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之死是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很恐怖的,一种精神的不断的绝望和恐怖。渴望和恐怖交织的精神之死。在城堡的世界里,空虚无处不在,一切都模糊不清,或者说无法澄清,就象我们生活本身的性质一样,若是非常认真地仔细探究,我们的理性立刻就会分崩离析,无法进行下去,不是我们的理性不够强大,而是我们厌恶了真实。我们会安于手持一支画笔,来美化生活的细节,来润色生活的性质,而这不可不生任何的厌倦。而真正的美不在于装饰,美化,而是居于心灵间倏忽即逝的激动和幽美的惋惜,是生活中那些叠积在一起无从分别的简单的真实;艺术向往的是以一种单纯的眼光去发现生活,而不是将连续不断的感动积淀成麻木和疯狂。
人群里的艺术家是个一丝不挂的人,他走着自己的路,并以好奇的眼光观察着各种面目的人和左顾右盼的衣服架子,那些深味人靠衣装真理的叠床架屋的虚伪之徒。这种精神的一丝不挂,一如放弃了一切的抵抗,放弃了一切通常的真理,放弃了所谓淳朴和质朴的骄傲。这个地面上的世界,只存在于地面,走过它的人,只用自己的脚面感受着它,它的凹凸不平,仅此而已,人们像刺猬一样,因为害怕而蜷曲自己滚过地面。而对真正的艺术家而言,他一丝不挂地贴着大地,匍匐在大地上,以至于他的头发长出了茂叶,指尖开出了百花,脚上长出了盘根错节的根须,他成为大地本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它的观察者。
一个一丝不挂的艺术家活在现实的世界里是颇为不安的,他不合群,处处受挫,不为人理解,讨人嫌,令人不快,他那么地与众不同,而为人所憎恶,敬而远之。卡夫卡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他是天国派到这儿来的天使,他抵抗不了人间的疾病,他太纯洁了,一种超越想象的纯洁,疾病对他总象是刀割开后留下的伤口,持续溃烂而不可愈合,因为他的伤口在人间是没有药物可治疗的,甚至没有任何合胃口的食物能为他的失望增添点温暖。一个饥饿艺术家,死在他对虚伪世界和肮脏世界的无比厌恶上。世界本身就是疾病。一旦世界是纯洁的,那他活得比谁都更高兴,更幸福,更懂得安神定魂,不知饥饿为何物。
煤桶骑士是一种绝望和无奈的精美注释,饥饿和寒冷,滋生阴郁幻想。哪怕最次的一铲煤就够了,简直就是乞讨,而这也不能为人理解,得不到同情,一点温暖的可能性也没有。人们的铁石心肠最终创造了这个阴郁的神话,一个骑着煤桶飞行在半空到煤铺去寻找温暖可能性的人,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无所获,在梦幻的空气中消失于冰山。这就是真正的艺术家的宿命,他只懂得在梦想中寻求妥协,并最终达成。而在现实中,他不懂得妥协,而且不寻求任何妥协的可能性,因而世界是一种持续的伤害,任何事情最终都会扎进他未愈合的伤口里。
人活着最根本的就是他对世界的意愿或态度。这个世界最可触及的表明我们存在的部分就是我们的意识活动。世界的表象在我们面前一页页掀开,翻转不停,只有我们的意识是始终伴随我们的精神秘密,我们最重要的心理功能,而不是堆积在我们心上的那些有重量的物质,以及被压在这些物质底下扭曲变形的精神内容。
一种奴役的心态实际上和死亡是一回事。这个世界比它表面上看去要邪恶很多,比它表面更冷漠,更盲目,更寂寞,更萧条,对一颗狭隘的心而言,似乎随处都可得到满足,得到安慰,得到人间的滋养,而对一颗象卡夫卡那样的心来说,生活无疑是一趟带病的旅行,恐惧无处不在,因为一颗不设防的心只能是惊恐万状地活在利刃和阴影之中,因为不妥协,而与这个权威的哥伦布的强大世界为敌。我的周围围着栅栏,或者,我被一群武士围困在中央,他们手持锐利的矛尖冲着我。世界将摧毁我。我将象一条狗一样完蛋。我活着完全是无用的。这是一种宣言,一种彻底的艺术家的内心的宣言,现代艺术之魂就此而立。
在我们生活着的表面张力场,在这个处处是压力的世界,因为我们懂得适应而感觉不到压力的存在,倒是恐惧压力的突然撤出,害怕完全依赖自己的力量去生活。因而,我的内心就像地洞里的鼹鼠,对外部的世界有一种存在性的不安和担忧。生活中任何触动我们根本利益的变动都暗含着某种威胁和恐惧,在假设的世界中,我们拥有幸福的生活,甜美的爱情,可口的食物,其实,我们的生活是由不稳定的支架搭设起来的空虚布景,比如,猪肉升到十块以上就让我们的餐桌摇摇摆摆,如果大米升到十块钱一斤,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的饭桌很快就会跨掉,许多人的安逸的生活将浸在苦水里。
我们常常生活在对未来的焦虑中,预感到未来生活面临着巨大的不安和不稳定的变迁,因而,我们习惯了那种没有目标的生活,并随波逐流,相信肌肉的力量远比灵魂的力量更强大,更能抗击生活的变故。而在灵魂的地洞里,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相信,我们拼命为未来准备,担心忧虑,左躲右藏,一旦陷入麻烦中,就立刻恐惧绝望到了极点,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震动四周麻木的人群,人们失聪的耳膜,仿佛这是对威胁的致命一击似的,可没有人回顾,人们行色匆匆,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人们都仅仅呆在自己的地洞里,他们有着自己的呼唤声,各种妥协的要求,根本无暇顾及。
艺术家的任务就是拯救人们在日常生活里磨蚀到破碎的意识,他创造一个艺术世界供人们反观和对照,提供一个清晰地显示人们目前生活的内部结构的观察对象,并鼓励人们去探索和发现,仅仅有事实是不够的,应该超越事实;而没有想象,人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地洞里;艺术作品不仅是人们娱乐消闲的对象,同时还能激发人们的意识能量,提升人们的生存品质,使人们获得更高的精神自由。面对现代人的生活困境,这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而我们的精神已病入膏肓,我们的语言也生病了,各种精神的影响下,我们只能做模仿的复杂拼盘,并颇有成就感地大吃大嚼,宣称自己确实受过某种影响才有今天的成就,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仿佛自己的地洞还不够深似的。
一个赤身luo体的人当然不是艺术家,而一个称得上艺术家的人必须是赤身luo体的。他的身体皮肤上没有纹身,但伤痕就是彩绘,他的身上自然有许多彩绘,比如海明威的身体,就有很多生活经历的彩绘,而不是伪艺术家的纹身。卡夫卡的肺病也是一种彩绘,这不是绘在皮肤上的,而是绘在精神上的巨大的创伤,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而他的所有艺术作品就是这个伤口的观察显微镜和手术治疗方案。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为了艺术是勇于献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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