祖辈、父辈已长眠于九泉之下,在这荒山野岭中,他们的心情怎样呢?那个山清水秀之地哪里去了?去世的人应该祭奠,那珍贵的东西呢?
将来,我和妻子也会来的,后世的人呢?
六
我走到地边,望着河对岸的乡村,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啊!村里不少家户富裕了,盖起了红砖房,听说要规划建小康明星村。社会是在不断发展进步,可总觉得失落点什么。
河道里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一丝水的影子。整个河床,干涸,皲裂,俨然倒睡的白骨,嶙嶙焉,秃秃焉。少年之时,在严寒的冬季,我们这些孩子敲开冰河,还在里边摸鱼捉蟹。听人说早几年就干了,夏天洪水过后,几天就没了水。
村里的孩子们,你们再也不能在碧绿的深潭里学游泳了!
山坡下靠后的山前,原有一大片柳树林的,村民叫它“柳树园”。园里青草连绵,厚如地毯。我们孩子们放牛时就数过柳树的数目,每次都是数到1600余株,就数不清了。数不清的还有童年的欢乐与梦想,可后来全砍了,卖给国家煤矿,说是支援国家建设,现已成光秃秃的河床……
我该说些什么呢?又能说些什么呢?
当年,瘦小的我也背过椽,一次背两根,还受到父母和村人的夸奖:“看张家老二,气真大!”
我内心阵阵发冷,发紧。当初全村怎么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呢,这全村人的盲目无意识不可怕吗?
我可爱的乡亲们啊!
清明时节去上坟,我该怎么祭奠呢?
唉,我这梦一样的故乡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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