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四十年前。
在株州至湘潭的列车上,玉珊碰上了她。她清秀可人,身披艳红的长呢大衣,在千篇一律的青灰色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车厢里,站了满满的旅客,如插紧的一筒筷子。她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把提包给我。”她像老熟人似地朝玉珊招手,玉珊十分信赖地将大提包给了她。他们隔着两个旅客很自然地交谈着。她说她叫汤春美,去外婆那里找工,快到站了。在故乡能安居乐业,谁肯背井离乡?玉珊颇为感慨地说。当时玉珊去湘潭一亲戚家借盘缠,然后再到新疆找工作,玉珊可不想把这都告诉她。“我叫玉珊。去新疆探亲。”玉珊说。“你为什么要取个女孩子的名字?”她忍不住笑了,却又不好意思地立即住了声,声如风破窗纸,扑地一声就没了。他们无拘无束地谈论着,短暂的时间亦可以让他们像相识好几年的旧友。她笑得很灿烂,只是掩饰不住眼神中时时逸出的忧郁。
时间同火车一道飞翔,她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个葱绿的小站——十里冲。她与玉珊握手道别了,玉珊看到她目光中竟然满是忧郁的依恋。她那一刻的神情像火一样点燃了玉珊,令玉珊身心热躁,继而是满怀碳一样地伤感起来。这一切丝毫不让玉珊觉得突兀,甚至自然极了。我们今生今世还会有机会再见吗?玉珊郁郁地想。
她伫立站台,任秋风无情地撕乱一头乌发。
火车怒吼一声,就如一条长蛇蠕动起来。她举着白手绢,在头顶不停摇晃,俨然火中白蝶。列车长啸,用它的巨手无情地将距离渐拉渐远。她的身影似扔出的石块迅速地在玉珊的视野里缩小,可是,她仍追随着飞驰的列车疯跑着,拼命摇晃着白手绢。玉珊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玉珊为洁净、真挚而热烈的情怀感动着。只有他们那样的年龄,那样的年代才有这样的感情了,玉珊现在这样想。
在亲戚家没有多少收获,于是玉珊又到了洛阳的一个朋友家。第二天,玉珊去大街转了一圈,看到人们忙忙碌碌,突然感到很孤独,不禁悲从中来。也正因此,玉珊想起了春美。下午,玉珊带上画具,坐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凭着记忆默默地画她。画完后捧着画像,心里满怀辛酸,泪水亦出来了。
五天后,朋友拿出早巳准备好的车票和一袋面包给玉珊。票是返家的车票,无须半言只语,已表明他全部忠告:老实归去作田吧。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列车进入终点站——乌鲁木齐市,已是满天雪花飞舞。这趟旅行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本来,有个朋友在克拉玛依工作,他曾来信说,像玉珊这样的人才,来新疆大有用武之地。可是,身上没钱了,无法西进,坐汽车也没有坐火车那么容易钻空子。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稀少,玉珊找不到一个栖身的地方。“烤羊肠,五分钱一串咿!”一个维吾尔族人有意诱惑般地用汉语不断吆喝,那飘散的肉香令玉珊垂涎欲滴。玉珊赶紧逃也似地离开这令玉珊快发疯了的吆喝声。玉珊饥肠辘辘地到处游荡。还好,火车站附近,有一座煤炉,煤碴口向着街道,玉珊就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蜷缩在煤碴凼角落里,玉珊很快进入梦乡。没想到这一睡,招来了两个警察,他们将迷糊糊的玉珊送进了乌鲁木齐市收容所。
凡被收容者,每天必须完成当天的劳动任务方有饭吃,一天两餐,超额完成任务者可多获窝头。当时任务是搬运红砖,用手端。别人一次端五、六个,玉珊狠心要端十个。记筹码的同胞蹲在雪地上,将整个头缩在火红的大衣领里。一见红色,玉珊就莫名地兴奋。
“十只!”玉珊响亮地报数。
“十只?”她不相信地抬起头看。
这一看,使玉珊惊讶得手中的砖哗啦啦砸在雪地上,她竟然是春美!
春美一蹦而起,忘情地握着玉珊的手叫了起来,满工地的人都望了过来。这一切真让玉珊想不到,玉珊也禁不住地握着她的手。玉珊看到了她眼中闪着激动的泪水。
更令玉珊感动和不可思议的是,春美说,她是特意为寻玉珊而赶来新疆的,因钱包被盗,无奈进了收容所。
晚上,刘班长说要人加班,报酬丰厚:有窝头吃。人们一窝蜂般地跟着去了。玉珊没有去,因为与春美有约。在玉珊热切的企盼中,她来了,还带来个姑娘,姓李,衡阳市人。小李欣然与玉珊握手:“春美姐说你长得如秀气的少女,果然名不虚传。”玉珊尴尬说,我们是真正的老乡,别取笑。春美迫不及待地说:“你不是说要送我一件礼物吗?”玉珊就取出那幅画像给她。春美和小李惊奇地说:“你是怎么画出来的?连泪痕也极像的。”他们谈得极开心。春美是电影迷,小李是小说迷。小说和电影,也曾是玉珊经常光顾的“小菜园”,同她们吹起牛来,自然得心应手。房中其他人,大多也在黄柏树上弹琴——苦中作乐。打扑克的,吹大牛的,气氛融洽,一家人似的。加班劳,动的人回来了,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跨进房门,一声嘹亮的“打道回府”,逗得人们大笑。他是内地某市评剧演员,欲来新疆发展,为肚子闹荒而加入了加班队伍。他带了胡琴,坐下,就边拉边唱。唱的是《铡美案》里包公的唱段,那凛然正气和。宏亮悠扬的唱腔博得了暴雨般,的掌声。春美问玉珊会拉琴不,玉珊说勉强能应付。她借来胡琴,叫玉珊拉《天涯歌女》。玉珊只得献丑。春美嗓音不很好,但很投入:
“天涯呀海角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当唱到“患难之交恩爱深”时,她突然煞腔,泪似蚕儿默默地爬过面颊。玉珊问她为哪宗哭呢?她说:“一言难尽。”
第二天玉珊提前下班。一个新到的30多岁的人坐在一担行李上抽喷香的莫合烟。他们一见如故。他因出身不好,被排挤出工作单位,姓李,云南人,原在河克苏公安局当医生,这次被“遣返”原籍。他带了200元,藏在皮鞋底下。翌日,他们便不去劳动,和春美、小李在屋里打扑克。饿了,就叫春美和小李去买食品。并向守门的“老盲流”进贡一点,就可通行无阻。
下午,他们俩出去散步,将房间留给了他们。春美兴致很高,手舞足蹈,脸蛋儿红红的。玉珊不知怎么吃了豹子胆,猛地握住她的手,她就顺势倒进了玉珊的怀抱。玉珊呼地在她的脸上印了个吻,虽然很短暂、很拘谨,但毕竟是玉珊人生中赠给少女的第一个吻,那甜蜜和醉意永远都荡漾在玉珊的心头了。她将头靠在玉珊肩上,痴痴地望着玉珊,有两颗泪珠缓缓滚落。玉珊说:“哭啥?”她抽泣着说:“你不能了解。我没有家,一直寄居在长沙姐姐家里……”玉珊生怕大李他们闯进来,就推开她,说让玉珊写下她姐的地址。后来,玉珊很后悔,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呢?玉珊现在每想起这里,简直对自己有一点怨恨,若当时让她说下去,玉珊的人生就不会有那么多如此深重的遗憾了。
由于沙漠中一段铁路遭风沙埋没,玉珊们在乌市收容所整整呆了七天。七天后的黎明时刻,他们告别了乌鲁木齐市,踏上了遥遥的“遣返”旅程。
这节车厢中全是“盲流”,仅一个护送干部。那干部任命玉珊为班长,与他分别把守两头出口,以防人逃跑。其实没人跑,都因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才进收容所的,还跑啥?他们四个人坐在一起,每天,大李掏钱为他们加一餐,俨然一个小家庭。一餐未饱,十餐补不好。对于一个长期未饱、体重已大大减轻的玉珊来说,饥饿如虎狼一般凶残。春美常常寻找各种理由,每餐省出半个窝头让玉珊吃。在那种情况下,省块窝头无疑是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呀!玉珊不要,她不依,常常使她哭鼻子。白天还好过些,看看沿途风光或玩玩扑克。一到晚上,气温大幅度下降,车上又无暖气设备,冷得玉珊浑身颤栗。为了暖和一点,玉珊和春美挨得很紧。夜深人静时,她就用大衣把他们包裹在一起。玉珊像冻僵的蛇一动也不动,只静静地享受着这艰难旅途中温暖的少女芳香。
车到西安,四小时后方能转车。大李欲上街,便有十几人响应。大家知道大李身上有钱,无疑想跟他去享享口福。玉珊想,他每日慷慨解囊为他们加餐,已仁至义尽,他的旅程比玉珊更漫长,玉珊不愿再去增加他的“负担”。不久,他们一个个回来了。玉珊偷偷问小李情况,小李摇头叹息,玉珊便知道老李的“存粮”没了。
愈往南行,气温愈高,晚上没有塞外那么寒冷了。列车沉重的有节奏的铿锵声叩击着大地,回蔼在深邃的皮空。玉珊裹在春美的大衣里,如雏鸡潜伏在母鸡的羽翼下。她说玉珊的手如冰,叫放在她的衣里暖暖。一股气息通过手的传导冲击玉珊的心扉,隔着一层里衣,玉珊仍能感觉到她的肌肤温暖而柔软。玉珊的心急促地跳动,一种“龃龊”的想法使玉珊蠢蠢欲动。而春美攥紧玉珊的双手像母亲般轻轻地对玉珊说:“睡吧,听话。”玉珊突然惭愧起来,但内心的一种温暖弥满心间,使玉珊安于宁静地享受她的温柔。那样的美丽,玉珊真希望永远持续下去啊。
郑州。等待转车。
春美邀玉珊上街,她要去当大衣,玉珊坚决反对。她笑着说:“为了你和大李,一件衣算什么?”她最终当了大衣。回车厢她就为他们举行“宴会”。可能是太饿了,她吃得特别多。到半夜,她肚子痛起来,玉珊以为是消化不良,情急中竟忘了大李是医生,慌忙忙地跑去找车长求药。待玉珊沮丧地回来时,大李已为春美看了病,说她是痛经。大李用银针为她扎上三针,她的疼痛就轻了许多。
列车进入武汉是夜晚。车过长江大桥,见灯光如繁星闪烁,竟产生身在银河间飞驰的感觉。春美望着美丽夜景发愣:“我真想从这儿跳下去。”玉珊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她就伏在玉珊肩上,用嘴深深地咬着玉珊的肩头,即便隔了厚厚的衣服,玉珊依然能感受到她牙齿的力度和心灵的剧烈颤荡。玉珊以为,她是因为分离的即将到来而痛苦,因为玉珊就是深深陷在这种难耐的惆怅里的,却没想到她可能有什么苦衷一直瞒着玉珊,才受着这般痛苦。玉珊又一次为玉珊的粗心而痛恨,若当时顺势问她,她可能会将一些隐情说出来。
愈临近故乡,心情就愈沉重。列车的鸣笛让玉珊一阵阵心惊。
车进长沙,他们与大李分手了。这一站真让人难受啊,左右面临的都是别离。他们已是亲人一般了,却要相见无期地分别。老李握着玉珊的手,只一声:“兄弟,一定到云南啊!”就让玉珊泪水淋漓,不能自禁。
长沙收容所实行男女严格隔离,只有在排队领饭时才能见到春美一面。分饭的男女窗口之间还拉了铁丝网。被收容人员分别集中在男女房间学习,除学习“两报一刊”的社论外,就是由所里一位干部带头念“五要十不准”。大家像和尚念经一样跟着念。印象最深的一条“经”是:不准在所内谈情说爱。
进所第二天,午餐吃红薯。春美从高高的铁丝网上递过一只红薯给玉珊,被管理干部发现,把玉珊带到办公室去审讯。
“你爱她是吧?”
“我爱她难道是犯罪?”
“你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吗?”
“她是个善良的少女。”
“扯蛋!幼稚!”那干部大拍桌子。最后,他罚玉珊背十遍“五要十不准”。
正是这次谈话,玉珊隐隐感到春美可能大有“来历”,可惜从此没再有机会问她了。
第二天清早,管理干部把玉珊叫出寝室。春美立在走廊上!“我们要分手了。姐姐托人来接我呐。”她说着,泪便似屋檐水一般挂在下颌。玉珊只能匆匆对她说:“回去别忘了给我写信。”她朝玉珊伸出右手,口张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玉珊感到她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浓重的忧伤于心底弥漫开来笼罩着玉珊。玉珊握着她的手,才知道她手心里藏了东西,抽手时玉珊顺势接过,随即插进裤袋。她最后给玉珊的礼物是:一日记包着张伍元纸币。这大约是她当大衣所剩下的最后伍元。那页日记是:1965年11月27日。日历反面写了一首模仿古人的诗作一一
荷容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生美景君须记,正是西北流浪时。
后记
初恋是刻骨铭心的,患难中的初恋,更让玉珊永世难忘,何况她竟然这般大胆地表达她的痴情。玉珊后来自以为是地猜想,她犯了什么过错,或是她父母有什么“历史问题”。玉珊想,不管什么原因,玉珊都不会动摇对她的爱。可惜,回乡后玉珊即被“暗管”起来。给她写了儿封倌,一直未收到她的回信。“文革”中玉珊再度被迫“流浪”,直到1983年才结束“流浪”生活。那时,玉珊年近四十,仍未结婚,专程跑到长沙她姐姐所在的那个工厂。一查问,根本就没有她的所谓“姐姐”。现在春美成了玉珊永远解不开的谜,玉珊的初恋亦成了一大块垒,郁积在玉珊的心中,不可开解。它太多的谜了。玉珊在疑惑感叹她不惜千里追着玉珊到新疆的同时(玉珊因此而估计她可能亦没有“外婆”这回事,要不她从哪里获得动力远涉千里?她大概亦是一个流浪的人),又惊奇上天对他们的造化,让他们神奇地再次相遇。
这些“谜”、这些“神奇”,于玉珊已没什么意义了,只有他们这段艰难而美丽的初恋历程和春美对玉珊发自内心的纯洁得近似痴情的爱,让玉珊永远悬挂于心,放不下,舒畅不来。
-全文完-
▷ 进入南香余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