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的锦鲤跃了龙门,啪地一下,从一米的缸里蹿了出来,可能是为了自由,也可能是倒霉催的。它到底真得变成了龙没有,这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它僵硬地躺在地板上,无神地看着这个无奈的世界。
我父亲一直最喜欢养鱼,可老爷子真正开始安心养鱼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因为前半生奔波生计,无暇其它。直到退休,迁居到天津,才把这爱好拾起来。老爷子养了一大缸鱼,五颜六色,花里胡哨,跟多国部队似的,有红金鱼、花金鱼、长须黄剑、锦鲤,还有一条丑得出奇的清道夫。热带鱼温带鱼混养,中国鱼外国鱼共游。但没一条值钱的,一缸鱼连鱼缸连装备加到一块儿也超不过一百块钱。对于这,老爷子分析得很透彻,这鱼嘛,属于宠物,物为人所用,但人不能为物所累,养名贵鱼固然好看,可养名贵鱼都费钱都不好喂都爱死,不免让人心疼心惊心颤,这也就失去了寻求乐趣的初衷。
那锦鲤买时是一对儿,才二寸长。养了一年,在老爷子悉心照料下它俩长到了一尺,滚瓜溜肥的,在缸里属于最大的,无鱼敢惹,一向是翘着两道须子横冲直撞。它为啥放着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非要跳出鱼缸自寻死路?
没食饿得?这不可能,天天定时定点定量给它们喂食,颗粒食活鱼虫变着花样给它们喂,撑得它们一个个拖着粗黑的大便在缸里晃来晃去,日子早就提前进入了小康,衣食无忧。
缺氧憋得?这也不可能。老爷子买了一套过滤装置过滤泵,日夜不停地给缸里打氧,呼呼的小水泡总在冒。缸里的环保做得相当到位,定时除藻定时撒净化剂定时换水,里面的水质早就达到了国家一级标准,虽比不上夏威夷,但也绝对超过了渤海湾。再说了,一个个都是苦出身,二三流的鱼世,祖先在浑浊的坑里翻滚打晃,难道到了它这一代就突然象满嘴英文的国产土妞儿们一样突然变种变娇气变高贵脾气大了?
我蹲在僵硬的锦鲤旁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它讨厌被人伺养,可能它向往祖先鲤鱼那样在大江大河或者死水野坑里自由自在。但自由自在真的就好吗?难道小心翼翼地时刻躲避强敌准备逃跑的光景就那么令它怀念?它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自由到底是什么?
恍惚间,我站在缸边看里面的宠物鱼,就好象感觉到沉浸在俗世中的自己被天上的上帝注视着。我看鱼,上帝看我。那一瞬间,我与上帝一样,心里充满着慈悲和怜悯。生活在鱼缸里的鱼就象是生活在现实中的我,一样渴望自由,但一样深切地感到无力摆脱。自由是相对的,现实中的我正如安然游动在鱼缸里的鱼一样,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要遵守一些规则。野生的鱼看上去是自由的,生命中充满了刺激和不确定因素,也许这些构成了生命中的美,但它们也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大缸里,比鱼缸大而已。可大些就好吗?追其究竟,生存不外乎是保证吃喝繁衍,在大江大海中与在鱼缸中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这与现实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有几个高贵自主地活着?不都在明了追求自由可实质上卑微地挣扎?人类在追求着精神自由,沉淀了各色文化,凝聚了各类哲学,但我们现存的这一人类对上一个曾经辉煌的文明内容不也是漠然无知吗?
我不会傻到去跳出自己生存的“鱼缸”。与其从这个鱼缸跳到那个鱼缸,我不如去努力适应眼前的这个鱼缸,尤其在对外界不了解的情况下。无畏来自于无知,只有无知者才会被激情和怂恿推上毁灭的祭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不推别人去行险,也不允许被别人推上祭坛,因为我知道,只有努力地活着才能谈到其它,才能发挥自己人生的意义。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成熟。
我体会不到上帝的境界,所以我不失坚强却又卑微地活着。那条锦鲤体会不到我的境界,所以它愚蠢地跳出了鱼缸,所以被人类丢进了马桶冲入了下水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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