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偏僻而穷困的小乡村,童年的生活是封闭寂寥的。十几岁上,我还没有去过县城,没有坐过汽车。至于火车是什么样子,只能靠父亲的讲述和自己的想象。
因为父亲是村里的小学教师,每年有一次去县城进修的机会,那年暑期,母亲为父亲准备行装,我知道父亲又要去县城,于是我身前身后地央求。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在家好好写作业,念好书,将来咱去比县城更远的地方。”我知道母亲阻拦我是怕花钱,父亲只能报销一个人的路费。见我听不进母亲的话,父亲掏出身上所有的票子,数了数,又眯起眼睛算了算,然后对母亲说:“就带他去吧,孩子出去走走,也能开阔一下眼界。”
我乐得直蹦高。
父亲吩咐母亲烙了些玉米面饼子,这样可以把我的路费省出来。
汽车颠簸了一下个午,傍晚时分,路边渐渐多起红砖砌成的房子,我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叫出声来:“到县城了!”
“刚到火车站,离县城还有八里路呢。”父亲耐心地告诉我。
汽车被一根横杆拦住,这时父亲提醒我:“快注意看,有火车过来了。”
随着一声长鸣,火车在朦胧的夜色中,如一条长长的巨兽呼啸驶来,又呼啸驶过,我充满了惊愕和欣喜,从坐席上站起来,心头在“噗噗”地狂跳,比火车的震颤力还大,惋惜的不是在白天,看得不是很清楚。当晚住店时,我问了很多关于火车的问题,父亲像平日补数学题一样,每问都得到耐心的解答。
进修结束的那天下午,父亲特意领我在街道里转一回。之后我们本该回家的,可是这时父亲笑眯眯地问我:“想不想坐火车呀?”
这是一个很奢侈的愿望,我从来没敢想过,也不敢相信父亲真有这个意图。
“咱们去坐火车。”父亲是决断的语气。
“可是……”我有些懵懂。
“咱们可以只坐一站地呀,再走回来不就行了。”父亲真是有办法。
父亲领着我步行了八里路,来到火车站。
车上人很多,父亲怕挤散了,牵起我的手在过道的人群中穿行。走过一节车厢,进下一节车厢,直到车尾,父亲一直寻觅着空座,可是最终也没有找到。
因为天热,人又多,父亲的额头滚落着汗珠,后背也浸湿了一片。
父亲不死心,在一个年轻人跟前停下来,用商量的语气说:“同志,你让个座可以吗?让我儿子坐一会儿。”
年轻人斜扫了父亲一眼,把脸扭开。
父亲语气更低,又陪出笑脸:“我儿子第一次坐火车,只是为让他体验一下,就几分钟。”
在课堂上,父亲从来都是激昂陈辞,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年轻人不耐烦地猛转过脸来,伸出拳头在父亲面前凶狠舞动:“老子不让又怎么着?“
“不让就算了,你也不必生气。”父亲依旧陪着笑脸。
倒是靠窗的一位妇女主动站起身来,拉过我说:“孩子,在我这坐一会儿吧,看你有一个多好的爸爸。”
“谢谢你,谢谢你。”父亲连忙冲那位妇女点头,一脸感激的笑。
我坐到座位上,把脸转向车外。火车在快速奔驰,平稳得如同飞一样,路旁的电线杆一闪一闪地在眼前滑过,县城在渐渐地缩小,碧绿的田野在匀速向后移动,远处的青山在自己转动方向,慢慢地向近处飘移……
“我坐上火车了!”未脱幼稚的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啊!我好幸福啊——”我无暇顾及父亲,却听到父亲在身后荡起笑声。
二十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过去了,火车靠站,我恋恋不舍,父亲又牵着我的手下车。
返回的路虽然挺长,但我没有觉得累。
我记着母亲的话:念好书,走得比县城更远的地方。长大以后,我离开父母,走出那个偏僻而穷困的小乡村,走进比县城更远更大更繁华的城市。多少年过去了,不管是公出还是旅游,天南地北地转个不停,然而每次蹬上列车的那一瞬,就自然不自然地想起第一次坐火车的情景。隔着窗子,望着碧绿的田野,朦胧的远山,心中都会生出一种感激,还有不安。儿时梦寐以求的,如今已成为平常之事,可是,父亲已经年迈,也即将走到他人生的终点,老人家辛苦地活了一辈子,一直都在努力帮我完成每一个宿愿,而他自己又获得了哪些?再说实际一点,他自己又坐过几回火车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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