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钟韵

朱忠运

时间铸就了钟身,钟声是时间的仰天长啸。

时间总想悄无声息偷偷溜走，钟声却把时间的意图公之于众。

盘古庙的钟声，只有祖先父辈们听见过；进入十九世纪，她便横躺在盘古庙的残桓断壁泥地上，仿佛从钟架上掉下来时摔成了重伤；后来，一个被扫地出门住进盘古破庙的老地主，白日为生产队放牛，夜里则蜷身龟缩于钟里。最后竟病死在巨钟体内，盘古钟还真成了一回丧钟；再后来，在文化大革命“破旧立新”的口号声中，她粉身碎骨于几位贫雇农的铁锤之下，最终混迹在公社供销社废品收购站的破铜烂铁堆里。

一尊铸钟巨匠用生命铸就的巨钟，竟然落得这般下场，让人心寒，真可谓生不逢时，物的钟尚且如此，况乎人？

盘古庙的钟声，只能传出十二里，这是一个性急的汉子铸就成的大错。

当然，这个关于盘古钟的故事，是听我那位一辈子走村串户做裁缝师傅的外祖父讲的。

盘古庙建成后，祖先们便重金请了一名高明的铸钟师傅开炉升火铸制盘古钟。

铸钟师傅须眉皆白，他将铸钟工场安排在香炉山下，翻砂铸模，化铜浇钟，不舍昼夜。监工心中疑惑，这大巨钟，重数千上万斤，铸在山下，如何运上山去？每每欲提个醒儿，但见铸钟师傅神情肃然，表情木然，况且请师师为主，也就不便开口。

九十九天过去，盘古钟铸就了，钟身高九尺九寸，钟底长六尺六寸，钟腰围三尺三寸。

选定九月九日正式开祭供钟。众人正面带难色不知如何搬运上香炉山盘古庙内，铸钟师傅让族长告知众人：今夜家家户户须将看家狗全部关进屋内，养有公鸡的人户更得将鸡笼罩严，总之，今夜在香炉山上，不能听见鸡鸣犬吠。然后，铸钟师傅屏退众人，在铸钟场摆上祭案，供上祭品，手捧檀香，朝钟膜拜。

半夜子时，香炉山下众人关门闭户，屏声敛气，静候奇迹发生，只听见电闪雷鸣，半夜不息。翌日雨过天晴，万里无云，巨钟已不知所踪，众人急忙爬上香炉山，走进盘古庙，却见钟已上架，铸钟师傅跪在一旁，似乎在默默祈祷，更像是闭目养神。

众人云集盘古庙，铸钟师傅与主事人结清工钱，然后反复叮嘱：待他走后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他走过一天一夜之后，才能撞钟。直到主事人点头应允了，铸钟师傅才系紧褡裢，往西南大道飞奔而去。

日上中天，一位性急的汉子对主事人说：看那铸钟师傅急匆匆的样子，莫不铸了口哑钟吧？现在撞钟，万一不响，追赶他还来得及。

主事人没了主见，想想也确有道理，知人知面难知心，万一当真是口哑钟，大伙捐的血汗钱岂不打了水漂儿？

主事人望望铸钟师傅远去的方向，估摸大约走了十来里路，真要追他，还能追上，于是大手一挥，八个汉子推动紫檀钟棰，向巨钟撞去——

“当——”一声巨响，震的众人耳鼓雷鸣，眼冒金星。

十二里开外的钟岭坪小路上，疾走的铸钟师傅听见钟鸣，一下瘫倒在地，脸色煞白，虚汗淋漓，对一位扶他的过路人说：“本欲钟声传八十里，让宜昌城内也足可听见，唉——这钟只传得这十二里远了，我的五脏六肺都震裂了，也是天命难违。人哪人，不存戒心多好？”

铸钟师傅不知那过路人也是去赶盘古庙会的，说完之后，七窍流血，溘然长逝。消息传到香炉山，众人唏嘘，后悔不迭，集资厚葬了铸钟师傅于天子坟旁。

后来，盘古钟声便只能传响得十二里。住在宜昌城内的人们，便无缘听见盘古庙的钟声了。

传说总是那么美丽，有时传说却比史实更真实。

自然，也听到过钟声，是读小学时候。

学校走廊上挂了一口小铜钟，长宽不盈尺，据说是从蜂笼寨大庙里背下来的钟，中间吊着钟锤，锤上系着拉绳，值日老师牵绳打钟，得心应手，钟声竟也传出几里路，引得刚丢饭碗或在路上捉蜻蜓追蝴蝶的学生娃子向着学校一阵猛跑。

时日长了，便知道学校钟声的具体作用了，起床钟声不急不缓，仿佛慈母在喊贪睡的孩子起床上学；早操钟声很急，锻炼身体是人生一件很急切的事儿；午睡钟声细细长长，像淙淙山泉缓缓流淌。。。。。。

钟声，催着芸芸学子在书山上攀爬！

再闻钟声，是在当阳玉泉寺和峨嵋报国寺的笔会上，那摄心夺魄的钟声，几乎将我熔化在时光的淌动里。如果笔会再长上十天半月，或许我就成了众僧中的一员。

而今，盘古庙要重修了，钟是必定要铸的罢，但还有铸钟高人么？

从巨型铜钟到劳力士表，不仅是在报告时间的时时刻刻，更是在记录人生的分分秒秒。

无论是电子钟嚓嚓的足音，还是报时钟别样的异响，总不如铜铸巨钟的高亢洪亮，韵味深长！

钟的韵味延伸了许多，诸如时钟，诸如闹钟，诸如警钟，诸如丧钟，等等等等，其实违拗了钟的本义，钟只是想提醒人们，时间又溜走了一段，并且，永远不会回来。

“当——”钟声悠扬着，从亘古走向未来，又飘进未来的亘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