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临窗。透过宽阔的玻璃,可看见忠实的奔驰停在酒馆门前。漆黑崭亮的车身显得厚重和大气,在这条狭窄深长的老巷里,简直是凤落鸡群。
酒馆朴素不失雅致,寂静不失温馨。除了是他公司酒会的座上客,忠实喜欢单独约我,寻一个类似这样僻静的小处,菜无所谓,酒一定是白酒,“小酌几杯”只是说在嘴上,两人只倒一点点,慢慢饮,慢慢聊,兴致起来,或我或他咂着嘴似在征求对方:“再来一点点儿。”这一点点儿尽了,也许会再来一点点儿。谈资便是海阔天空,随心所欲了。
“今天我做东。”对面的忠实给我倒半杯,送到我手上,却给自己的斟满。我感到诧异和好笑,我俩聚会时谁都没说过类似的话。
忠实是一个基建公司的老总,是这个城市很多人知晓的企业家。岁月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依旧是皮肤光泽,头发乌黑。体态虽有着中年的厚重,但又不失青春活力。言行举止衣着服饰,既标志出成功者的涵养和品位,又绝不含款爷的轻浮与夸张。
“如果今天不是你,我应该约他到酒吧或咖啡屋,一个更雅致更幽静的地方,可是你是没有酒量而偏又喜欢饮酒的人。”忠实的话有些不靠谱,举止也没有往日的洒脱,目光在刚才的期盼中又加入了几分若有所思。
我举杯示意,本来想说的开场白又在嘴边打了个旋儿。
“今天怕不是闲来无事,还有别的什么缘由吧?”隔着举起的杯子,我这样问道。
忠实呷了一小口,却没有咽下去,停留在唇间,神情里却又似乎在品酒之外的味道。
“是的,有一件事,原本不想对任何人提起,可还是约了你出来。”他摆动着脸,让自己振作一些。“哎!我还是先给你讲一段故事吧……”
二十年多前,忠实高中毕业进了基建队,在那个年代的那个群体里,他凭自己的文化和专劲,很快就成了队里的技术能手。当时队里缺一个技术员,惟有他可以胜任,他也想就此发展自己,就自告奋勇。“吁,人倒是行,研究研究吧。”工长这样回答他。他等了一段日子,事情没有动静,又去找工长,工长还是说:“研究研究吧。”队友们听出弦外之音:“你脑子不开窍,‘研究研究’就是‘烟酒烟酒’。”忠实晃悟过来,可是自己离家进基建队,除了一床铺盖卷别的一无所有,他犯了几天愁,认为自己没希望了。可是有一天,他独自回工棚,帮临床的同乡整理衣物时,看见口袋里落出一张十元票子,他的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给塞了回去。宁可自己不当技术员也不能作贼啊,可是不知是受了哪个鬼使神差,他最终还是把手伸了进去。后来……
“后来你当上了技术员,再后来又提升为工长,再再的后来当上公司的副总。”我以一种不安的心理抢过忠实的话。
“不过,有了这件事,就像心上长出一个肿瘤……”忠实说完,猛地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把脸转向窗外。
斜阳射落在他的圆脸上,竟显出几分凄艳。
“后来你那个同乡知道吗?”话一出口,我觉得这个问题很蠢。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勇气告诉他说,基建队解体后,他回乡务农,我注册自己的公司后,又把他聘来,他就是我公司现任的副总。”忠实把脸转回来,点燃一支烟。
“你有了悔意,一直在暗地报答他的十元之恩?”我还是感激忠实能如此坦诚表露心迹,因为在今天这个世界里,有越来越多的人极力展现自己华丽光彩的一面,而把自己的隐秘像伤疤一样掩饰,企图让岁月之尘埋葬。
“如果把我这些年的发展比作在上台阶,那么他这十块钱就是我第一个台阶的一块砖呀……”忠实沉着头,仿佛他在背着一座山。“这件事太重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除了报答之外,还在想是否应该告诉他,把惭愧倾倒出来,才会舒心得体。”
“你是想用一次性回报从此了断?”我直视着这样问他。
“不,我从没有这个用意,我一直在感激他,虽然我已经给了他超出职位的薪水,还有其他的,但这种感激会一辈子。”我深信自己当初交这个朋友的眼光没有错。
“这是一个做人应该具备的良知,可是当你的副总知道后,他会怎样呢?”我为他的杯里续上茶水。
“凭他的为人,他会原谅我的,但知道我为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报答,一定会一走了之。”忠实肯定地回答。他深深吸一口烟,弥漫升腾的烟雾里是复杂的神情。
“如果是这样的结果,失去的不仅仅是你的副总?”我把他的酒杯移开,不再让他多饮。
“不过我会用我的诚意说服他,让他理解我,我能做的到。”目光里又泛出他平日的自信。
夜色已深。
“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怕我把这个故事……”临分手时,我这样问。
“随你的便吧,我只求心里无愧。”忠实坐进车里,脸上淡定的一笑,不过又说“在你心里,我这个企业家不是很光彩。”
我用微笑回答的他。
华灯闪耀,满眼昏黄中望不见天空的星,老巷里有几枚落叶在随风集结,翻动几下,又恢复于平静。黑色奔驰微微颠簸几下,转弯驶上街道,风一般远去。剩下我自己,把忠实的故事颠来翻去。在我心里,忠实的印象并没有就此而改变,还是过去的忠实。其实哪个人的一生都不是一瓶纯净水,反倒如一个池塘,明净透澈的下面总会有污泥,只要你用真心去沉淀,流淌出来的必定是清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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