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身体里的石头南香余

发表于-2007年10月04日 上午11:51评论-0条

在王平离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王平到铁巷的那家酒馆里喝酒。酒店是早年间开的,很地道,只卖酒不卖菜,仅供应豆腐干、油氽黄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物。酒是上好白米酿的黄酒,半斤下去头就晕晕糊糊,有不少酒瘾很深的老客人在这里喝得面红耳赤,晃荡过市。

王平找了个靠边的位置,沽了半斤酒,要了碟兰花豆,边慢饮边环顾四周,表情也很简单。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酒也凉了,门口那桌客人也散了,王平正想回去,这时有个客人挨到王平身边,问,有人吗?王平说没有。他就坐到王平对面。

他只有二十来岁,个子很高,披了件染了些污垢的黄大衣,棉的,头发硬翘翘地竖着,形状不大整洁,听口音是外地人。这就开始对谈了,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喝酒喝得很快,拈上一颗兰花豆,喝一大口酒。王平问他能喝几斤,他显得张狂地伸出了五个手指。他见王平似有些不信,告诉王平说以前村里谁家办喜事,就把他叫去闹酒。

王平问,你醉过?

谁不醉?但王平是文醉,醉了就睡。他猛灌了一口酒,而一行清涕探出了鼻孔,他用手背揩去,再把手背往桌腿上蹭了蹭。

王平的心情不由地松快了许多,他见王平和善,索性把一条腿跷到了长凳上,裤腿很短,露出一截没穿袜子的光腿,那脚腕上满是新剥落了瘢痂的伤痕。

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他放下腿,吞吞吐吐地张着一张厚嘴,只说是给人打的。

给人打的?

他见王平满腹狐疑的样子,有些急了,说,我没干坏事,我是冤枉的。知道月河边的双龙饭店吗?不知道?这也难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难得去那里吃一顿。那里的菜做得精细,就说做条桂鱼吧,鱼不能超过一斤,不然就不嫩。如果是清蒸或熬汤的话,要有香菇、火腿、冬笋作辅料,那火腿一定得是南腿,冬笋不能用罐头里装的。以前王平就在那里做工。

他的口音里尾韵又浊又重,但不刺耳。

王平是爱喝点小酒,但王平不偷懒,话也不多。王平先是在厨房里干杂活,老板见王平勤快,人也活泛,就让王平给大师傅打下手。老板对客人都很有礼数,但在伙计面前凶巴巴的,防贼似的。有回王平失手打了个盘子,正好被他看见,他骂了王平两句,王平在他转身后往地上啐了一下,被他发觉了,随手往王平头上劈头劈脑地狠打了两下。那天有个同乡来过,让王平去他的店上做事,活不累,工钱也多几十块,王平正盘算着离开,哪还受得了这气,用家乡话骂了他一句。那还了得,这死老板像要吃人似地跑过来打王平,一拳下去就让王平出了鼻血,王平的头脑也昏了,踹了他一脚。

他转过身子,响亮地擤去鼻涕,得意地看了王平一眼。

王平踹了他一脚后就飞也似地跑了,后来王平想起身份证还扣在老板手里,过了两天,王平又回去了一趟。

他怎么能扣你的身份证!

来他店里做工就这规矩。可王平一回去就坏事了,公安局立马就把王平抓走。怎么回事?饭店被人抢了,老板也死了。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说王平和老板发生过矛盾,又熟悉店里的情况,可以解释清楚的。

怎么解释!他们认定是王平犯的案。那死人的衣服上有几处血迹,送上去一查,说衣服上的血型与王平的血型是同类。公安人员对王平没日没夜地审了15天。在王平被抓进公安局的第二个晚上,办案人员扒光了王平的衣服,把王平吊在房顶的铁环上,用电警棍、麻绳和电线拧成鞭子打王平,要王平交待杀人的事。那鞭子抽到身上的声响不大,但咬肉,王平的皮肉一条条地爆起来,像被火烙了似的。

你认了吗?

王平不是糊涂人,王平一口咬定没有干,在场的一个副局长说,猴儿不上杆,是锣敲得不紧。他一说这话,其他人就一阵乱打,打得王平晕了过去。

这苦头可吃大了。

过了几天,审问王平时,那副局长一副事情已经过去了的样子,走过来拍拍王平的肩,像是来和解的,对王平说,你好好交待杀人的事,不说能过了这一关吗,王平说我真没干,副局长生气了,脸上铁板一块地朝王平吼,你要不说王平看你有几根骨头,王平手下有三百多号人,这三百人轮流打你,看你能撑多久。王平想我是死路一条了,也生出几分胆气,说,要是抓到真凶,局长你就没事?我就白挨打了?副局长理都不理王平,对旁边的人说,这贼子刁得很,不说就往死里打,打死了定个畏罪自杀!王平被反铐着,又挨了无数鞭,越打王平就越觉得冤,就拼力挣扎着,越挣扎鞭子就打得越狠,一下一下往死里抽,王平懒得动了,但身子总不听使唤,挨一下就浑身打颤一下。

这么打你都受得了!

王平这人的骨头又贱又硬,这样打王平还不怕,最怕是那些人变着花样整王平,那里名堂很多,像“烤猪脚”,就是用藤条抽王平的脚腕,还有“坐飞机”……

你说了吗?

王平只能招了。这当口他们轮着审王平,王平有三个晚上没合眼了,打得急了,王平就胡乱认下来。他们问王平是用什么杀的人,王平说是用刀子杀的,他们说不对,是用剪刀杀的,王平说那就是剪刀。后来王平知道,这天杀的杀人犯留在现场的是一把裁缝剪刀。

你也只能屈打成招了,但他们没有物证和旁证,怎么定案?

兄弟,他们有王平的口供,还有上头的鉴定。王平招供后就后悔死了,但王平怎么喊冤都没人来理王平了,王平进了看守所。

你家里知道这事吗?

王平没娶老婆,几个兄弟还都是娃儿,爹是个酒鬼,只有王平娘来看过王平。王平娘是讨饭来的,一见到王平就揪着自己的胸口哭。王平家里就靠王平娘了,但她成天头痛脑热的,是个病秧子。

你关在那里还好吧?

刘胖子是个好人。

刘胖子是谁?

看守所长。他还叫了个犯人照看王平,王平知道,他这是怕我自杀了。

你没动过那念头?

没有,王平还没被判死刑,王平要翻供。在那里王平过得也不赖,他们牢里就屁大的地方,关了十几号人,有江湖好汉,也有渣子,还有当官的。贪官们有钱,又没有筋骨,王平们就吃他的。牢里除了老天就是王平了,王平是死犯,谁也没胆量动王平。

你翻供了?

案子送检察院起诉时,王平翻供了,但办案人员没有理睬。

你翻不了的。

王平还要翻。牢里有个大学生,他替王平向中央领导写了诉冤信,还真有信转下来了,但没什么回音。两个月后,地区的院里判了王平死刑。

地区中院。

对,是那个院。

你还可以上诉的。

王平不服,上诉到了省里。

省高院。兄弟,这一下开眼了,省里发话说事实不清,撤销了一审判决,发问重审。重审了?没有,这案子一退又退到了公安局,让他们补充侦查,鬼也没去查。这不没指望了?

是没指望了。兄弟,王平在牢里就这么呆了大半年,身上拖着手铐脚镣,人也没个人形了,王平的心也死了。

你娘呢?

死了。王平娘在城里呆了两个月,白天去要饭,夜里就睡在街上,她攒了钱给王平买了这件棉大衣,但她怎么熬得过这个大冬天?她死了,别人就用平板车把她拉到了火葬场。天可怜王平娘,也没人给她烧纸钱,也没个和尚来念开路经……

他抽抽搭搭地哭了,王平见他伤心,让人给他添了碗热酒,他擦去掉到鼻尖的眼泪,而两只眼还是被泪水掩住了。他一手用两个指头堵着眼,一手捧着碗,猛灌了一大口热酒。

王平以为死定了,死王平不怕,哪朝哪代都有屈死的鬼,但这么深的冤情,王平不甘啊,王平死也闭不上眼呀!

你是怎样给放回来的?

那杀人犯在外省犯了案,逮住后交待出在双龙饭店杀人的事。你没事了。

王平是没事了,给了王平个取保候审,就这么出来了。人真是个贱东西,出来了,王平又觉得活着真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

王平给了他一根烟,王平俩对着火点上了。

像我这人,活着也是个牲口,死了就像条狗。

你打算做什么?

浪荡着找点事做呗。前几天我见到了那副局长,局长说,你小子命真大,会有后福的。

他挠挠油腻腻的头发,开心地笑起来,他们喝干了碗里的残酒,他看看王平那口空碗,说还有酒哩,王平说没了。他捏着烟屁股狠吸了一口,把烟头摁在王平的空碗里,那烟头哧的一声灭了。还有酒哩,他嘟哝着。

他们走出了酒店。深冬的风吹得王平打了个寒颤,王平紧了紧衣领。酒是多喝了些,酒意一阵阵汹涌而上,哽在了喉咙口。王平满心的悲苦,一只手装在空衣袋里,一只手抱着他的腰走着。他瘦得可怜,隔着大衣,王平还是感觉到那种嶙峋。王平把手往上探了探,他的心脏在拍打着肋骨。巷口高悬着一盏灯,他把王平拉到灯下,说你看有几盏灯?王平说一盏。他严肃地说,以后你若是进了牢里,别人劈头盖脑地打你几下,再把你转陀螺似地转上好几十圈,拧着你的耳朵问你头上有几盏灯,你可不能实说,那是要挨拳头的。王平问:那你说是几盏,他狡猾地看王平一眼,说,我不告诉你。

那你挨过拳头吗?

没有。他抓住王平的手,让王平摸他的小腹,王平吃了一惊,那里鼓凸着,竟坚硬无比。

王平身体里长石头哩,他诡秘地瞅着王平。

那是病,是结石。

不。他愤怒了,撩起衣摆,说,是石头。

他的腹部竟是褐赭色的,游走着黝暗的花纹。

王平嘿嘿笑了。

回到家后,王平找到灯绳,拉亮了灯。王平环视了一下,劫后的家空空的。王平走到灯下,仰着头飞快地转了好多圈、猛地刹住脚步,头顶上是一片旋转的亮光和摇晃的屋顶。王平不等这景象安定下来,不停歇地转起来,晕厥中,王平恍惚看到有什么在王平头顶翻滚,在身边飘落……

王平制造了这场小小的风暴,风暴停止后,尘土进入了墙壁,光芒也回到了那盏灯中。

王平该说看见几盏灯呢?而此刻,王平突然发现自己的腹部鼓胀起来。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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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晴茜绮梦点评:

值得深思的文字,现实生活中也许真的存在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