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盐碱地中的玫瑰步非烟

发表于-2007年10月04日 上午11:13评论-0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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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和陈哥收拾伙房。一切收拾停当后,陈哥说:“等会儿,张萍来,你回避一下。”正说着话,张萍就到了。她的脚步很轻,我和陈哥没有觉察到。这时候的她,早倚在门边。

“来了,”陈哥招呼道。看到我在场,她的脸微微泛红。

“我,我得去喂猪了。”我仓皇地说。

伙房的大门吱吱扭扭地关上了。伙房里间小油灯忽闪着,毛边纸糊的窗子上有两个人影逐渐靠近,听不清楚说话声。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小院的西面是猪圈。我提起泔水桶倒在猪槽里,一黑一白两头小猪欢快地咀嚼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听到零星的犬吠声。我望着小屋的灯光,时间好象静止了,无聊的很。

我点燃一支烟,走出小院。穿过漆黑的小巷,眼前一片灰白。一马平川的盐碱地,在月亮下反射着灰白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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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萍小巧玲珑,皮肤白皙,平时话很少。她出身不好,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由于承受不住批斗自杀了。咎于这个原因,使得她养成了自闭的性格。相处久了,又有陈哥这层关系,我们就和张萍开玩笑,喊她嫂子。张萍不反对,也不发脾气,脸上泛着红晕。有时闹急了,小脸一绷,嗔怪道:“别闹了,让别人听见。”说完了,噗嗤一声又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玉米牙。她没有朋友,自从和陈哥好上之后,也得了我们这几个兄弟。为哄我们高兴,她每次探亲回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陈哥也嘱咐我们当着人不能喊嫂子,说影响不好。闲暇时,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屋里吹口琴。陈哥和张萍在插队前不在一个中学。至于现在,他们是怎么恋上的尚不清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就是缘分。陈哥中等个子,祖籍温州。陈哥十九岁,大我三岁。陈哥秉承了南方人心眼多的特点,比我们处事老练许多。

张萍同宿舍的女孩叫波琴。波琴身材窈窕,走起路来风摆杨柳。尤其是那双丹凤眼,顾盼迷离,能夺人魂魄,让人不敢多看,有些冷,唯一缺陷就是皮肤略黑一些。我们习惯给知青点上的女生打分,波琴是最高分。据说,波琴在初中的时候就恋爱了。她的男友叫大斌,比我们早来一年,在离我们村不远的知青点。大斌是有名的“霸王”,拳头很硬,生得膀大腰圆。

听老人们讲:世间的奇珍异宝,一般总会有毒蛇猛兽守护。波琴这样的尤物傍上大斌,估计有这个道理。还有人说,波琴在初中的时候就刮过两次宫。对于这样的“冷美人”,咱惹不起,只有敬而远之了。张萍与波琴虽同居一室,却不说话。不说话,少了许多摩擦,倒也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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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天气两头凉。怕冷的村民早早地穿上了棉袄。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经常看到张萍在埋头织毛衣。有人问,是给谁织的,张萍低头不语。从毛线的颜色上我们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盐碱地含有较多盐分的土地,不利于植物生长。盐碱地有“苦水”和“甜水”之说。因为盐碱,村里头及村边的水井都是苦水(咸水),出村二、三里之外有一“甜水”井,人畜用水要去挑,苦水留做洗涮之用。刚来时,一些女生还闹过不少笑话。女生们爱干净,从井里打上水来洗头,却怎么也冲洗不掉肥皂沫。原来,盐碱地里的水本身就包含大量的盐碱,越冲洗越稠密,头发不打结才怪。

一天晚上,我们在酣睡中被敲门声惊醒。陈哥去开了门。油灯下,张萍头发散乱,眼里含着泪,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手上还有抓痕。陈哥问:“怎么啦?”张萍小脸憋的通红,低头不语。事后,我们知道了事情原委。

那天晚上,乌云遮月。掘了一天的猪圈,张萍浑身散了架似的,洗漱完毕,早早地躺下了。睡得朦胧的时候,隐约听到波琴的床咯吱咯吱的作响。张萍以为是老鼠作怪。她最怕老鼠,想到这里睡不着了,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于是摸出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照着。

“妈的,照什么照!”波琴尖着嗓子骂道。张萍抽了口冷气,波琴和大斌一丝不挂地搂抱着。

张萍慌乱地摸索着衣服,低声骂道:“不要脸。”

“妈的,你骂谁?”波琴光着身子扑到张萍的床前冲张萍就是一记耳光。两个人厮扯起来……

更可恶的是,大斌竟然光着身子坐在波琴的床上吸着烟,猥亵地笑着。

 张萍不能回去居住了。好在张萍是小学老师,于是搬到小学居住。对于波琴的劣行,我们当然很生气。我琢磨了一个报复波琴的办法。那天,波琴又把大斌带到伙房来了。这两个“霸王”吃了我们做得饭反而挑剔饭菜的味道不好,还骂骂咧咧地。光顾伙房的,还有一个“客人”,就是村支书的大黄狗。这条黄大狗经常到伙房打食。于是我就用波琴和大斌的碗盛上剩稀饭喂狗。这大黄狗在波琴和大斌的碗里贪婪地吃着,末了,还用肥大的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陈哥看到后,笑着说:“很好,碗不要刷。”现在回忆起来,这种恶作剧有些“小人”,但也是无奈之举。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狗。支书的这条大黄狗是狗中之王。刚来时,我们都很惧怕。于是我们经常拿馒头喂它。天长日久,支书的狗被我们喂熟了,对我们很亲近。我们都喊它大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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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哥穿上新毛衣了。我们夸他穿着很帅气。陈哥平时故意不系扣子,露出漂亮的毛衣,还吹着口哨,望着陈哥从骨子里透出的得意劲 ,好羡慕。其实,张萍也很关心我们。看到我们几个穿着又脏又臭的衣服,她就说:“臭小子,把衣服换下来,给你们洗洗。”她给我们洗好的衣服都是叠地很整齐。大堤上,小树林中,到处留下陈哥和张萍的身影,他们在热恋。

“酱油不咸,醋不酸,饼干像块半头砖;有剩男无剩女,鸡屁眼里是银行。”这是当地人流行的口头禅。我和陈哥所在的小队光棍很多。队长叫李在社,是个中年汉子,村民们都叫他老社。老社年轻时,老婆耐不住苦日子,跟一个收药材的东北老客私奔了。老社虽然是个光棍,但是很乐观,好打野兔,喜欢喝酒。

农活是很累的,一天下来,累的浑身像散了架一般。 

“咋了?像个霜打的茄子?刚打了一只野兔,算你们有口福,晚上到俺家喝酒。”老社对陈哥说道。

晚上,陈哥到村供销社买了两包饼干和一斤桃酥和我一起到了老社家。

老社住的是大间套小间的土坯房,大间是灶台加火炕,小间由老社母亲居住。家里很寒酸,也很脏乱,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横放在大间的一个长木柜子、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烟熏火燎的墙上挂着很多兔子皮。老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干瘦的胸膛,背还有些驼。 

坐定以后,老社从灶台端上一小盆兔子肉和一碗大葱拌豆腐皮。桌上的一瓶酒是用地瓜干换来的酒。 

“用大碗喝?”老社说。 

“不行,我酒量不行的。”陈哥说。 

“咋着,是爷们吗?”老社有些生气。 

小油灯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已是满面红光。

几碗酒下肚,老社的话匣子打开了。 

“俺脾气不好,村子又穷,要不老婆咋会跟人家跑了呢?”老社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用粗大的大拇指碾着说道。“还是酒好啊,一醉解千愁啊。”老社脸上的皱纹痛苦地挤成几个疙瘩,挽起裤脚蹲在椅子上,一双爆满青筋的手在不断地划拉那花白的头发。 

“来!再干一碗,干完了,给你们唱歌!”老社说。还是头一次听老社唱歌。 

“大姑娘啊,十七呀,八伊呀啊,光嫁你呀啊,不嫁我啊!”老社声嘶力竭地唱道。他节奏突出在大姑娘的“娘”字、“嫁”字和“八”字上。

老社唱完后,抱头痛哭。 

哭毕,老社手擎烟袋凑到油灯上咕哒咕哒地裹着。浓重刺鼻的烟味充满了小屋。

老社在猛吸几口之后,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

出门时,老社说:“小陈啊,俺看张萍这姑娘不错,善良又贤惠,要好生待人家!”

那个晚上,也可能是受老社情绪的感染,我们喝多了,相互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回到了房间。陈哥的酒量我最熟悉不过了。一瓶酒是灌不倒他的。为什么喝醉,我想陈哥心里一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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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所料,陈哥同张萍分手了。有一段日子张萍没到伙房来了。就是在路上,感觉她在有意识回避我们。

我问过陈哥。陈哥在未吸完的烟蒂上又续上一支烟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她,她出身不好,你知道,我要入党了,还有,我个子不高,她的个子太矮了,我们的后代也高不了。”

“骂的,良心,”我从心里骂道。

陈哥是铁了心要分手的。张萍很失落,她找到我,求我帮她说情。最后她哭着说:“一个女孩爱他、疼他、让他摸,让他亲,难到做得还不够吗?”

 望着张萍泪水打湿的前襟,我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张萍对我们疏远了。我们知道,她为什么疏远我们。她是怕再勾起对以往时光的回忆。知青点上的个别女生背后讥笑她。波琴更是在吃饭时指桑骂槐。对于个别人的讥笑,张萍没有解释,她选择了沉默。我们发现,村支书的大黄狗不到伙房来了,却经常跑到张萍的住处觅食。张萍把家中捎来的好吃的分给大黄狗。傍晚时,我们都会看到大黄跟着张萍在引黄大坝上散步。望着张萍孤独的背影,很可怜。

陈哥另谋新欢了。陈哥的新女友也是我们知青点上的姑娘,长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这倒是次要的。白胖女孩的父亲是局长。自从挂上这个女孩之后,陈哥主动要求与这个女孩干食堂。可不,一个拉风箱,一个添火,我挑水来,你揉面,好得不得了。我对陈哥有成见,恨他忘恩负义,虽然他待我们很好。然而,又有几分同情。毕竟那个年代是“唯成分论”,要讲究出身,出身决定人一生的命运。

张萍的性格很倔强。陈哥这么草率分手,她肯定接受不了。她多次找陈哥,但是都未找到。那些日子,陈哥失踪了。后来,才得知陈哥调到县工作队去了。张萍有些失魂落魄了。她找到我,要求我告诉她陈哥的具体地址。我说,陈哥走得时候没有给我们说。再说,一个县那么多公社,工作组要巡回工作,你要我到哪里去寻他呢?我说,要不我同你好,要知道,我也很喜欢你。听我说番话的时候,张萍异常的平静,她苦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你不必替他背这个黑锅,这是两码事。”

过了一段时间,陈哥悄悄地回来一趟。他是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回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不是一般人能够骑上的,得是公社干部级别。看来,陈哥在县里混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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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小学设施很简陋,课桌是用土坯垒的,只有一个班。学生的年龄大小不等,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有六、七岁,且都在一个班里上课。小学原来有一个教师,姓王,有三十多岁,是村支书的外甥。王老师初中肄业,生性懒惰,游手好闲,好喝二两,有时酒后为学生讲课,经常打骂学生,学生家长不敢得罪他。他自恃有点文化,村民们为了让孩子上学,没少给他送东西,小到一瓶酒,一只鸡,大到十几斤面粉。 

自从张萍担任民办教师后,备课认真,课讲的又好,孩子们都愿意听她讲的课,学生成绩提高较快。张萍所教的学生中,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叫小兰,学习很勤奋,成绩在全班第一。近些日子,张萍发现小兰经常旷课。

课间休息的时候,张萍对小兰说:“小兰,为什么经常旷课呢?”

小兰说:“我妈因病住院了,爸爸不让我上学了,弟弟只有二岁,没人照看啊。”张萍说:“原来是这样,你可以把弟弟带到学校来,我们帮你照顾,这样,你不就可以照常上学了吗。”张萍托人买来奶粉、饼干,帮助小兰照顾弟弟,小兰又可以上学了。 

张萍讲课很出色,使得王老师相形见绌,他讲课时学生少的门可罗雀,给他送礼的人也少了,引发了王老师的嫉妒,经常找茬。张萍人很有涵养,又内向,所以王老师暂时拿她没办法。 

 终于,王老师找到了报复机会。张萍在教语文课时,经常要求学生写课文中的生字。生字的排列本来没有什么规律,有心的王老师从中发现了“严重”的问题。他从学生的作业本中发现生字中有这样的纵向排列:“党、国、荣、美……”这还了得!横着看没什么,竖着看莫不是反动口号吗?很快,王老师就把这个情况书面报告了县里。县里来人调查,事实确凿,在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下,张萍被扣上“反动分子”的帽子,勒令离开学校,开除团籍、下放劳动、以观后效。这对张萍的精神打击可想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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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鲁西北平原的冬季来临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知青们搬进了新房。新房有两排,前面是男生,后排是女生。农闲时节,我离开知青点回家探亲一个月。回来时,听说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张萍上吊自杀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相信张萍,失恋是压不倒她的。自从她恢复小学教师后,她把所有心思都倾注到学校的孩子们身上。记得我在探家之前还见过她。临行时,路过张萍所在的小学。在村口的西南面,隔着土坯的矮墙,看见她在学校里与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个扎着朝天辫子的小姑娘,在张萍的身后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襟,小姑娘的后面有八、九孩子,一个男骇扮作“老鹰”。她们在院子里周旋着,张萍的脸红红的,涌动着青春气息。

风,异常寒冷,刮在脸上犹如刀子般刺痛。我来到张萍的门前。张萍的房间距离我们只有十几米远。短短的距离,我的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据女生们讲,自从张萍上吊之后,女生们都不敢在后排房住了。后排房,尤其是张萍的房间成了“鬼宅”。

伫立在张萍门前,我的心情很复杂。张萍的门窗紧闭,窗子上窗帘尚未拉开。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还在屋里睡着,这个丫头变懒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她太累了,或许在做着甜美的梦呢。正想着,感觉脚下有东西在动。哦,是大黄,大黄呜咽着,正用舌头舔着我的脚背,我从大黄的眼睛里发现了眼泪。

就在我即将离去的时候,我发现还有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歪倒在院子里。

听说,张萍在自杀之前,曾与波琴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张萍离开伙房后独自回到房间将门反锁。

张萍上吊是在第二天凌晨被发现的。案子惊动了县里。县、公社的公安前来调查。查了几天也没有什么线索。最后,草草结案。

 张萍死的那年刚满18岁。加缪说过,诞生到一个荒缪的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过,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人们说,张萍太年轻了,太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或许挺过来的话,她会做母亲,还会拥有美好的人生。知青点上没有了欢笑,有的只是冷漠和悲叹。残酷的现实使青年们重新认识了人生,他们开始走向成熟。

据说,当时波琴已经怀孕,被五花大绑由民兵押着从村里走的。

还听人说,波琴在县城看守所生下了孩子。至于孩子,被一个村民用20个鸡蛋换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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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静诗雨
☆ 编辑点评 ☆
静诗雨点评:

那个年代的那些故事,充满了伤感,充满了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