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康接到电报的时候,正准备和大家一起去“锦绣中华”饱览祖国风光。电报是老家打来的,内容是说肖康丈母娘死了,务要肖康回去奔丧。
肖康本来兴高采烈的,让那死讯一搅,脸上便有了奔丧的意味。也难怪他心里要恼火,谁碰到这种事谁都要冒火。肖康这次是随市里的招商考察团来深圳的,原本没他的份,正巧主任生病了,于是他就以替补团员身份赴特区。
深圳那边电器便宜,金项链便宜。你要留心留心,妻子空蓉再三叮嘱肖康。
知道知道,还有变形金刚便宜,女人也便宜。肖康嘻皮笑脸地说。
能捞到一次本来没有份的美差,这情形就像平白无故地着了一个头奖,捡到了一大笔款子一样叫他们喜不自禁。
赴深圳半月,可以吃着、用着、玩着国家,少说也能为家里省了一笔平时必不可少的开支,这对一个工薪家庭来说,确凿非同小可。
要是能带家属就更好了,可惜……孔蓉很向往,但再向往肖康级别不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人家威风凛凛。
人心不足蛇吞象。犯不着犯不着,肖康想得开。
肖康万万没有料到,深圳大宾馆里的中央空调还没享受上几次,丈母娘的死讯电报接接踵而来,而那时候他们赴深圳的重头戏还没拉开帷幕。虽说他也清楚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这次却不偏不倚地发生在丈母娘身上,而且又是在他轻松着时,这让肖康感到沮丧。肖康捏着电报纸,努力地想嗅出一丝虚假的成分,徒劳无功后他开始琢磨丈母娘的死因,照他想来,丈母娘虽然病恹恹的,总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死了,可电报上没写。肖康想这是孔蓉的杰作,孔蓉经常把能省一个子儿就省一个子儿像牙刷一样天天在嘴—里伸出伸进。
同行者说:肖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乐极生悲。又有人说:肖康本来就不应该来深圳,这叫因福得祸。大家说这样的话时,都背着肖康,他们脸上的幸灾乐祸劲一览无遗。当着肖康的面,大家都说:肖康,望节哀。死人已死,活人要紧。肖康知道无法再晒比其他地方要金色得多的深圳太阳了,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哀叹自己是无福之人,比比人家哪一个不是糟释抖擞、喜气洋洋,只有自己灰溜溜的,肖康感到自己真的很痛苦。
肖康对丈母娘并不十分的好感,若不是看在丈人老头和孔蓉的面上,他早就跟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闹翻了。缘由说出来其实也很简单,丈母娘着不起肖康,嫌他又黑又小,没点男人气宇轩昂的派头,嫌他是乡下人?嫌他自说自话没点规矩。嫌他……尽管是些摆不上台面的理由,但也让肖康陡生反感。这种厌恶的时间长了,免不了要在孔蓉面前吐露几句,孔蓉却理解肖康的心思,她反复地劝慰他不必耿耿于怀,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要他思量思量有丈每娘在的好处——儿子不用入托可以由她带;他们吃饭不用烧了可以吃现成的,她的退休工资又化不了最终还不是入了他们的口袋……又说妈就这脾气,刀子嘴巴豆腐心。
孔蓉就有这本领,从来不曾见她发过火,却总能把火烧眉毛的事处理得不见救火工具。让她慢条斯理地这么一说,肖康也就消了气。可感情上去总是疙疙瘩瘩,他们的关系也就像一杯温开水。
肖康一回到家,这才知道丈母娘的死果然不是因为自身病痛,.她在某一个清晨到菜场买菜,被一辆突然驶来的机动三卡撞得血肉模糊。
妈是为了咱官官才起早去买鲜蘑菇的。孔蓉扑在肖康怀里哭成了一个大泪人。肖康从来没有见过孔蓉这么大哭过,知道她这回确实是伤心了。听说丈母娘是因他儿子的大肆哭闹而忙不叠叠地去买菜的,肖康鼻子也有点酸,毕竟在同一个锅里吃过—段不短的饭,而且他待他儿子不薄。
丈母娘的尸体还在殡仪馆冷放着,没有及时火化的原因是还未与肇事者达成一致的协议。
就等你回来,爸说你善于打交道。孔蓉说。孔蓉很信任地望着肖康。
肖康比任何一个人都熟悉孔蓉的这种平静如水的目光,那目光意味着你必须办成这件事,如果不办成的话,这目光会永远地停留在肖康的身上,让肖康无由端地感到紧张。
办事效率的高低意味着一个人的水平。孔蓉经常说的一句话又耳熟能详地缭回在他耳际。
肖康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这几天忙于处理丈母娘的后事就不来上班了,主任说:肖康,有件事正找你,省里要召开一个有关精神文明建设的理论研讨会,你准备个材料。肖康说知道了,但肚子里却升起一股怨火,材料,他妈的又是材料!
肖康供职的地方全称唤作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简称五四三办公室,简称文明办。当初肖康到这单位去报到,还不大乐意,觉得又穷又没气派,是大院里的未等公民。但呆了一段时间,就慢慢地觉出它的可爱之处来了,一是自由,二是轻松。自由是源于他们为了搞调查报告,经常性地要下基层单位,能够活动范围很大地飞来飞去,这对生性爱活动的肖康无畏是一个喜讯。再加上他们的主任——一个被越南鬼子的地雷炸掉了把半只肺的前副团长动辄就闹病,群龙无首的状况,有自由度就很自然。而轻松则在于文明办从来没有硬性工作,有限的几次突击性活动,对他们来讲,倒像过节一样的愉悦。
处在这样环境坐的肖康就有一种舒适感,故而欲调往他处的念头就随风闪灭。
肖康到交警大队去查看了丈母娘的死亡报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报告上说死者和肇事者双方均有责任。均有责任就意味着各打五十大板。肖康着急起来,丈母娘可不能白死,她一白死源远流长的一份退休工资就没了不说,该赔偿的损失就大大地打了折扣。这样的结果肖康无论如何也是不愿意的。直到这个时候,肖康方才明白孔蓉让他来处理这件事。实在是有很深奥的内容在里面的。肖康很佩服孔蓉,觉得孔蓉在悲恸欲绝的情形下依然能洞若观火如不愧是党培养出来的优秀妇女干部,孔蓉是一个区的妇联主任。
肖康走了正面渠道,清楚了要解决的矛盾的关键所在,于是他就拐到了在交警大队的朋友处,由于职业的关系。肖康的朋友遍天下,这位朋友原先在一家工厂里作宣传干事,跟肖康同属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战友见面就很亲切,战友问:什么风把你老兄吹来的?肖康皱了皱眉头说;丧风。战友知道肖康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竹竿捅到河底道:说吧,要我帮什么忙?肖康于是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丈母娘的事。战友不以为然地拍了拍肖康的肩说:喝茶喝茶,这事我会处理的。肖康于是就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抽烟,一支接一支。漫谈过程中,肖康就很沮丧地说了半途夭折的深圳之行。战友也扼腕叹息。很快便到了吃饭的时刻,战友要请肖康,肖康说;不行,哪有让你请的理由?我请定了,我这顿饭报销有去处。战友拗不过肖康,便择了一小酒馆与肖康细酌起来。细酌的好处是能从容不迫地叙谈。
随后的日子,肖康又去了肇事者的单位。他这次去,却是先找朋友。朋友在厂后勤处工作。听说了肖康的来意,他不无恼火地说:这小子(肇事者是单位刚刚聘用的司机)刚来,就要浪费钞票了。他告诉肖康,厂里不甚景气,要求厂里索赔的话,—定要趁早,要晚了,厂子说不定就关门了。
肖康感激朋友的提醒,他想知彼知已才能百战不殆。尤其是这种处理起来肯定很棘手的问题,更需要了解对方的底细。
肖康把有关解决他丈母娘问题的准备工作一一衔接完毕之后。才开始正式上班。那时候去深圳招商考察的人也回来了。不知道底细的人以为肖康也是随团回来,便迫着问他对深圳的印象。不提还好,一提肖康情绪就要激动,他说:深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到夜晚,应召女郎满街遍是。手一挥,哗啦一下,起码围上来一圈,个个袒胸露乳。他煞有介事地说,惹得问的人大眼瞪小眼。嘴里喷喷称奇。
主任一见肖康的面,便像抓俘虏样地一把揪住了他问他的材料到底搞得怎么样了?肖康愣一愣,方才想起前几天主任在电话中的叮嘱,他把子极大程度地一一摊说:“啊呀,主任,抱歉抱歉,这几天为丈母娘的事,忙得脚不踮地,脑子里一片乱糟糟。像打翻了浆糊钵头……”不等肖康说完,跟鬼子拚惯刺刀的主任早就不耐烦了,他—叠声地说:肖康呀肖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家里的事再忙,也不能把急需完成的公事忘记得一干二净啊!
“主任,是我错了,于错万错我肖康错,我马上就着手写!”肖康嘻皮笑脸地用了越剧《碧玉簪》中的一句唱词。主任的脾性他早已摸得滚瓜烂熟,知道他只要认错,一切事便可迎刃而解,主任绝对地缴枪不杀。
主任的脸上慢慢地涸出一点笑意,他挥挥手说写吧写吧,然后就将包往手指上拴二圈,拎起它,晃悠晃悠地走了。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主任又到医院里去了。推拿成了主任日常生活中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
主任一走,办公室里相对就随便多了。文明办就5人:主任、肖康、老周三位男性加韩云刘东东两位女同胞。大家都挺关心肖康的丈母娘。在这一刻这个生前—直郁郁寡欢的女人成了大家的丈母娘,大家一齐帮肖康出着主意,说肖康你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处理这事,不然,总不能让你丈母娘一直地在殡仪馆的冷柜里呆下去。
盯,一定要盯住厂家,盯住肇事者不盯事情就会慢慢地由急变缓,最后不了了之。刘东东经历过类似事件,她颇具权威地说。
肖康,千万不能松,一松,人家还以为你理亏呢!老周德高望重,他切经肯綮地提醒道。
肖康原来以为自己业已把该处理的事准备停当,只待到时去谈判了,不想让众多一向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已为重的同事一串缀,心里就惶惶起来,他不敢怠慢,当即要摇电话过去,询问交警大队的朋友是否已办妥了。
韩云小心地阻止了肖康的鲁莽,她说办这种事最好是上门去,上门去一则表诚意,二则也可防止对方推方推脱。肖康一听有理,于是砰地将抽屉锁碰上,风风火火地冲出去,推了自行车就往交警力队方向奔。
这边肖康刚去,那边战友的电话来了。战友是来告诉肖康的,他托他办的事成了。就那么改动几个字,事故责任就完全地偏向了肇事者。肖康后来从战友的脸上嗅出了某种鄙夷,他心一动,连忙解释谠是被老婆孔蓉催逼得没法,才又一次上他那儿来,并非是不信任他。战友一语双关地说:没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电话里这劳什子还真说不大清。肖康就红了脸,不过,也只红了红,他马上热情洋溢地塞给战友四张天乐宫的舞票。他知道战友的妻子是个舞迷。
很关键的一个零件给换了,肖康对办好以后的事就充满了信心。肖康是读哲学出身的,清楚解决主要矛盾的重要性。
这事可不大好办,谁叫妈这么稀里糊涂呢?回家后,肖康却隐瞒了事实的真相,他苦着脸这么跟孔蓉说,他已经懂得孔蓉的心思,孔蓉是个喜欢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人,所以在很多的事情上,肖康就把事情渲染得错综复杂,有意增加难度系数。
孔蓉也哀声叹气起来,不知道是在埋怨她妈死得不乖巧呢还是感叹时下这年代事情越来越难办。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不能抠!孔蓉吩咐肖康。我相信你肖康的能耐。孔蓉平静如水的眼睛又一次停在了他的脸上。肖康心虚地避开了。肖康决然没有料到肇事者单位的厂长居然不卖他的账,那是星期一的早晨,经过了大礼拜两天的时间修整的肖康精力充沛地去跟厂长谈判他丈母娘的赔偿问题。同行者有交警大队的两名警察,战友暗示他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有老丈人和妻舅。
一坐下,肖康就有意识地跟厂长扯起了文明单位的事,他早巳打听清楚了,该厂尚未有文明办颁发的文明单位的金色招牌。厂长对此却不感兴趣,他甚至连敷衍一下的情绪也没有,他阴沉着脸一叠声地骂着那个肇事者,就早知道这臭鬼这么有眼无珠,真不该把他招进来。骂完之后,他又开始叹苦经,说他的厂子是如何如何的差劲,工人下个月的工资也不知道在哪儿。说到厂里的窘境,厂长似乎操练已久,她娓娓道来,抑扬顿挫。
厂长的意思足不赔偿了?!肖康同样没兴趣听厂长哕嗦这些,趁厂长说得唇焦口燥喝茶之际。他见缝插针地说。
厂长“噗”地吐掉一爿茶叶末说:哪有不赔偿的道理?再说我敢不赔吗?两个警察同志就守在我旁边。我是说现在我的确没钱,能不能宽限一段时间?等有了钱我一定马上赔。尸体就请火化了吧。
不行,事情还没了结,怎么能把死者火化了呢?肖康的老丈人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嚷。
既然你们硬要这样顶着,那我也没办法。厂长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说。
怎么会没有办法?这么大的一个厂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赔!肖康在机关呆的时间长了,很少有人敢这么盛气凌人地说话,他一听厂长很油滑的话,气顿时打一处来,他的声音也粗胖起来。
我们厂既没锅也没铁,空房子倒有几间,你要,倒可以赔你一间。厂长哈哈大笑,笑声像铺天盖地而来,塞满了每一个人的毛孔。
肖康如坐针毡!他发觉自己这时候真的很想伸出拳来,用大学里学过的拳击,很正规地一勾拳一直拳把这个狗屁厂长击倒在地。
后来连肖康也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那句很荒唐的话来,为那句话肖康在走出那家厂子时狠狠地打了自己两嘴巴。
他说:屁,你别吓唬我,你以为我不敢拿房子吗?我就拿!
肖康这颇具英雄气概的举止,得不到孔蓉赏识。孔蓉阴阳怪气地说:肖康.你是不是想养情人啊,那破破烂烂的旧房子要来干什么?老丈人和小舅子也不满意肖康的鲁莽,从这个细节里他们意识到肖康跟丈母娘之间的过隙还没完全了结,他的轻率,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尽在嫌弃丈母娘。尽管他们在肖康面前绝口不说一句反对的话,但在孔蓉那里却嘀嘀咕咕地诉说肖康的不是。
其实,肖康对自己也不满意,他很惊讶一向处事谨慎、灵活的自己怎么也会鸡头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肖康只能这么解释。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肖康主动提出,丈母娘的丧葬费由他负责。
小舅子说;丧葬费你来,那房子就归你。就当你用我妈这条命换来的钱来买间破房子。小舅子平素—直被这个能干的姐夫压着,处处得不到伸展,见肖康又在做好人了(在他看来是蒙骗昏聩的老爸和众多亲戚朋友了),于是连讽带讥地说。
肖康不计较,他从来不会计较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总认为自己是干大事情的人,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自大学时代就形成了,这几年又发扬光大起来。肖康只想把丈母娘的丧事很圆满地画上个句号。
肖康开始马不停蹄地为丈母娘的丧事奔波,那时候,距离丈母娘被撞死巳整整有半个多月了。为了调动起所有人的悲伤(人总是那么容易犯践,容易忘掉伤痛),肖康替老丈人出了很多切实可行的主意,诸如多请一些丈母娘的老同学老同事老姐妹呀;多配备哀乐呀;有意识地将灵车从丈母娘被撞死的地方经过呀……他亲自上门借来了出丧用的洋铜鼓、车辆。肖康的认真,让老丈人敬献不已,觉得女婿终究是女婿,胳膊肘子还是往里弯的,他甚至悄悄地安慰肖康,让他不要再为那破房子的事气闷,谁都有犯傻的时候。
肖康忙碌着时,主任派了韩云找上门来了。韩云说;主任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那篇论文,他今天要我来取。肖康“啊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他暗暗叫苦不迭。韩云继续说,这次省里的这个有关精神文明建设的研讨会规格很高,每个市只有一篇论文去宣读,代表着我们市的水平。肖康心里暗暗笑了,规格再高也高不到天上去啊。肖康知道在韩云面前用不着隐三瞒四,他很爽快地说:还没写。
韩云当即就瞪大了眼睛,研讨会半个月以后就要开了,主任要阅稿,部长要审稿,市委分管书记还要签字,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在她想来,肖康大抵已快完成论文了。没有想到居然一个字也没写。
肖康见韩云很吃惊,便顺水推舟说:这论文还是你来搞。
韩云着火一样地跳开去,她把双手摇得像风中的两片树叶,肖康,谢谢你不要作弄我好不好?帮你这堂堂名牌大学毕业生抄抄论文还差不多。我要是会写论文。还闲得着来做跑腿?
肖康忍不住哈哈笑了,他想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啊,韩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初中水平的电大生,他看着一团慌乱的她,有些于心不忍地说:你回去跟主任说,肖康的论文正在撰写过程中。
韩云得到解脱一样地说:肖康,我就照你说的去跟主任汇报,以后可不要出尔反尔啊!
等韩云一走,肖康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得打一打论文的腹稿了:不过,他从心眼里不愿意去写这吃力不讨好的论文,既没油水又不体现水平。平时主任要他写,他也常常提不起精神来,有次他跟主任说:因为写材料,晚上要失眠。主任说:不写材料也要失眠,比方我。肖康说:你是身体原因。主任一口烟喷到了肖康的脸上:嘿嘿。你是思想原因。肖康见说不过主任,于是只得自嘲嘲说:我是小狗看见屎,不吃也得吃!
丈母娘的事终于让肖康从脑子里剔除出去了。肖康想自己无论如何得写那篇材料了。想到自己篷毕生辉的文章将由爱读白字的主任去宣读,他心里一百一千个不乐意,可不乐意也没办法。主任早就说过: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走到一起来的,工作没有高低之分,只有轻重之分。故而请同志们也不要拈轻怕重。当时主任一说这话。他反感得要命,他觉得主任剽窃了主[xi]的精神产品,枉为精神文明办公室主任。可主任的大杂烩.很受群众欢迎,都说主任是劳动人民语言,是大实话。主任因而也屡次得到上级领导的表彰,在某些场合也会引用他的那番话。
不过。这仅仅代表肖康初入机关的想法,现在肖康百分之一百不会去反感某人,他想反感越多,自己越痛苦,自己越痛苦,意味着别人更加幸福,凭什么自己要痛苦?而且肖康慢慢发觉只要对一切都没反感,一切因此就会变得美好起来。肖康在奔向一切美好的路程中,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比别人更俗。俗到极处便是雅,就像丑到极处便美到极处一样。
肖康把要翻阅的资料、书籍准备好,还没定下心来,孔蓉跟肖康说:肖康,那间破房子拿在手中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想办法处理掉。肖康为论文的事烦恼着,就没好气地说:你急什么呀你!孔蓉不会发火,她软软糯糯地说:肖康,你又没脑子了,你不想想,这破房子虽说现在归在我们门下,可万一老爸去了,我弟弟肯承认?肖康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他妈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孔蓉的心尖如针,常让肖康莫名惊讶,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沐浴在计划生育与婆婆妈妈中的幸福,它的幸福之处就在于把别人没想到的事都想到了。
小舅子的不友好,肖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也猜测到他和他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只不过碍着一个老丈人而已,要他不设防也是不可能,眼下让孔蓉这么一说,肖康真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把那破房子尽快脱手便迫在眉睫。
肖康是个做事很果断的人,他当即就将准备处理破房子的讯息传递给了他的一些朋友。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只要能赚些钱就可以了。肖康说。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主要是怕来自小舅子那边的阻力),肖康决定将此事进行得秘密一些。可孔蓉不依,孔蓉细声细气却限怔决地悦:怕什么,卖房的事就是要声势大一点,又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们就是要让他(小舅子)知道。孔蓉平时还挺照顾她弟弟的,但到了这种关键处,她就不可避免地将指针偏向自己的家庭了,肖康听孔蓉说的有理,就依言而行。
肖康想到同办公室的老周以前好像有个亲戚在房管部门工作,何不从他那儿了解点市场行情?他就提前一天去上班了。肖康怕见到主任,他就挨到九点多,估计主任该到医院去推拿了,才像只袋鼠一样串进了办公室。
老周的回答使肖康有些泄气,老周说他的亲戚退休回绍兴老家去了。他很奇怪地问肖康怎么有兴趣打听起这个来。肖康嚅嚅嗫嗫地说不清楚。大家就笑肖康怎么像养了私生子一样扭扭怩怩:肖康想这事迟早会让大家知道,于是便咬咬牙说了。
大家“轰”地一下笑得更响了,齐嚷着要让肖康请客,肖康说谁帮我把房卖了,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刘东东说:肖康,你是地主啊,哪有这么剥削人的?肖康问:嫌低?要是卖个好价钱,你一下子可以买件狗皮大衣穿穿。韩云说:刘东东她不稀罕狗皮大衣,她要买人皮大衣!老周乐得两颊通红,他摇头晃脑地说:那干脆就把肖康回扣给刘东东好了。好你的臭老周,看我不班烂你的臭唯。刘东东尖叫着说。老周边讨饶边说:我的嘴臭,你的嘴肯定香,我知道,肯定香……
肖康喝了蜜一样地陶醉不已,轻松的集体带来的是轻松的生活:而轻松的生活,带给人的是多么大的乐趣啊。活着真好,生活在这年代和这环境真好。
后来肖康采纳了办公室同仁的集体意见。决定书写售房告示,一式五百份,让它遍布这一个城市的每一个能够有人看到的地方……
生活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它们的不可预料给我们平稳的生活带来了无数的点缀。肖康就经常性地处于这样的点缀中。
肖康将售房告示贴出去不到3小时,有个自称是肖老板的人径直找到了肖康,他说他要头下那房子。价钱可以比原有的略高一点。肖康大喜过望,问他买那破房子干什么?肖老板说做豆腐,他说他缺少工场。
肖老板又客气地对肖康说以后要吃豆腐败了,可以寻他,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肖字。
这么轻易就把破房于给卖出去,肖康如释重负.原先他还担心卖不出去。被喜讯裹拥着的肖康憋不住地打了一个电话给还在上班的孔蓉,连说卖出去了卖出去了。孔蓉欢喜地叫了一声,她说她马上就回来,肖康说不回来也没关系,她说我就是要回来,我就是要回来嘛。那声音弥漫着女性的气息。
该乐的都乐了——精神的身体的,孔蓉忽儿想起什么,说你们主任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大概那段时间你正好不在办公室,让你必须把那篇材料在星期五交到他手里。现在已是星期三了,只二天时间,你来得及吗?
肖康笑呵呵地说皇帝不急急太监,好在我已经写好了,否则,让他一逼,我也要像杨百劳—样喝盐卤了。
孔蓉那时候就很惊讶,那时候她不顾还赤luo着:身子就—骨碌趴在肖康的肩上:写好了?你什么时候写的?从来不见你在书桌前坐定过啊,莫非是在单位里……也不能呀,这段时间你—直休息在家里……孔蓉一反往日的慢条斯理,她—叠声地发着对他的疑问。
肖康笑得愈发得意了股上呈现出无限的光彩,用用脑不就行了?!他偏过身,从床头柜里拿过他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往里掏了一阵掏出了—张发票说:我把材料给了一个寻找第二职业的教师,让他给掐了一篇,我付了他30元钱,让他随便搞一张发票给我。
什么时候趁主任得意的时候,让他签个字报销就得了。肖康后米松松垮垮地说。
孔蓉那时候一言不发,她眼睛亮亮地望着肖康,她内心里漾动着—股无与伦比的幸福,她感到肖康的确很能干。她得意自己当年的选择.这么一想,她简直幸福得透不过气来了。肖康,即使这发票报不了,也没关系,毕竟那破房子我们卖出去了。孔蓉喃喃地说。
肖康一言不发,他把这些天来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觉得幸亏及时从深圳赶回,幸亏要那玻房子,幸亏供职在又自由又轻松的文明办……而他也同样知道所有的这—切幸亏都离不丌丈母娘的倅死。想着想着,肖康就睡着了,后来孔蓉也睡了,轻轻的打鼾声像蜜蜂—样欢快地飞来飞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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